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火舌舔上帷幔的瞬間,我聞到了自己血肉燒焦的味道。
這具身子早已被燼歡毒蝕得千瘡百孔,此刻連痛覺都成了奢侈。我倚在冷宮斑駁的朱漆柱上,看著火苗順著潑了桐油的幔帳竄上房梁,恍惚竟覺得痛快——燒吧,最好連灰都別給蕭家人剩下。
吱呀一聲,頭頂突然傳來瓦片碎裂的響動。
我尚未抬頭,一道玄色身影已破窗而入,靴底碾過滿地香灰,驚起一片火星子。那人手中攥著株瑩白如玉的藥草,正是我三日前埋在冷宮磚縫里的雪間蘭。
公主殿下這墳選得潦草了些。他屈指彈了彈衣擺沾的灰,鳳眸斜睨過來,連棺材都不備,打算讓野狗叼著骨頭認祖歸宗
我瞇眼打量他。眉目如畫,嘴角噙著三分譏誚,玄衣銀紋像是江湖門派的打扮�;鸸庹盏盟种醒╅g蘭流轉(zhuǎn)生輝,那本是我留給自己的解藥。
放下。我啞聲開口,腕間匕首已抵上喉頭,或者陪我葬在這兒。
男人忽然笑了。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藥草,足尖一點便掠上搖搖欲墜的房梁:都說大梁嫡公主蕭清歡最懂禮數(shù),怎么見面就要打打殺殺
話音未落,一截燃著的橫木轟然砸在他方才站的地方。
熱浪掀得我踉蹌后退,后背撞上妝臺銅鏡。鏡中映出一張枯槁的臉——烏發(fā)結(jié)滿血痂,唇色青紫如鬼,哪里還像及笄那年策馬過長街的驕陽少女。
把雪間蘭還我!我抓起燭臺擲向他,我死了……你也別想拿它換銀子!
燭火擦著他耳畔飛過,在墻上炸開一團金紅。男人足尖勾著梁木倒掛下來,藥草幾乎戳到我鼻尖:急什么你中的是‘燼歡’,這草只能緩你三日性命。他忽然湊近,呼吸拂過我潰爛的脖頸,不如我們打個賭
我猛地攥住他手腕。
毒瘡在他玉白的皮膚上洇出血痕,他卻連眉梢都沒動一下:賭你活過這三日。若贏了,這株雪間蘭——他指尖掠過我干裂的唇,就當(dāng)聘禮。
荒唐。
我扯了扯嘴角,忽然將手中火折子甩向房梁。早已碳化的木料劈啪爆響,整片屋頂轟然坍塌!
那現(xiàn)在……我在漫天火星中仰頭看他,它是喪儀了。
男人瞳孔驟縮。
他旋身將我撲倒在地的瞬間,燃燒的橫梁擦著后背砸下。滾燙的檀木香混著血腥氣涌入口鼻,我聽見他悶哼一聲,手中雪間蘭卻仍舉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蕭清歡。他第一次喚我名字,帶著咬牙切齒的笑意,你想死,我偏要你活著看戲。
有什么冰涼的東西抵上唇齒。
等我意識到那是雪間蘭的汁液時,喉間已涌起刀割般的劇痛。男人掐著我下頜逼我咽下藥汁,火海中他的輪廓明明滅滅,像話本里勾魂索命的無常。
記住了,我叫謝臨淵。他在我耳畔低語,黃泉路上若有人問起,就說你是被毒死的——
轟�。�
承重柱終于不堪烈焰啃噬,整座宮殿朝著我們傾倒下來。謝臨淵攬著我破窗而出時,我最后看了一眼火海中的冷宮。
那些繡著金鳳的襦裙,嵌著東珠的妝奩,連同我十五年來小心翼翼收著的,父皇扔給我的第一塊芙蓉糕……都燒干凈了。
02.
水面上漂浮的冰碴子割開潰爛的皮膚,我聽見岸上傳來細碎的腳步聲。十二個內(nèi)侍抬著鎏金步輦停在潭邊,輦上垂下的明黃流蘇刺得人眼眶生疼——這是父皇御用的儀仗。
傳陛下口諭。大太監(jiān)尖細的嗓子像淬了毒的針,冷宮走水晦氣,待火滅后,著內(nèi)務(wù)府潑三遍朱砂水。至于尸骨……他瞥了眼我浸在血水中的袍角,扔去亂葬崗便是。
謝臨淵的手還扣在我后頸,聞言突然收緊。
我盯著步輦上繡金的龍紋,突然想起十二歲那年。假公主蕭玉寧打翻燭臺燒了藏書閣,父皇摟著她哄了半宿,卻命我在雪地里跪著抄完十卷《女誡》。那夜的雪也是這么冷,冷得人連眼淚都凍在睫毛上。
蕭清歡。謝臨淵忽然貼著我耳畔冷笑,你們蕭家人,倒是很會挑時辰送葬。
話音未落,他猛地將我按入水中。
冰水灌入鼻腔的剎那,輦上珠簾嘩啦作響。我隱約聽見大太監(jiān)的驚呼:殿、殿下您這是……
勞煩公公回稟父皇。我浮出水面時,正看見謝臨淵拎著那株雪間蘭晃了晃,就說兒臣不孝,這株能解百毒的雪間蘭——我喂狗了。
大太監(jiān)的臉色比潭水還青。
我看著那人連滾帶爬的背影,突然笑出聲。腐肉從指尖脫落,在潭底漾開猩紅的霧。原來撕破皇家最后一點體面,竟比飲鴆酒還痛快。
笑早了。謝臨淵突然拋來件玄色大氅,你猜下一個來的會是誰太后太子還是那位……他故意拖長語調(diào),冰清玉潔的玉寧公主
我攥著大氅的手一顫。
東邊宮道突然傳來環(huán)佩叮當(dāng)聲,十八盞琉璃宮燈破開夜色,照得潭邊亮如白晝。太后身邊的崔嬤嬤立在燈影里,手中捧著的不是懿旨,而是我及笄那年獻上的百鳥朝鳳繡屏。
太后娘娘有令。她揚手將繡屏擲入寒潭,冷宮穢物,一件都不許留。
金線繡的鳳凰沉入水底,我忽然想起那八百個日夜。為繡這對鳳凰,我熬瞎了眼也不肯用繡娘代筆。獻屏那日,太后卻當(dāng)眾用護甲挑起線頭:野雀裝什么真鳳,這牡丹花的針腳,連尚衣局的粗使婢女都不如。
還有這個。崔嬤嬤又遞來一卷畫軸。
畫中少女策馬挽弓,紅衣獵獵如火。那是我十四歲秋狩時,三哥抓著我的手畫的。此刻畫卷在嬤嬤指間化作碎片,像極了當(dāng)年我捧著鹿血去救疫癥中的三哥,卻被他摔碎藥碗罵災(zāi)星的模樣。
謝臨淵忽然打了個響指。
暗處飛來只通體雪白的隼,利爪精準叼走崔嬤嬤發(fā)間鳳釵。老婦人尖叫著后退,宮燈撞翻一地,火苗順著她的翟衣攀上去。
走水了!快救火!
