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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對不住,車夫莽撞,驚嚇了小姐�!蹦侨吮虮蛴卸Y地道歉。

    “小姐和家人可是在等候出宮?我的馬車倒比轎子快些,又防風,愿送你們一程�!�

    李明香見隊伍徘徊不動,便道了謝,同父母一起上了那男人的車。

    “在下江西婺縣縣令,朱廣弦。”男人朝李家人拱手行禮。

    “聽來耳熟,”李博士撫須,“翰林院朱學士,是你族人么?”

    “是我伯父�!蹦腥苏f。

    這下車廂里沒人接話了。李家夫婦面上笑笑,心照不宣彼此對望一眼。

    主動獻殷勤,家世又好,這不就是他們理想的佳婿?

    李明香父母一直覺得,若早知道李明香如今的下場,就不該在她豆蔻年華的時候做什么平登青云的夢。教她閨閣禮儀、女兒教養(yǎng),把她打扮成京城里最出名的瓷花瓶,可依舊得不了圣上垂青。

    父母的虛榮心思,多年來鋪陳在日常的嚴格訓養(yǎng)中,批了層禮教親情的皮。偏偏等她入宮的夢成了泡影,他們反過來說她傻,說她下賤,說她癡情。

    李明香覺得好笑。她面無表情抬眼,卻看見朱廣弦鋒利的側臉。他微微反頜,側面便顯得強勢又堅定,那種生在男子臉上極特別的輪廓,倒使她想起一個人。

    她于是并沒怎樣討厭他。

    朱家馬車駛過宮門的一瞬,后宮里,襁褓中的嬰兒就咽了氣。

    這是李崇第一個早夭的孩子。

    太醫(yī)和妃子黑壓壓跪了一屋�;屎箸娛险驹诶畛缟韨龋瑪堊∩心暧椎睦罾^昀,捂住他的眼。

    死嬰的生母,是個剛被抬成妃子的婢,瘦弱伶仃,撲在李崇的腳邊,哭得并不大聲,可眼淚太多,像斷了線的珠子,頃刻間就濕透了他的靴。

    李崇卻沒抬腳,像入了定。他覺得眼睛很熱,但不知為什么竟哭不出來。孩子靜悄悄躺在他懷里,一張小小的臉,像只是睡去一般。這孩子從出生他就沒怎么抱過,這樣捧在手心,還是第一次。

    “皇上節(jié)哀�!辩娛显谝慌詫λf,禮數周全,樣子憐憫,可惜語氣全然聽不出寬慰之意。

    他知道鐘氏不喜歡自己。自己也不喜歡她。鐘氏的父親令人敬畏,曾經狠狠壓過自己一頭,險些就要奪了江山。李崇對于權力過分大的人從來沒什么好感。所有離他近,能得他所謂寵愛的,全是弱者。

    比如已逝的淑貴妃,比如繼承了其母溫柔脾性的李繼昀,比如戰(zhàn)亂里的難民,那些受他拯救感激不盡的百姓。又比如,小孩子。

    翰林院的朱學士今年給他尋到了一些新鮮的事。他試過,鐘氏應該知道。

    可她并不在意。她不關注丈夫是否眷戀孌童。她在意的只是因為這些破事而些微晃動的朝堂。

    李崇偶爾會厭極了這個女人。那副運用權力過分熟稔,以至于對強弱對比毫無追逐之心的樣子。鐘氏無情,但沒有虐待癖。因為她從來高高在上,沒有被人踐踏過。

    李崇是從死人堆里打出江山的,當然就不一樣。

    他們的冷漠殊途同歸,因此某些時日竟也可以琴瑟和鳴地相處。

    比如此時此刻。

    只見李崇把頭忽然狠狠地埋進鐘氏的裙裾,嚎啕大哭。

    “暄兒啊,朕的暄兒——”

    鐘氏低頭,微微困惑。

    她知道,他是沒有眼淚的。

    4.

    開平十四年,李府。

    朱廣弦送李家人到門口,被李博士挽留:“大雪天,進來喝杯熱茶,家里寒酸,還望朱縣令不要嫌棄�!�

    朱廣弦推拒不得,便下了車,進了府,才知道李博士說話如何謙辭。這要是算寒酸,那他縣令出身的家宅簡直比茅廁還破。大梁建國不也才十四年?一個與皇帝沾了點邊的親戚,怎么就能揮霍成這個樣子。

