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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醒來時,銅鏡里映著一張陌生的臉。

    青絲如瀑,眉間一點朱砂,唇色如浸了血的桃花。鏡面斑駁,裂痕橫貫右眼,像一道未愈的傷。

    我伸手觸碰,指尖卻穿鏡而過——原來這身子是虛的,如煙如霧,唯有腕上金鈴鐺當啷作響,提醒我尚存于世。

    姑娘醒了門外傳來老嫗沙啞的笑,這鏡子吸了三百年的月光,才養(yǎng)出你這縷魂。

    我倏然回頭,只見廊下懸著數(shù)盞白紙燈籠,上書奠字猩紅刺目。

    檐角銅鈴無風自搖,聲如鬼泣。

    ......

    1.

    畫皮書生

    我蜷在鏡中看孟婆剪了整夜的紙人。

    青白手指捏著朱砂筆,給那些慘白面孔點上猩紅唇色。

    檐角銅鈴突然急響,震得案頭白燭青焰亂跳,她猛地抬頭:有生人闖宅。

    銅鏡嗡鳴著騰起寒霧,我循著血腥味飄向殘破的窗欞。

    月光像打翻的銀汞,在荒草叢里淌成一道蜿蜒的河。

    青衣書生抱著畫軸疾奔而來,身后七八個惡仆舉著火把,刀刃映著他們扭曲的面容。

    這宅子鬧鬼三十年,那小子跑進去必死無疑!為首的疤臉漢子在門前剎住腳。

    眾人面面相覷,火把噼啪爆著火星,將沈府殘匾照得忽明忽暗。

    我撫上生銹的門環(huán)——這是三百年來,第一次有人念出我生前姓氏。

    書生撞開朱漆斑駁的大門。

    月光漫過他染血的衣襟,在青磚上拖出長長的暗痕。

    我懸在梁上看他踉蹌著栽進西廂房,懷里的畫軸滾落在地,露出半幅煙青羅裙。

    叨擾了。他對著空蕩蕩的屋子作揖,左手卻悄悄摸向腰間匕首。

    我順著褪色的承塵往下飄,腕間金鈴擦過他耳畔。

    他倏然轉(zhuǎn)身,匕首穿過我虛無的胸口,釘入身后梁柱嗡嗡震顫。

    我伸手虛撫他眉眼,銅鏡里映出我們交疊的身影。

    他右眼尾有顆朱砂痣,與我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影子重疊。

    正要細看,忽見他脖頸處皮膚鼓起細小的包塊,仿佛有活物在皮下鉆行。

    公子這匕首傷不了鬼魂。我故意讓發(fā)梢垂落他肩頭,倒不如說說,那些人為甚追你

    他后退半步撞上妝臺,銅鏡哐當?shù)沟亍?br />
    我瞥見他袖中滑出一截白骨,指節(jié)分明,還套著鑲翡翠的銀戒。

    那戒指樣式我認得——分明是前朝官家小姐下葬時才會戴的陪葬品。

    他們...他低頭咳嗽,血沫濺在畫軸上,要搶我亡妻遺物。染血的指尖挑開系帶,畫軸嘩啦展開。

    月光突然大亮。

    畫中人身著月白襦裙倚欄遠眺,眉間朱砂如血,腕上金鈴纏著紅線——那竟是我的模樣。

    左上角題著亡妻沈蘅,字跡殷紅似心頭血。

    銅鏡突然泛起血光,無數(shù)記憶碎片扎進靈臺。

    我看見大紅嫁衣鋪滿雕花床,金簪刺入新郎后背,喜燭爆開的燈花燙著手背...可那新郎回頭時,分明長著陸離的臉!