在一片混亂中,謝臨淵拎著我躍上宮墻。他指尖還纏著從我發(fā)間摘下的枯草,語氣輕佻得像在聊晚膳吃什么:你們蕭家的戲,比天橋底下的皮影班子精彩多了。
我望著太液池畔的燈火通明,那里正在為蕭玉寧籌備生辰宴。去年今日,我跪在宴席外呈上親手做的長壽面,父皇卻讓內(nèi)侍潑了我一身熱湯:寧兒聞不得蔥味,你存心的
肩頭突然一沉。
謝臨淵將雪間蘭汁液滴在我潰爛的傷口上,劇痛中聽見他帶笑的聲音:公主殿下,您說現(xiàn)在去宴席上放把火……他指尖劃過我脖頸跳動的血脈,算不算為民除害
我拍開他的手。
遠處忽然傳來鐘聲,子時已至。生辰宴上的焰火騰空而起,在夜幕炸開千樹銀花。琉璃燈映著太液池粼粼波光,恍惚還是我初回宮那日。父皇隔著珠簾對我說:既回來了,就要守皇家的規(guī)矩。
可他們從未告訴我,這規(guī)矩就是——
真公主的血脈是罪,呼吸是錯,活著便是扎在蕭家錦繡江山里的一根毒刺。
謝臨淵。我望著最亮的那簇?zé)熁�,若我此刻死了,這具身子……
燒成灰。他截斷我的話,撒進護城河,讓蕭家人日日喝你的骨灰水可好
我愣怔片刻,突然放聲大笑。
原來這深宮里,最懂怎么誅心的竟是個陌生人。
03.
蕭玉寧闖進來時,我正咬著謝臨淵的袖子止血。
染血的帕子還攥在掌心,她突然踉蹌著撞向門框,腰間那枚蟠龍玉佩應(yīng)聲而碎。青玉碎片濺到我跟前,我盯著上頭長樂安康四個字,想起這是父皇去年賜我的及笄禮——三日前,它分明被蕭玉寧的宮女失手摔進了井里。
姐姐為何要偷我的玉佩她伏在地上啜泣,腕間露出一道新鮮血痕,寧兒知道姐姐怨我,可這是父皇賜給未來駙馬的……
謝臨淵的銀針擦著她耳畔釘入梁柱:再演,下次釘?shù)木褪巧囝^。
宮燈驟亮。
太后拄著鳩杖踏入偏殿,身后跟著的御林軍將我們團團圍住。蕭玉寧撲進太后懷中,露出脖頸上猙獰的掐痕:皇祖母!寧兒只是來送傷藥,姐姐卻要掐死我!
我低頭看掌心血跡,忽然笑出聲。
半刻鐘前,這蠢貨自己抓著我的手往脖子上按,指甲里還藏著西域奇毒紅顏醉。此刻她頸間紅痕正滲出黑血,倒比我這個真中毒的更像將死之人。
孽障!太后鳩杖重重砸地,冷宮沒燒死你,竟學(xué)會戕害手足了
我捻了捻指尖毒血。
甜膩的腥氣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這味道太熟悉了——去歲母后忌日,蕭玉寧的燕窩羹里也飄著這樣的香氣。那日我替她試毒嘔出黑血,父皇卻說我裝病爭寵,罰我在靈堂跪了三天三夜。
要驗傷么我扯開衣領(lǐng)露出潰爛的鎖骨,紅顏醉遇銀則黑,太后不妨拿簪子試試
蕭玉寧突然劇烈顫抖:姐姐連我今日戴的嵌銀護甲都算計到了她猛地褪下右手護甲,果然內(nèi)側(cè)沾著暗紅毒粉。
謝臨淵嗤笑一聲。
他指尖銀光閃過,蕭玉寧左手的珊瑚鐲子突然斷裂。未鑲銀片的里側(cè)赫然露出一圈毒囊,正隨著她發(fā)抖的手腕往下漏粉。
精彩。他鼓掌笑道,這鐲子瞧著像是前朝古物,公主從哪個戲班子里淘的
太后臉色鐵青。
蕭玉寧突然掙脫她的懷抱,抓起地上碎玉往心口扎:寧兒愿以死證清白!
夠了!
殿外傳來環(huán)佩錚鳴,父皇的龍紋靴踏過滿地狼藉。蕭玉寧立刻丟了碎玉撲到他腳邊:父皇!寧兒不如死了干凈,省得姐姐總疑心我搶她東西……
父皇的目光落在那堆青玉碎片上。
這是你母親的遺物。他彎腰拾起半塊殘玉,聲音冷得像淬了冰,當(dāng)年你被擄走,她攥著這玉佩咽的氣。
我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七歲那年,山匪的刀架在我脖子上時,母后確實死死抓著這枚玉佩。可當(dāng)我渾身是血爬回皇宮,父皇卻抱著蕭玉寧對我說:寧兒受驚病了一場,這玉佩便給她壓驚罷。
陛下!謝臨淵忽然拎起我后領(lǐng),您這眼疾,是打娘胎里帶的吧
御林軍的刀戟齊刷刷出鞘。
父皇終于正眼看我,目光卻凝在我頸間——那里掛著謝臨淵強塞的玄鐵令,邊緣刻著江湖第一藥宗懸壺谷的紋章。
懸壺谷主上月來信。謝臨淵晃了晃令牌,說缺個試藥人,我看公主正合適。
蕭玉寧突然尖聲哭喊:不可!姐姐會死的!