    朱廣弦忽然好奇,如此揮霍中養(yǎng)大的女兒,該是何等脾性。一盞茶喝了大半,李博士絮絮叨叨探他家世之余,他一直在看李明香。

    茶畢,他要走。駕馬的車夫也等得不耐煩。李家人呢呢喃喃之際,還是李明香先開了口:“天色太晚,雪大,朱縣令不如請在寒舍歇息一晚�!�

    這一家子人說話都虛偽得很。朱廣弦覺得好笑,但佯裝鄭重地點頭。李家家仆于是請他進了一間臥房。他走進去,看見一頂墜了金箔的床帳,同那勾線繁復的波斯地毯�?罩幸还蓾饬业脑乱娀ㄏ恪<移完P了門,他便仰在床上,渾身沾了雪的冷氣,聞來仿佛鐵銹,同這環(huán)境格格不入。

    翻了個身,他才發(fā)現那板壁十分薄,竟可以聽見隔壁房間女人令人骨酥的一聲嘆息。

    李家人想干什么?朱廣弦騰地就坐起來了,那時,他聽見門外兩下輕輕的叩門。

    “朱先生,天冷,我來給你送手爐�!�

    朱廣弦開了門,看見李明香站在門口,朝他幽幽一笑。遑論這家人怪異性子,李明香自然是極美的。美中又飽含柔弱。可惜那種柔弱像被反復訓練過。所以得了下乘。

    他請李明香進門的一剎那,發(fā)現她手中還拎了兩壺酒。

    “小姐怎么知道我愛喝竹葉青?”朱廣弦垂了眼,朝李明香輕聲笑。

    那晚他們喝醉了,就宿在一處。又過了數日,朱廣弦就向李家提親。走完三書六禮的流程,一般人家要數月,朱李二家卻只花了幾周。李明香出閣,是京城里罕見闊綽的盛事。他們就此搬進李家在北坊碩大的外宅,住在回明窟邊。

    年尾,朱修就出生了。

    朱廣弦對朱修可謂是視如己出。其實按他那樣城府極深的性子,若想認真掩飾,待誰都是一個樣子。偏偏就有流言漸漸傳出來,朱修不是朱廣弦的親生子。

    可惜那會兒他已經升了北坊知府,得了李家諸多資助,所以全不在意。

    然而,李明香嫁給朱廣弦之后,就再沒見他喝過酒。

    她后來過了許久才領悟,馬車壓過她的煙粉長裙,從來不是偶然。朱廣弦何嘗是走一步看一步的人?他做事狠戾又堅定,她的第一印象一點兒沒錯。

    早在從除夕宮宴的大殿出來之前,朱廣弦就遠遠地看見李明香。他仔細調查過這個女人許久。京城里的有錢人家,屬李家最神秘叵測。他要一個有豐厚嫁妝的女子。至于女子本身什么質素,毫無所謂。朱廣弦幼時被伯父欺凌過,長大了,便不太能和女人行床笫之私。

    他從坊間聽知情人說,京城李家的女兒行事出格得很。

    到底如何出格,傳聞的后續(xù)就離譜得多。朱廣弦不予評判,只是覺得好奇。畢竟他見李明香第一眼,驚于她是看上去過分合規(guī)的女子。哪怕她暗地放蕩又如何。他反正得不了孩子。養(yǎng)著別人的也是養(yǎng)了。他只要一個體面的妻和有名分的兒,供他仕途方便罷了。

    兩人做了夫妻,自然貌合神離。李明香從他那里什么也得不到,便于別處尋安慰。她后來發(fā)現朱廣弦想殺她,并不驚訝,只是莫名回憶起初見的那一晚。

    那時他喝完了整瓶的竹葉青,醉醺醺地攬住她。兩人抱在一起,滾在了勾線繁復的波斯地毯上。竹葉青里什么藥也沒放,可他垂下眼癡癡地看她,像蛇看見了潮濕地的紅莓,動作極生澀。李明香不怎么舒服地喟嘆。

    她合禮合規(guī)地生活了那樣多年,出于恨嫁的心,或者是一點點對父母的嘲弄。畢竟她唯一可支配的是自己的身體。那不如惶惶地放蕩一遭好了。為什么選他呢?她不曉得,一雙細白的手就抓住了他腦袋上的發(fā)。出了汗,握在手里毛絨絨的。

    朱修就是他的孩子。他以為自己不能人事,可那一晚他同她纏綿得很。

    竹葉青的瓶子倒在地上。而他的腦袋枕在她懷中。

    “你會娶我么?”李明香忽然問。

    他轉頭,懵懂地盯著她尖尖的下頜,像幾歲的小孩子貼住了母親的肩背:“當然會�!�

    5.

    永平十三年,僧錄司。

    鄭敬山和許明齡聽見吱呀響聲,回頭,看見一個人推開了司里的大門。

    中年男人,穿著華美的衣裳,神色卻古怪。左手提著一壺酒,右手拎著一串爛鞭炮�!吧�,蛇......”他癡癡地笑,把鞭炮往司里扔。許明齡皺眉,猛地扯過那人手里的炮仗,喝道:“滾出去,誰許你進這里來�!�

    鄭敬山不悅:“你對一個乞丐這么兇作甚?”