    阿蘅書生突然抓住我手腕。

    金鈴發(fā)出刺耳鳴響,我驚覺自己竟有了實體。

    他掌心溫度灼人,脖頸處皮膚突然裂開細縫,數(shù)十只幽藍螢蟲從傷口蜂擁而出。

    我揮袖震開螢蟲,銅鏡騰起的寒霧瞬間將它們凍成冰晶。

    叮咚脆響中,孟婆嘶啞的聲音從地底傳來:鏡魂不得傷人!青磚縫隙滲出黑霧,纏住我腳踝往鏡中拖拽。

    最后一瞥間,我看見陸離慌忙掩好脖頸傷口,將畫軸仔細收入懷中。

    螢蟲冰晶在他腳下映出詭異藍光,照見墻根處半截石碑,上面刻著:罪人陸離,永鎮(zhèn)于此。

    銅鏡歸位時,孟婆正在給紙人畫眼睛。

    那是三百年前的鎮(zhèn)邪碑。她蘸著朱砂畫出瞳孔,你活著時親手刻的。

    我望向窗外漸白的天光,金鈴還在隱隱發(fā)燙。

    陸離靠在廊柱下沉睡,晨曦給他鍍上淡金輪廓,仿佛隨時會化作青煙消散。

    陸離在天光大亮前消失了。

    我蜷在鏡中看孟婆煮那鍋猩紅色湯藥,藥渣里浮著半片人指甲。

    她突然把銅勺往鍋里一擲,湯汁濺在紙人臉上,頓時騰起青煙:那書生在院墻外徘徊三日了。

    金鈴突然灼痛手腕。

    我飄到支摘窗前,正見陸離提著燈籠立在老槐樹下。

    暮色里那燈罩瑩白如玉,細看竟是用少女掌心皮繃的,映出皮下青紫色血管。

    他仰頭望著我棲身的閣樓,眼尾朱砂痣紅得妖異。

    姑娘可否容我診脈他忽然開口,前夜被螢火蟲所傷,怕留下寒毒。

    孟婆的拐杖重重頓地,十二只紙人突然圍住陸離。

    他卻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個鎏金香囊,異香彌漫時,紙人竟紛紛伏地跪拜——那氣味我識得,正是孟婆每夜供奉在祠堂的龍髓香。

    銅鏡嗡鳴震顫,我被某種力量牽引著現(xiàn)形。

    陸離的手指搭上我腕間紅線,指尖爬出透明蠱蟲。

    那些小東西順著血脈鉆進皮膚,金鈴頓時響如驟雨。

    阿蘅當年也是這樣給我診脈。他袖口滑落半截小臂,皮膚下密密麻麻全是螢蟲輪廓,你總說醫(yī)者眼中無鬼神,可曾想到會死在自己大婚之夜

    記憶突然翻涌。

    我看見漫天紙錢里,自己穿著素白喪服往棺槨上釘桃木釘。

    棺蓋縫隙露出半幅嫁衣,躺在里面的赫然是陸離!金簪突然扎穿掌心,血珠滴在棺面形成符咒......

    蠱蟲已游到心口。

    陸離突然捏碎香囊,爆開的香灰里浮現(xiàn)三百年前的街市:醫(yī)館學徒打扮的他正在晾曬草藥,而我抱著染血的襁褓沖進來哭喊。

    那嬰孩腕上,竟也系著纏紅線的金鈴。

    現(xiàn)在可看清了陸離的皮膚開始片片剝落,露出底下白玉般的骨頭,當年你抱著我們的女兒求我救命時,可沒嫌棄過我這畫皮身子。

    孟婆的拐杖突然穿透他胸膛。

    黑血噴濺在紙人身上,瞬間化作火團。

    我看著陸離在烈焰中微笑,身體碎成萬千螢火,卻在灰燼里留了句話:祠堂神龕第三層,有你想要的真相。

    銅鏡突然映出奇異畫面:孟婆跪在神龕前,后頸皮膚赫然印著與陸離相同的螢蟲紋路。

    她手中念珠串著的不是佛頭,而是十二顆翡翠銀戒——與陸離袖中白骨佩戴的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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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鈴在子夜時分突然斷裂。