那就讓她死。父皇將殘玉擲向我額角,朕只當(dāng)沒生過這個女兒。
血順著眉骨淌進嘴角。
咸腥味讓我想起十二歲生辰那日,蕭玉寧誤食我做的桂花糕中毒。父皇命我跪在碎瓷片上,看我舔凈滿地混著毒血的糕點殘渣。那時我也是這么嘗著自己的血,心想若把心挖出來給他們看,能不能證明里頭沒藏刀子。
父皇……我抹了把臉上的血,您可知紅顏醉的解法
蕭玉寧瞳孔驟縮。
需至親手足的心頭血做藥引。我笑著指向她,您現(xiàn)在剖開她胸口,或許還能救您的好女兒。
妖女!太后鳩杖橫掃過來,自己一身臟毒,還想害寧兒!
謝臨淵攬著我旋身避開。
他袖中忽然飛出一只瓷瓶,在蕭玉寧腳邊炸開青煙。眾人驚慌掩面時,我聽見他帶笑的聲音:這瓶‘紅顏老’送給假公主,三個月內(nèi)若不服解藥,您這張臉怕是比太后娘娘的褶子還精彩。
抓住他們!
御林軍的怒吼聲中,謝臨淵抱著我躍上房梁。瓦片碎裂的瞬間,我看見蕭玉寧瘋狂擦拭臉頰,父皇將殘玉狠狠踩進磚縫。
就像當(dāng)年,他把母后的牌位扔進火盆。
04.
我是在子夜毒發(fā)的。
燼歡的灼痛從骨髓里滲出來時,謝臨淵正蹲在房梁上雕一截人骨。月光從破瓦縫漏下來,照得他手中刻刀寒光森森——那骨頭是我的,三日前從火場廢墟里扒出來的,焦黑表面還留著母后親手刻的祈福紋。
蕭清歡。他頭也不抬地拋來一粒藥丸,含住,別咬碎了。
我蜷在稻草堆里冷笑:怎么……這次改拿我的骨頭煉藥了
話音未落,喉頭猛地涌上腥甜。
血沫濺上他玄色衣擺的瞬間,謝臨淵已閃身扣住我命門。他指尖銀針快得看不清軌跡,眨眼間封住我七處大穴,卻在探到心脈時驟然僵住。
你吞過雪間蘭他掰開我染血的唇,什么時候
我想起火海中他強灌的藥汁,啞聲笑道:謝神醫(yī)親手喂的毒,自己倒忘了
他忽然扯開衣襟,腕間刀光一閃。
溫?zé)岬难榈芜M我口中時,我嘗到了雪間蘭的冷香。這瘋子竟用自己的血養(yǎng)藥,難怪那日能從火海搶回我半條命。
聽著。他掐著我下頜迫我吞咽,雪間蘭是吊命用的,你體內(nèi)的‘燼歡’根本未解�,F(xiàn)在兩毒相沖……他忽然勾起唇角,恭喜公主,您這身子如今是絕佳的毒蠱了。
我猛地咬住他手腕。
血腥味在齒間漫開,他卻連眉梢都沒動:咬重點,這血能暫緩你的疼。
不如把你的心剖出來我松開牙關(guān),盯著他鎖骨下跳動的青筋,讓我看看懸壺谷主的血,是不是比旁人更解毒。
他低笑一聲,忽然將刻刀塞進我掌心:來,往這兒扎。刀尖抵著他心口,隔著衣料能觸到滾燙的體溫,扎透了,我給你陪葬。
屋外突然傳來腳步聲。
謝臨淵旋身將我裹進大氅,破窗的剎那,三支弩箭擦著他肩胛釘入磚墻。月光下站著個戴青銅面具的人,手中彎刀映出我慘白的臉——是蕭玉寧的暗衛(wèi)首領(lǐng),去年便是他把我綁上祭臺的。
交出公主,谷主或可留你全尸。
謝臨淵指尖銀針嗡鳴:懸壺谷的叛徒,也配提我?guī)熥鹈査蝗粚⑽宜ι衔蓓�,�?shù)到三,往西南跑。
一。
暗衛(wèi)的彎刀劈開夜色。
二。
謝臨淵的銀針穿透對方膝骨。
三!
我撞進他懷里時,西南角的槐樹轟然倒塌。樹洞里竄出十幾條赤鏈蛇,瞬間纏上追兵咽喉。謝臨淵拎著我躍上墻頭,身后傳來骨骼斷裂的脆響。
你早知道有埋伏我攥著他染血的衣襟。
他抹了把嘴角血漬:從你吞下雪間蘭那刻起,懸壺谷的眼線就盯上你了�?痰逗鋈坏肿∥翌i側(cè),現(xiàn)在后悔了當(dāng)初在火場就該讓你化成灰。
劇痛再次席卷全身。
我嘔出的黑血染紅他半邊肩膀,意識模糊前聽見他冷笑:蕭清歡,你欠我的診金……滾燙的唇突然貼上我耳垂,就拿這副身子抵罷。
再醒來時,我泡在藥池里。
猩紅的藥湯咕嘟冒泡,謝臨淵赤著上身坐在池邊,心口赫然有道猙獰刀疤。他手中銀針沾著幽藍毒液,正往自己臂上扎。
你瘋了我抓住他手腕,這是西域狼蛛的毒!