    許明齡愕然,回頭:“你護著他?那是遠近聞名的蔣呆子,鐘家的瘋女婿。當年案子事發(fā),周瀾海被砍頭以后,他就成這樣了。”

    “噢,我知道了,小王爺平日里久居行宮,不懂凡間軼聞�!彼湫Α�

    鄭敬山默然。只見蔣呆子被許明齡用刀趕了出去,腿腳絆倒在門檻處,咚得一聲摔在地上,嘴里哇哇幾聲,痛得把臉皺成風干的茄子皮。許明齡啐一口,抬腳就狠狠地踹。蔣呆子嚇得抱頭,在地上滾,滿口污泥。

    “夠了。”鄭敬山喊。

    許明齡回身,嘖一聲,就收了手�!安货吡�,怕傷了王爺仁心�!彼托�,同鄭敬山擦肩而過,進了東廂房。只見地上花枝被不知何處的風一吹,顯得散亂。

    “你不來瞧瞧這花么,許是什么故人送的�!痹S明齡仰頭喝口酒,吊兒郎當道。

    鄭敬山嘆了口氣,往前一步,倚著門框。

    “我都認得�!彼寡邸�

    紅色的是西鑄蘭,專生在漠北的月亮泉邊。白的是溪水菊,爪牙鋒利,陰森惻惋,總被刑部的人用來裝點斷頭臺。粉的是青木棠,嬌嫩,無香,宮宴常見。

    當年登聞鼓一案后,他就被接進宮里去。做證詞,聽審訊,流程繁復得很。鄭敬山刻意逼自己忘掉那段日子,不記得案子細節(jié),只記得僧錄司里的人輪流來照看。展刃哥哥教他防身拳。馮利叔叔帶著孩子陪他玩七巧。紅姑姐姐給他說漠北的狼王故事。

    還有收養(yǎng)了他的父母,艷羨天下那對壁人�!八渭腋绺纭焙汀芭峒腋绺纭�。他從前這么叫,后來懂事,就改了口。

    好多人愛他,可他還是不快樂。

    鄭敬山時常覺得自己性子賤。他明明比孌童案里千千萬萬的受害者都要幸運。他已經是最幸運的那一個。

    可他每晚閉了眼,在偌大的行宮里,仍然總是夢見被陌生人抱在床榻上的那一天。

    登聞鼓案發(fā)后,由林斯致親自負責重修律法。豢養(yǎng)孌童,便和強奸幼女一樣,要定重罪。十幾年來,淫惡的風氣漸漸地變少。人們關心的要事,從孌童之癖,逐漸轉變?yōu)榇罅喝找鏈p少的國庫,八鮮行忽漲的菜價,和街坊的紅白喜喪。

    宏大的事情總是不引人注目。就像當年利運塔一塌,縱然那樣壯烈,過了數月,百姓們背靠廢墟過日子,也能漸漸熟悉了被巨大佛頭凝視的每一天。

    又頑強,又漠然。

    鄭敬山總覺得,也許孌童案也需要一個災后重建的“僧錄司”,來撫慰受難者的心。時人不講究醫(yī)心。若說自己心出了毛病,那只有巫醫(yī)能看。悶悶不樂?一定是掉魂了。喝點符灰水就行。

    他其實從來不喜歡這樣。

    “怎么盯著發(fā)呆啊,你倒是說說,看了這些花兒,沒什么感想嗎?”許明齡忽然打斷他的神思,在他腦袋后頭大聲說,酒氣噴了他一脖頸。

    鄭敬山忽然就厭煩,啪地一聲打掉許明齡手里勾著的酒葫蘆。

    “我什么想法,

    管你什么事?”

    “還有,你這就一破酒,哪來的五十年女兒紅?成天滿口胡諏,靠家世混了中郎將,也就是你最大的本事�!�

    許明齡登時沉了臉。

    “王爺發(fā)脾氣了啊,是小的服侍不力了�!痹S明齡戲謔地勾勾嘴角,眼里卻沒什么笑意,盯了鄭敬山一會,隨即轉了身。

    臨走前,他又忽然唰地抽出金錯刀,刀刃擦著地,火光噼啪間,砍斷了全部的花枝。

    鄭敬山大愕,怒極,攥住那刀柄,險些要割破自己的手:“你真以為我不敢對你怎么樣是不是?”他說著就更向前一步,猛地拉扯許明齡脖頸上掛著的扳指�,旇в裨谠鹿庀麻W著玲瓏的光。像許明齡炯炯的眼睛一樣。他沒退,反而也向前,兩人就此逼視著。