    我循著螢火痕跡來到祠堂,發(fā)現(xiàn)神龕第三層供著盞琉璃燈,燈芯竟是截嬰兒臍帶。

    當月光透過琉璃照在族譜上時,墨字突然變成血書:沈氏嫡女蘅,配冥婚于罪人陸離。

    孟婆的聲音從背后幽幽傳來:三百年前今日,正是你與他結(jié)陰親的日子。

    她掀開衣袖,腕骨上也有金鈴烙印,歷代孟婆,都是你們沈家陰婚的喜娘。

    銅鏡突然映出兩個我:一個穿著嫁衣往心口刺金簪,另一個抱著嬰兒在火海中哭喊。

    陸離的聲音在鏡中回蕩:阿蘅,我們的女兒成了孟婆的容器,你還要繼續(xù)裝聾作啞嗎

    我發(fā)瘋似的打翻所有神主牌位。

    某個黑檀木牌位裂開時,掉出半塊龍鳳喜帕,上面用胎發(fā)繡著生辰八字——那分明是我與陸離的女兒,也是如今孟婆的真身。

    黎明前最后一聲更鼓響起時,我抱著喜帕蜷縮在鏡中。

    陸離留下的螢火蟲在鏡面聚成行小字:今夜子時,亂葬崗白梅林。

    金鈴突然開始自動修復,紅線如血管般重新纏繞手腕。

    二·鎖魂金鈴

    子時的梆子聲未落,腕上金鈴已自行震顫如蜂鳴。

    我踩過沈府后院荒草,腐葉下掩著半塊殘碑,月光里浮出猩紅咒文:鎮(zhèn)魂于此,永世不赦。斷茬處黏著幾縷銀絲,細看竟是未腐化的尸發(fā)。

    孟婆曾說這碑下壓著三百怨鬼,可我分明聽見地底傳來嬰孩啼哭。

    亂葬崗的白梅開得妖異。

    花瓣薄如人皮,透著皮下經(jīng)絡似的淡青紋路。

    陸離立在最大那株梅樹下,枝頭懸著具風干女尸,空洞的眼眶里生出簇簇白梅。

    他伸手折枝,女尸突然咯咯笑起來,梅瓣簌簌抖落,露出半張與我相似的臉。

    阿蘅可知這些白梅如何成活他指尖撫過花瓣,花蕊里鉆出蛆蟲似的白須,需將活人喉骨釘入樹心,引怨氣澆灌三年。

    我后退半步,繡鞋陷入松軟泥土,咔嗒一聲——腳下踩著的竟是半截孩童顱骨。

    月光突然被陰云吞噬,整片梅林開始蠕動,樹根纏著白骨破土而出。

    金鈴驟響,震碎襲來的骨爪。

    我轉(zhuǎn)身欲逃,卻撞進陸離冰冷的懷抱。

    他脖頸皮膚徹底剝落,螢蟲在白玉般的骨架上聚成血管脈絡:當年你在這里活埋我們的女兒時,可聽見她哭喊娘親

    銅鏡突然從袖中滑落,鏡面映出駭人幻象:暴雨傾盆的夜,我渾身泥濘地跪在土坑邊,懷中嬰孩腕上金鈴沾滿血污。

    土坑深處傳來陸離的嘶吼,十七道鎮(zhèn)魂釘正穿透他的琵琶骨。

    你篡改了我的記憶!我嘶聲尖叫,金鈴紅線驟然收緊,勒入腕骨滲出黑血。

    陸離的指骨扣住我咽喉,螢蟲順著七竅鉆入體內(nèi):沈家為鎮(zhèn)邪將你煉成鏡魂,孟婆用女兒精血固魂——你以為誰是魔

    梅林深處突然傳來孟婆的哭嚎。

    十二盞人皮燈籠自半空垂下,照見她正被梅枝貫穿胸口。

    燈籠映出她體內(nèi)蜷縮的嬰靈——那孩子眉眼與我如出一轍,臍帶還連著半截腐爛的胎盤。

    娘親...嬰靈突然睜眼,瞳孔是妖異的金紅色。

    纏在我腕上的紅線應聲斷裂,金鈴滾落在地,化作灘蠕動的血水。

    陸離的螢蟲瞬間暴走,梅林里所有尸骸同時睜眼,吟唱起大婚時的喜樂。

    銅鏡在血水中浮起,映出三百年前真實的夜:陸離抱著瀕死的女兒跪求沈家長老,而我握著桃木劍刺穿他心口。

    沈家祠堂里,長老們正將女兒的心臟煉成金鈴,笑聲震落梁上積灰。

    梅枝突然刺穿我左眼。

    劇痛中聽見陸離嘆息:他們抽你三魂煉成鏡中仙,七魄鑄成鎖魂鈴。他的白骨手掌覆住我流血的眼眶,如今你可愿看真相

    血淚涌出的剎那,整座梅林轟然坍塌。

    腐土之下露出琉璃地宮,千萬盞金鈴懸在穹頂,每盞都困著個啼哭的嬰靈。

    地宮中央的玉臺上,我的肉身靜靜躺著,心口插著那柄刻滿咒文的桃木劍。

    孟婆的殘軀爬向玉臺,撕開肚皮掏出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那竟是半顆仍在跳動的心臟!她將心臟按進我肉身胸腔的瞬間,所有金鈴齊聲尖嘯:娘親弒父!娘親弒父!

    陸離的螢蟲突然聚成劍形,貫穿孟婆與我的肉身。

    金鈴暴雨般墜落,在地面匯成血河。

    我抱住開始腐爛的女兒尸身,看她在我懷中化作白骨,喉骨上那點朱砂痣,與陸離眼尾的一模一樣。

    黎明前最后一聲鴉啼響起時,梅林已成焦土。

    陸離的螢蟲消散在風中,唯留半截焦黑的碑文:沈氏陸離,伉儷同穴。

    我拾起沾血的桃木劍,突然發(fā)現(xiàn)劍柄刻著小字——是女兒歪歪扭扭的遺書:爹爹,阿娘,別哭。

    銅鏡映出我此刻模樣:左眼成了流血的窟窿,右眼卻重獲肉身。

    金鈴碎片在掌心聚成把鑰匙形狀,孟婆臨死前的尖叫猶在耳畔:祠堂...棺槨...還有...