以毒攻毒啊。他挑眉將毒液注入靜脈,你體內(nèi)現(xiàn)在有七種劇毒,尋常藥石根本壓不住。冷汗順著他下頜滴落,嗓音卻帶笑,不如我們賭一把若我死了……
池水突然沸騰。
他悶哼一聲栽進藥湯,滾燙的胸膛貼上我后背。紊亂的脈搏透過皮膚傳來,我竟分不清那劇烈心跳是他的,還是我自己的。
蕭清歡。他喘息著扣住我五指,若這次活下來……
檐角銅鈴驟響。
蕭玉寧尖利的嗓音刺破夜幕:給本宮搜!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謝臨淵忽然將我按進藥池深處。
隔著猩紅的水波,我看見他唇形無聲開合——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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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兄長踹開柴房的門時,謝臨淵正往我潰爛的肩頭撒鹽。
沒錯,是字面意義的鹽——青瓷罐里細雪似的晶粒,被他漫不經(jīng)心抖落在翻卷的腐肉上。我咬著半塊破布悶哼,抬眼正對上蕭景明滾金繡蟒的袍角。這位太子殿下連發(fā)冠都未戴正,顯然是剛從蕭玉寧的暖閣匆匆趕來。
裝得倒像。他抬腳碾住我垂落的手腕,前日還活蹦亂跳往寧兒茶里下毒,今日就要死了
謝臨淵的銀勺當(dāng)啷砸在陶罐沿。
鹽�;熘畯奈壹珙^滾落,在蕭景明靴面濺開猩紅的梅。他身后侍衛(wèi)剛要拔刀,忽見謝臨淵拈起根三寸長的透骨釘,正對著太子眉心比劃:殿下可知,人舌下三寸有個穴位……釘子寒光一閃,扎進去,能讓人把真話吐得比御膳房的八寶鴨還利索。
蕭景明暴退半步,靴跟碾碎了我腕骨。
劇痛讓我想起十歲那年的上元節(jié)。他親手給我扎的兔子燈被蕭玉寧搶去,我不過爭辯兩句,他便折了我的腕子說:寧兒要的,你憑什么不給
孤最后問一次。蕭景明甩開染血的靴尖,紅顏老的解藥在哪
我盯著他腰間新?lián)Q的蟠龍玉佩——那本該是我的及笄禮。母后臨終前說,蕭家的龍佩傳嫡不傳庶,可如今連太廟的玉牒都改成了蕭玉寧的名字。
在……我故意咳出黑血,在太子殿下枕頭底下啊。
賤人!
蕭景明的巴掌裹著疾風(fēng)落下,卻在半空被謝臨淵截住。銀針順著太子掌心勞宮穴刺入,眨眼間整條胳膊泛起青黑。侍衛(wèi)的刀尚未出鞘,謝臨淵已捏著太子指尖輕笑:這毒叫‘碎玉’,殿下每說一句謊話,指骨便會斷一根。
蕭景明額角青筋暴起:你敢弒君!
錯了。謝臨淵轉(zhuǎn)著毒針逼近他喉結(jié),是弒儲君。
柴房突然陷入死寂。
月光透過破窗欞照在蕭景明扭曲的臉上,我竟從那副肖似父皇的眉眼間,窺見一絲當(dāng)年為我摘杏花的少年影子。七歲前,他常背著我偷溜出宮,用私房錢買糖畫哄我:歡兒乖,哥哥永遠護著你。
皇兄。我忽然輕聲喚他,你還記不記得……
閉嘴!他猛地甩開謝臨淵,踉蹌著扶住門框,你這災(zāi)星克死母后,害得寧兒中毒,現(xiàn)在還要禍亂東宮!他扯下腰間玉佩砸向我面門,孤寧愿從未有過你這個妹妹!
羊脂玉擦過額角,在土墻上撞得粉碎。
有一瞬間,我聽見自己心臟裂開的聲響。比那年跪在雪地里抄《女誡》時更冷,比被灌下毒酒時更疼。原來血脈相連的人捅的刀,真能誅心不見血。
謝臨淵突然笑出聲。
他拾起半塊碎玉,指尖輕彈:龍佩碎,國祚崩——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筆。說著突然將玉片塞進蕭景明掌心,不如拿這個給假公主當(dāng)陪葬品
蕭景明暴怒揮拳,卻被謝臨淵反扣住手腕。毒針順著經(jīng)脈游走,太子突然慘叫著蜷縮在地,左手小指以詭異的角度耷拉下來。
第一根。謝臨淵蹲在他面前,殿下剛才罵了十七句謊話,咱們慢慢來。
柴房外忽然傳來密集的腳步聲。
謝臨淵拎起我后領(lǐng)破窗而出時,我最后看了眼滿地打滾的蕭景明。月光映著他猙獰的臉,與記憶中那個為我摘杏花的少年重疊,又碎裂。
宮墻外飄來蕭玉寧的琴聲,彈的是《棠梨頌》——母后生前最愛的曲子。我忽然想起她臨終前攥著我的手說:歡兒,皇家容不下赤子心。
原來從始至終,天真的只有我。
06.
蕭玉寧的死士是從東南角包抄過來的。
謝臨淵拽著我躍下宮墻時,我聞到了風(fēng)里裹著的鐵銹味——那是淬了毒的箭鏃擦過鬢發(fā)的腥氣。他反手甩出三枚銀針,暗處立刻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可更多的黑影從巷口涌出,彎刀在月色下連成一片銀浪。
抱緊。他突然將我甩上后背,指尖銀絲纏住檐角鴟吻,摔下去可沒人給你收尸。
我死死環(huán)住他脖頸,腐肉在顛簸中黏上他玄色衣料。夜風(fēng)灌進喉頭,帶著血腥味的刺痛讓我想起火場那日,他也是這樣背著我沖出烈焰。不同的是,此刻他后心插著半截斷箭,溫?zé)岬难樦抑缚p往下淌。
謝臨淵!我摳住箭尾,你中箭了!
別拔。他足尖點過青瓦,聲音穩(wěn)得仿佛在閑庭信步,箭上有‘纏綿’,見血封喉的玩意兒。說著突然折腰后仰,帶著我貼墻滑下窄巷。追兵的箭雨擦著發(fā)頂掠過,在石墻上釘出密密麻麻的蜂巢。
我蜷在他懷里,聽見他心跳快得嚇人:你會死嗎
你希望我死他忽然低頭,唇幾乎貼上我潰爛的額角,我死了,誰帶你去看漠北的雪
巷口驟然亮起火把。
蕭玉寧的轎輦堵在盡頭,金線繡的轎簾被夜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她貼著藥紗的臉——謝臨淵那瓶紅顏老果然奏效了。她撫著紅腫潰爛的面頰,嗓音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姐姐好狠的心,連父皇賜的玄鐵衛(wèi)都敢殺。
謝臨淵的銀絲纏上我腰間:數(shù)到三,往護城河跳。
一。
玄鐵衛(wèi)的弩機咔噠上膛。
二。
蕭玉寧的護甲掐碎轎窗木框。
三!
我被銀絲甩向河面的瞬間,謝臨淵袖中炸開毒霧。紫色煙霧裹著刺鼻的硫磺味,追兵的慘叫被翻涌的河水吞沒。我墜入冰水的剎那,有雙手從背后環(huán)住我的腰,帶著血腥味的喘息噴在耳畔:憋氣。
水下比夜色更黑。
謝臨淵的銀絲纏住河底沉船,我們像兩尾瀕死的魚在腐朽的龍骨間穿行。追兵的箭矢入水時慢得詭異,我看著他后心那支箭隨水流輕輕晃動,突然想起母后棺槨上飄動的白幡——也是這樣蒼涼的弧度。
嘩啦!