    “你想對我怎么樣?要殺我?”許明齡輕輕笑,吐息間盡是渾熱的酒氣,他忽然低下頭去,將眼睛正對著鄭敬山的心,“王爺,別老自欺欺人�!�

    鄭敬山呆住,見許明齡將腦袋又微微地仰,頸口的扳指就垂下來,耳朵蹭著他的衣襟。

    “你以為這每年的花真是什么僧錄司里的故人送的?”許明齡看著他,忽然笑。

    “西鑄蘭,溪水菊,青木棠,”許明齡像念菜名,“我辛辛苦苦打聽當年案子有什么人,一樣樣買來給你,知道你喜歡來僧錄司,每年除夕放在這里。鄭敬山,你罵我沒本事,我看你才是最慫的那個人�!�

    “僧錄司早就沒人來,工部說這里明年就要拆。十幾年前的案子,沒人記得了�!痹S明齡忽然頓了頓,“除了你。”

    “你不敢走出來,不敢見人,連除夕宮宴都不去,整天窩在你的行宮里裝孫子。一擲千金買個美人戴過的扳指,就為了跟別人展示你是個正常男人?真是可笑得很,自憐得很,懦弱得很�!彼f完,直起身。鄭敬山的手在那時就微微松開,像是站不穩(wěn)般,在原地晃了幾瞬。

    許明齡從地上拎起酒壺,轉身走了,臨出東廂房前,忽然停住腳,猛地把脖子上紅線一扯,往后一丟,扔進了鄭敬山懷里。

    “自個兒收好,破玉扳指,小爺我也不愿意要。”

    身后寂靜無聲。許明齡心里發(fā)緊一瞬,抿了唇,卻終究往前走了幾步,只見蔣呆子在門外咧著嘴聽二人吵架。許明齡看見這張臉就來氣。當年就是蔣呆子把鄭敬山送進了袁記裁縫鋪。要是殺人不犯法,這呆子遲早被他千刀萬剮。

    他在那時便又忍不住回身。

    卻見鄭敬山早已蹲在了地上,靠著門框,坐在滿地折斷的花枝前。

    他哭得喘不上氣。

    許明齡霎時無措,揉搓著臉,恨不得狠狠打自己的嘴。然而話已經說出去了,又收不回來。他心里翻江倒海,也蹲下身,將手輕輕搭在鄭敬山的肩膀,還沒開口,聽見那人悶悶地說——

    “所以你總是跟我作對,和我打架,搶我的玉扳指,踢蔣培英,”鄭敬山抬頭,“都是為了我好?”

    許明齡一愣,紅了臉,片刻說:“也不全是。我也確實有看你不順眼的地方。你看看你這個人,腦子很一根筋,嘴又很硬,臉皮還薄......”

    他幾里哇啦還沒說完,只見鄭敬山已經攬住了他的肩膀。那是一個堅實的抱。許明齡齜牙:“王爺......”

    鄭敬山打斷他:“我曉得的,我曉得我該怎么做�!�

    “你要怎么做?”許明齡忽然好奇。

    “我要學會如何醫(yī)心,”鄭敬山說,“不光是我的,也是那場案子里牽扯的人的心。受難者的心�!�

    許明齡沉默,抿了唇。他有點走神。因為鄭敬山身上撲鼻而來的龍涎香充斥他四周。他忽然就想到很多很多年前。劉爹爹剛死。他和娘在家里祭拜。娘問了他一個問題。

    “那我?guī)湍阋黄��!痹S明齡忽然說。

    話音剛落,他們忽然聽見外頭有小孩子吵鬧。鄭敬山奇怪地擦擦眼淚,出了門檻一瞧,有一家子人正朝這條窄街里走來。一對五十余歲的夫妻牽了個小女孩,像是他們的孫女。

    “喏,就是這里,僧錄司到了�!狈蚱拗械哪腥诵Σ[瞇對小女孩說。

    “哇——”小女孩崇拜地仰頭。

    “您是?”鄭敬山好奇。

    許明齡走出來,呀了一聲,像看見老熟人似的,驚喜地挽住男人的胳膊:“孫叔!”

    永平三年,是大梁國祚延綿的第二十五年。

    「推—」  “囡囡長這么高了啊�!痹S明齡摸著小女孩的頭。

    鄭敬山心里雀躍,同時也微微撇嘴望了許明齡一眼。

    那小子誆他。誰說大家都忘了?

    分明就有人記得。

    他相信,哪怕僧錄司被拆了,被夷為平地,千百年以后,依然會有人記得。

    ——無數顆曾在此赴湯蹈火的真心。

    幾人熱熱鬧鬧地站在舊石獅前,聽著不遠處爆竹聲劈里啪啦地響。北坊的梆子敲了數聲。

    子時已過。

    那將是新的一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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