破出水面的瞬間,城墻上的火把已變成零星螢火。謝臨淵將我推上灘涂,自己卻踉蹌著跪進淤泥。月光照出他青紫的唇色,那支箭周圍的血肉早已發(fā)黑潰爛。
解藥……我撕開他衣襟翻找,懸壺谷的解毒丹呢
他攥住我手腕低笑:‘纏綿’沒有解藥。染血的手指撫過我結(jié)痂的眼角,不過你哭起來……倒是比蕭玉寧順眼些。
我甩開他的手,抓起淤泥往他傷口糊。
蕭清歡!他難得變了臉色,你瘋了
七歲那年,我被山匪喂過‘纏綿’。我扯下裙擺給他包扎,母后割腕喂我喝血,硬是撐到御醫(yī)趕來。布條勒緊潰爛的皮肉,他悶哼一聲扣住我的腰,所以你現(xiàn)在是學(xué)你娘,打算用自己當(dāng)藥引
我盯著他心口那道舊疤:你的血能養(yǎng)雪間蘭,是不是也能養(yǎng)別的毒
他突然翻身將我壓進蘆葦叢。
帶著鐵銹味的吻落下來時,我嘗到了他唇齒間的血腥氣。這不是旖旎的觸碰,而是野獸般的撕咬,仿佛要把這些年的恨與痛都嚼碎了喂進對方血肉里。遠處傳來玄鐵衛(wèi)的犬吠,他卻在我舌尖狠狠咬了一口:蕭清歡,你給我聽好了——
蘆葦蕩突然亮如白晝。
放箭!
蕭玉寧的尖叫刺破夜空。謝臨淵抱著我滾進沼澤,毒箭扎進泥潭濺起腥臭的水花。他后背撞上樹根時,那支斷箭又往心口鉆了半寸,鮮血浸透我半邊衣袖。
謝臨淵……我摸到他冰涼的指尖,你撐住……
他突然扯下頸間玄鐵令塞進我手中:往北三十里有座義莊,找棺材底下刻著藥葫蘆的。染血的手掌覆上我眼皮,閉眼,數(shù)到一百再睜開。
你要干什么
回答我的是利刃破空聲。
他像道黑色閃電撞進箭雨,銀針在火光中織成密網(wǎng)。玄鐵衛(wèi)的慘叫此起彼伏,我聽見蕭玉寧歇斯底里的咒罵,聽見弩機崩斷的脆響,聽見謝臨淵的笑聲混在血腥味里飄過來:公主殿下,欠我的診金……下輩子記得還。
我攥著玄鐵令往北狂奔。
腐肉從腳踝剝落,在泥地里拖出蜿蜒的血痕。第一百個數(shù)即將數(shù)完時,身后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那是懸壺谷的火雷,我曾見謝臨淵當(dāng)煙花放過。
我不敢回頭。
義莊的棺材下果然有暗格,里頭除了解毒散,還有封未拆的信。火折子照亮信箋上狷狂的字跡:若見此信,說明我賭輸了。
玄鐵令可號令懸壺谷七十二暗衛(wèi),足夠你殺回皇宮——若你舍得用我教的本事,去傷你在乎的人。
信紙背面暈著血漬,畫了朵歪歪扭扭的雪間蘭。
我抱著藥瓶蜷進棺材,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響。原來最痛的毒不是燼歡,而是有人把真心淬成刀,剖開你腐爛的皮囊后,自己碎在了刀尖上。
07.
我數(shù)到第九十九聲犬吠時,喉頭涌上了謝臨淵的血。
那口血滾燙腥甜,混著雪間蘭的冷香,在舌尖燒出一片燎泡。義莊的棺材板被夜露浸得發(fā)潮,我蜷在暗格里盯著手中信箋,忽然笑出聲——謝臨淵連絕筆信都寫得像討債文書,末尾還畫了只齜牙咧嘴的狐貍,叼著朵蔫巴巴的雪間蘭。
銅鈴聲就是這時響起的。
懸壺谷的暗衛(wèi)破窗而入時,我正將解毒散往潰爛的腳踝上倒。為首的黑衣人盯著我手中玄鐵令,突然單膝跪地:谷主有令,見此令如見其人。他掀開斗篷,露出一張與謝臨淵七分相似的臉,屬下謝十七,特來送藥。
藥我碾碎信紙邊緣,你們谷主連骨頭渣都炸沒了,送什么送終
謝十七沉默著遞來玉盒。
盒中冰霧繚繞,躺著株并蒂雪間蘭�;ò晟夏椋毧淳故侵x臨淵刻在玄鐵令上的符紋。我忽然想起火海中他強灌我藥汁時說的話:這草能緩你三日性命�?扇缃袢諒�(fù)三日,該死的明明是他。
谷主十日前傳信,命我等在漠北培育此花。謝十七的刀尖挑開我衣袖,雙生雪間蘭以人血為引,一株續(xù)命,一株……殉葬。
冰刃劃破腕脈的瞬間,我嗅到了謝臨淵的氣息。
那株染血的雪間蘭瘋狂吸吮著我的毒血,花瓣由白轉(zhuǎn)黑,又透出詭異的金紅。劇痛從心口炸開時,我恍惚看見謝臨淵倚在義莊梁上雕人骨,刻刀下飛出的木屑落進藥爐,騰起的煙都是他張牙舞爪的笑臉。
蕭清歡�;糜X中的他屈指彈我額頭,你這毒婦,死了都不忘折騰人。
我猛地嗆出一口黑血。
謝十七的銀針封住我周身大穴時,棺槨外傳來蕭玉寧的尖笑。她的指甲刮過棺材板,像夜梟啄食腐肉:好姐姐,臨淵哥哥的
右手可是為我試藥廢的,你猜他最后一刻喚的是誰的名字
我攥緊并蒂雪間蘭的根莖。
毒血順著花脈逆流而上,在掌心凝成顆殷紅的珠子。謝臨淵說過,天下至毒遇心尖血則化蠱,此刻這顆血珠滾燙如烙鐵,燙得我眼前盡是那日火海中的玄衣身影。
他喚……我將血珠彈向棺縫,你的喪鐘。
毒霧炸開的剎那,謝十七的彎刀劈碎棺蓋。蕭玉寧的臉在毒煙中迅速潰爛,她凄厲的慘叫驚飛了滿林寒鴉。暗衛(wèi)的尸身堆成小山時,我踩著血泊走出義莊,腕間雪間蘭開得比朝陽還烈。
謝十七跪呈上一枚骨笛:谷主遺物。
笛身刻著道歪扭的劃痕,是謝臨淵那日教我認穴時劃的。他說鳩尾穴捅一刀最痛快,可最后自己卻選了最慘烈的死法。我將骨笛貼上心口,那里跳動著兩股毒血——他的,我的。
三日后,我在漠北客棧醒來。
謝臨淵的狐裘大氅裹在身上,領(lǐng)口還沾著他常用的沉水香。謝十七端著藥碗站在榻前,說我的毒已深入肺腑,每逢月圓便會咯血不止。
能活多久我望著銅鏡中布滿毒紋的臉。
谷主用雙生花改了您的脈象。他掀開我后頸碎發(fā),露出朱砂畫的符咒,毒入膏肓,但死不了。
我捏碎藥碗:那他呢
回答我的是北風(fēng)撞開窗欞的嗚咽。
謝十七退下后,我摸出枕下骨笛。月光照見笛孔中一點銀芒,竟是謝臨淵常戴的耳墜�,旇е樽觾�(nèi)側(cè)刻著蠅頭小字:聘禮已備,來娶。
我赤腳沖進雪地。
漠北的月像塊冰坨子,照得沙丘上的狼尸瑩瑩發(fā)亮。謝十七跪在狼尸堆里擦刀,血順著他的玄鐵面具往下淌:谷主在三十里外的毒瘴林等您。他頓了頓,等了二十七天。
我搶過馬匹時,毒紋正順著脖頸往臉上爬。
毒瘴林的霧是紫色的,吸進肺里像吞了千根針。謝臨淵的衣冠冢立在一棵枯樹下,碑上無字,只插著把豁口的刻刀。我踹翻墓碑的瞬間,土里滾出個酒壇,封泥上歪歪扭扭寫著:合巹酒。
謝臨淵!我一刀劈開酒壇,你給老娘滾出來!
毒酒濺上草葉,騰起陣陣青煙。腐肉從指尖脫落時,我聽見樹后傳來聲輕笑:公主殿下,盜墳掘墓可不是淑女所為。
謝臨淵從毒瘴中走出時,我險些認不出他。
玄衣?lián)Q成了粗麻喪服,右手纏著滲血的繃帶,臉上戴的竟是蕭玉寧送他的銀面具�?赡歉睉醒笱蟮那徽{(diào)沒變,指尖轉(zhuǎn)著的銀針也沒變:來討債聘禮在碑底下埋著呢。
我甩出骨笛砸他:你詐死
他接住笛子輕吻:我若真死了,誰聽你哭墳說著突然咳出大口黑血,不過現(xiàn)下……咳咳……倒是真要死了。
雪間蘭從我心口鉆出根莖,瘋長著纏上他手腕。謝臨淵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卻仍笑得沒心沒肺:雙生花的另一株,果然在你這里。
我扯開他衣襟,心口赫然開著朵血蘭花。
蕭清歡。他冰涼的掌心覆上我眼瞼,當(dāng)年給你種蠱時就說過,我死,你才能活。毒瘴在他身后聚成漩渦,我聽見他最后一句呢喃,下輩子……別再遇見我。
雪間蘭的根須刺穿兩人心脈時,漠北下了今冬第一場雪。
08.
太后闖進草廬時,我正在剜心口的腐肉。
匕首插進第三根肋骨縫隙時,門板被鳩杖劈成兩半。老太太的金絲翟衣上沾著泥點子,發(fā)髻散了一半,手里攥著卷泛黃的帛書,那是我七歲回宮時,內(nèi)務(wù)府謄寫的玉牒副本,上頭本該有母后親手按的朱砂印。
歡兒……她顫巍巍伸出手,跟祖母回宮,太醫(yī)定能治好你。
我舔了舔刀尖上的毒血:太后娘娘,您踩著我娘的遺詔了。
她慌忙退開半步,帛書展開的剎那,我看見了母后清瘦的筆跡:吾女清歡,方為蕭氏血脈。玉璽紅印旁還有道暗褐血漬,正是母后咽氣時咳在詔書上的。
寧兒她……在祭壇下藏了北狄密信。太后的鳩杖重重戳地,皇帝已將她打入詔獄,你三哥親自審的!
我嗤笑出聲。
三哥蕭景煜,刑部最年輕的侍郎。去歲我被他親手釘上刑架時,他說:皇家不需要心慈手軟的公主。烙鐵燙在鎖骨上的焦糊味,和此刻草廬里煎的藥一樣苦。
歡兒,這是解藥。太后從袖中掏出青玉瓶,紅顏醉的毒……
藥瓶被我掃進炭盆。
火舌舔上瓶身的瞬間,太后踉蹌著去搶,卻被爆開的毒煙撲了滿臉。她精心描畫的黛眉瞬間焦黑,我倚著藥柜冷笑:三日前,這毒剛讓蕭玉寧爛了半張臉。
屋外突然傳來馬蹄聲。
謝十七拎著染血的彎刀闖進來,刀尖上挑著塊玄鐵令牌——是懸壺谷暗衛(wèi)的尸牌。他將令牌扔在太后腳邊:詔獄三十六個刑官,昨夜全死在這玩意下頭。
太后拾起令牌的手開始發(fā)抖。
我扯開衣襟露出心口的雪間蘭,根須正隨著毒血搏動:您猜蕭玉寧為何能調(diào)動懸壺谷的人花瓣突然爆開血霧,在太后翟衣上洇出朵朵紅梅,因為三哥五年前剿滅藥王谷時,留的就是這群活口啊。
銅鏡從藥柜摔落,碎成我七歲那年的光景。
那時三哥教我認草藥,說懸壺濟世才是醫(yī)者本心。后來他燒了藥王谷三百卷醫(yī)書,用灰燼給我染蔻丹:歡兒,這天下容不得真話。
歡兒……太后突然老淚縱橫,回宮吧,你父皇在太廟跪了三日……
我抓起謝臨淵的骨笛抵住她咽喉:那您替我捎句話。笛孔里掉出顆瑪瑙珠子,滾到炭盆里噼啪炸響,就說蕭清歡的棺材,要停在他跪著的地方。
草廬外忽然傳來鎧甲碰撞聲。
父皇的玄龍旗刺破雨幕,他下馬的瞬間,我聞到了濃重的檀香味——那是太廟長明燈的氣息。他手中捧著個紫檀匣,里頭裝著母后的鎏金鳳冠,我及笄那年想戴,卻被蕭玉寧搶去砸成了金餅。
歡兒。他嗓音沙啞得像生銹的刀,跟爹回家。
我摘下謝臨淵的銀耳墜,慢悠悠往腐肉里按:陛下說笑了,冷宮燒剩的灰都撒進護城河了,哪來的家
他突然暴起掐住我手腕,卻在觸及潰爛皮膚時觸電般縮回。紫檀匣摔在地上,鳳冠滾進泥水,我抬腳碾住金鳳尾羽:就像這樣,當(dāng)年您踹翻我熬了三天的參湯時,母后的冠冕也沾過泥。
父皇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藥爐。
滾燙的藥渣濺上龍袍,他突然盯著我頸間玄鐵令低吼:懸壺谷余孽給了你什么讓你連血脈親情都不顧!
顧過啊。我笑著扯開衣領(lǐng),露出鎖骨下潰爛的蕭字刺青,十五歲及笄禮,您親手刻的。
暴雨傾盆而下。
父皇突然跪在泥水里,龍袍上的金線被雨水沖得支離破碎。他顫抖著去撿鳳冠上的東珠,卻怎么也拼不回完整的鳳尾:朕……朕把玉牒改回來,把寧兒逐出皇族,你……
陛下。我蹲下身與他平視,您知道謝臨淵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
他渾濁的瞳孔映著我滿臉毒紋。
他說……我將骨笛插進他發(fā)冠,蕭家的血,比西域狼蛛還毒。
謝十七的彎刀突然架在父皇頸間:谷主遺物,該清算了。
我摘下謝臨淵的銀面具扣在臉上,指尖撫過內(nèi)側(cè)刻的小字:聘禮已收,不嫁。毒血順著面具邊緣滴落,在父皇的龍袍上燙出焦痕:勞煩陛下傳旨——三日后,我要在朱雀大街燒了蕭玉寧。
太后尖叫著撲上來時,我甩出最后半瓶紅顏醉。
毒煙在雨中綻成紅蓮,我望著倉皇逃竄的儀仗,忽然想起謝臨淵的話:皇家的悔恨就像這毒,聞著香甜,吞下去才知道燒穿腸。
草廬梁上突然掉下個酒葫蘆,里頭還剩半口殘酒。我對著葫蘆嘴輕聲道:謝臨淵,你教的誅心術(shù)……
我學(xué)得好不好
09.
謝臨淵背我上雁回峰時,山巔的雪正在燒。
不是比喻——他袖中火雷炸開冰崖,騰起的烈焰將積雪染成金紅色。我伏在他滲血的脊背上,看火星子從玄衣破洞漏出來,像極了冷宮大火那日,母后的金鳳釵熔在他肩頭的模樣。
放我下來。我扯他束發(fā)的銀鏈,要死也讓我死得體面些。
他反手將我箍得更緊:公主殿下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埋進皇陵能嚇活祖宗十八代。說著突然踏碎冰層,帶著我墜入溫泉。
硫磺味混著血腥氣炸開,我嗆了滿口熱湯才發(fā)覺,這瘋子竟在雪山腹地炸出了個溫泉眼。霧氣蒸騰中,他扯開繃帶露出心口潰爛的雪間蘭,根須早已爬滿整片胸膛:雙生花的時辰到了。
我盯著他鎖骨下跳動的毒紋:后悔嗎
后悔沒在火場多拿你幾根骨頭。他掬起熱泉澆在我潰爛的膝頭,省得現(xiàn)在背著你爬山,硌得老子心口疼。
我忽然攥住他腕間骨笛。
溫泉底沉著具青銅棺,棺蓋刻著懸壺谷的符咒。謝臨淵的銀針挑開棺釘時,里頭滾出壇貼著合巹封泥的酒,還有件繡滿雪間蘭的嫁衣——是我的尺寸,袖口卻染著他的血。
聘禮。他拍開泥封,酒香混著毒霧漫上來,敢喝嗎
我扯過嫁衣披在襤褸的宮裝上:謝臨淵,你連棺材都要挑雙人的
錯了。他仰頭灌了口毒酒,喉結(jié)滾動著貼上我唇瓣,是給你備的嫁妝。
酒液渡進喉管的剎那,雁回峰頂傳來巨響。皇室的焰火在夜幕炸開,映得雪地亮如白晝。我望著朱雀大街方向的火光,知道蕭玉寧此刻正綁在刑架上——就像那年我被污蔑通敵時一樣。
看戲要收錢的。謝臨淵突然蒙住我眼睛,公主殿下還欠我三文診金。
掌心滾燙,我咬破他指尖:拿命抵
拿心跳抵。他拽著我的手按向心口,數(shù)清楚,這里為你多跳了多少下。
雪間蘭的根須突然暴長,刺穿兩人交握的掌心。毒血順著經(jīng)絡(luò)游走,竟在冰面上繪出并蒂花的紋路。我望著糾纏的血線,忽然想起母后臨終前的話:蕭家的女兒,血里都帶著刺。
可謝臨淵的血是燙的,燙得連雪山都能融化。
子時,皇室喪鐘響徹云霄。
謝臨淵將狐裘裹住我發(fā)抖的身子:現(xiàn)在反悔還來得及。他指尖繞著截銀絲,另一端系在懸崖邊的古松上,吊著這口氣殺回皇宮,夠你坐穩(wěn)女帝之位。
我扯過銀絲纏上他手腕:謝神醫(yī),你聽過雁回峰的傳說嗎
殉情男女化雁,年年春歸。他嗤笑,俗套。
錯了。我拽著他走向懸崖,是冤魂化雪,專埋負心人。
皇室的追兵就是這時包抄上來的。
羽箭破空聲被風(fēng)雪吞沒,謝臨淵旋身將我護在懷里,后背瞬間綻開血梅。我摸到他腰間火雷,咬開引信拋向追兵:謝臨淵,下輩子……
不要皇權(quán)富貴他帶著我后仰墜崖,銀絲在松枝上繃成滿弓。
不要遇見你。我扯斷銀絲。
耳畔呼嘯的風(fēng)聲里,謝臨淵的笑聲混著血腥氣灌入肺腑:蕭清歡,你做夢。
崖底是萬頃冰湖。
墜入水面的瞬間,他翻身墊在我身下。冰層炸裂的脆響中,我聽見自己肋骨刺穿他心臟的聲音。血霧在碧水中暈開,雪間蘭的根須瘋狂汲取著兩人的生命,將冰湖染成胭脂色。
疼嗎我撫上他碎裂的脊骨。
比不過你咬我那口。他指尖凝出冰刃,挑開我衣襟露出心口毒紋,雙生蠱成了。
冰面下浮起萬千光點,是雪間蘭的孢子隨波流轉(zhuǎn)。謝臨淵的銀耳墜沉向湖底,我伸手去撈,卻被他扣住五指:蕭清歡,看日出。
東天裂開道金縫,霞光刺破毒霧照在冰面上。我望著他逐漸透明的輪廓,忽然想起火海里那個張狂的玄衣公子——他搶了我的墳,我欠了他的命,到頭來連血肉都融在一處。
謝臨淵……我攥住最后一縷虛影,聘禮我收了。
冰層下的雪間蘭突然盛開,花蕊中躺著枚骨雕的雁。我并指剖開胸口,將染血的雁按進他消散的心口:來世你若尋不到我……
那就讓雁回峰再燒一次。他的聲音散在風(fēng)里,燒到你肯見我為止。
朝陽徹底躍出地平線時,皇室儀仗終于追到崖邊�;实叟踔扑榈镍P冠跪在冰湖上,看著血水中浮起的并蒂雪間蘭,突然發(fā)出野獸般的哀嚎。
我最后望了一眼人間。
恍惚有只玄色大雁掠過蒼穹,羽翼掃落紛紛揚揚的雪,每一片都映著謝臨淵囂張的笑臉。
10.
謝臨淵的骨笛被供進太廟那日,朱雀大街的雪間蘭開了。
百姓說那是冤魂化的花,根莖扎在公主的骨灰里,花瓣上凝著謝神醫(yī)的血�;实巯伦锛涸t時,我正倚在思歡祠的梁上喝酒,謝十七用冰棺存了我的尸身,毒紋在寒霧中泛著妖異的金紅,像極了謝臨淵心口那朵雙生花。
朕……負天下,負蒼生,更負吾女清歡。
父皇的嗓音透過祠堂菱花窗飄進來,混著雪粒砸在香案上。他捧著我的牌位,龍袍下擺沾滿香灰,三日前蕭玉寧被燒成焦炭時,他也這樣跪在刑場,直到我的骨灰被風(fēng)卷到他臉上。
太后杵著鳩杖去夠牌位,枯手卻被牌位下的銀針扎穿。謝臨淵生前埋的機關(guān),連我都不知解法。她盯著掌心潰爛的血洞,突然嘶聲大笑:報應(yīng)!都是報應(yīng)!
我晃著酒葫蘆翻身下梁,毒血從冰棺縫隙滲出,在青磚上蜿蜒成謝臨淵刻過的符紋。祠堂門吱呀開了一條縫,蕭景明捧著被毒廢的右手,將母后的鳳冠放在我棺前。
歡兒,三哥錯了。
他腕骨上纏著褪色的杏花帕——七歲那年我發(fā)燒,他偷溜出宮買藥,用這帕子包著蜜餞哄我。此刻帕子被血浸透,像極了那日他踩碎我腕骨時,袖口濺上的血梅。
我掀開棺蓋,腐尸的指尖勾住他衣帶。
蕭景明慘叫著跌坐在地,鳳冠滾進香爐,金鳳被香灰嗆出淚來。我望著他連滾帶爬的背影,忽然想起謝臨淵的話:皇家的懺悔就像這香灰,看著厚,風(fēng)一吹就散了。
子夜,護城河漂起千盞蓮燈。
百姓將我的畫像描在燈上,燈芯燃著雪間蘭的孢子。謝十七抱劍立在祠頂,看燈火順流飄向雁回峰:谷主若在,定要罵您敗家,這些孢子夠煉三車毒藥。
我彈了彈冰棺:他現(xiàn)在罵不著了。
河面忽然掀起巨浪。
一盞玄色蓮燈破水而出,燈壁上銀鉤鐵畫題著聘字。謝十七的彎刀劈開水面時,燈芯轟然炸開,毒煙在空中聚成謝臨淵的虛影。他指尖銀針閃著寒光,虛虛點向我心口:公主殿下,欠我的合巹酒呢
我捏碎酒葫蘆,任毒酒淋在冰棺上:謝臨淵,你連鬼都要當(dāng)個討債的
虛影大笑消散,毒煙卻凝成雁形,俯沖進祠堂香爐。爐中灰燼騰空而起,在匾額上灼出兩行焦字:
生死簿上無名客,雁回峰頂不歸人。
皇帝就是這時沖進來的。
他抱著我幼時的布老虎,虎尾還沾著冷宮大火那日的焦灰。玉璽咚地砸在冰棺旁,他抖著手去擦棺面冰霜:歡兒,爹把皇位廢了……你跟爹說句話……
我操控尸身坐起,腐肉簌簌落在他龍袍上:父皇,謝臨淵的墳還空著。
他忽然發(fā)了瘋似的扒開地磚,十指鮮血淋漓地挖出個墓穴:在這兒!爹把太廟讓給你們!你娘也在,我們一家……
蕭家人,也配葬在我娘旁邊
毒血從冰棺爆開,將他沖翻在地。母后的畫像從袖中滑落,畫中人的眉眼被血污浸透,唇角卻因毒液腐蝕微微上揚,仿佛在笑。
三更鐘響,謝十七的刀架在皇帝頸間:該上路了。
我最后望了一眼思歡祠。
謝臨淵的銀面具供在最高處,面具下壓著封未拆的婚書。風(fēng)卷起緋色信箋,露出角落里他張揚的字跡: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謹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
后面的字被血漬暈開,像極了雁回峰頂未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