    三·白骨生花

    我攥著金鈴鑰匙走向祠堂時,檐角銅鈴突然齊聲爆裂。

    碎銅片雨點般砸在青磚上,每片都映著張扭曲人臉。孟婆的殘軀掛在祠堂匾額下,腸子垂落成繩結(jié),末端系著把青銅秤——那是沈家稱骨算命的法器,此刻秤盤上盛著半塊發(fā)黑的指骨。

    鑰匙插入鎖眼的瞬間,祠堂地面轟然塌陷。

    腐臭味裹著紙灰沖上喉頭,我墜入個巨大的倒懸世界。青磚鋪作穹頂,棺槨懸在虛空,無數(shù)紅繩從地底向上生長,每根都纏著具白骨。

    最深處有口水晶棺逆流而上,棺中人的羅裙被血浸透,卻是我三百年前的模樣。

    這才是真正的鏡魂。陸離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他半邊身子已化作白骨,螢蟲在肋骨間聚成心臟形狀,沈家把你三魂七魄拆開,惡魄鎮(zhèn)在祠堂,善魄封入銅鏡,癡魄……他突然輕笑,煉成了孟婆。

    紅繩突然絞緊我的脖頸。

    水晶棺中的我猛然睜眼,瞳孔是妖異的金紅色。

    無數(shù)記憶順著紅繩涌入腦海:祠堂地下埋著九十九具女童骸骨,每具心口都釘著刻我生辰的桃木釘。

    她們腕上金鈴纏著我的頭發(fā),怨氣順著地脈匯入銅鏡。

    鑰匙突然灼燒掌心。

    我發(fā)狠插向水晶棺,裂紋瞬間爬滿棺面。

    棺中我的皮膚開始剝落,露出底下層層疊疊的少女面皮——最里層那張臉,分明是抱著嬰孩在梅林哭泣的沈蘅!

    紅繩盡斷,萬千金鈴如喪鐘齊鳴。

    我墜向深淵時,陸離的白骨手臂突然穿透我胸膛,攥住那團跳動的癡魄:阿蘅你看,沈家祠堂的地基,可是用咱們女兒的血肉砌的。

    腐土簌簌剝落,露出墻壁里封存的真相:糯米灰漿摻著細碎骨渣,磚縫滲出暗黃油膏——那是熬煮嬰兒尸骸煉出的尸蠟。

    我顫抖著摳下一塊磚石,背面刻滿蠅頭小字,記載著沈家歷代用骨血親眷鎮(zhèn)宅的秘術。

    水晶棺徹底碎裂。

    千萬張少女面皮如雪紛飛,每張都映出段血腥記憶:祖父用銀針挑斷我腳筋灌入水銀;母親將朱砂混入我的胭脂;大婚當夜,族老們在我交杯酒中摻入至親骨灰……

    陸離的螢蟲突然匯聚成劍,刺穿我手中鑰匙。青銅秤轟然炸裂,秤盤上的指骨化作灘黑血,在地面蜿蜒成沈氏族徽。

    懸棺接連爆開,每具棺槨都掉出半具嬰孩骸骨——左半是我的,右半是陸離的,三百對殘尸拼成完整的鎮(zhèn)魂陣。

    最深處的黑暗里傳來嬰啼。

    我循著聲音爬過尸堆,看見女兒懸浮在血池中央。她的身體被紅線分割成十七塊,每塊都連著盞金鈴。

    當我伸手觸碰時,她的左眼突然滾落——那竟是顆活生生的螢蟲卵!

    娘親終于來了。女兒殘破的嘴唇一張一合,喉嚨里伸出梅樹枝條,祠堂梁上第三根椽子,有爹爹留給你的禮物。

    血池開始沸騰。

    我踩著浮尸躍上房梁,腐朽的椽木里嵌著個烏木匣。

    掀開瞬間寒光四濺,里面是把鑲著人牙的玉梳——那是我及笄時陸離送的定情物,梳背上新刻著行小字:梳盡青絲,難梳離恨。

    玉梳插入發(fā)髻的剎那,整座祠堂開始坍縮。

    女兒殘軀化作血雨,每一滴都映著段往事:陸離在梅林教我識百草,我偷偷剪下他衣角配藥;女兒初生時,他整夜抱著嬰孩唱安魂曲;直到沈家發(fā)現(xiàn)他畫皮鬼真身,在我大婚夜發(fā)動鎮(zhèn)魂陣……

    血雨中浮起盞琉璃燈。

    我認出這是長明燈,燈油卻泛著人腦髓的腥白。

    燈芯突然爆響,映出段被抹殺的記憶:鎮(zhèn)魂陣啟動那刻,是我親手把桃木劍遞給族長,劍柄上沾著女兒的心頭血。

    祠堂徹底湮滅時,我跪在虛空緊握玉梳。

    陸離的殘魂從梳齒滲出,螢蟲聚成模糊人形:阿蘅可還記得,女兒的小名是你取的

    劇痛突然貫穿太陽穴。

    那些被金鈴鎖住的記憶破閘而出:梅香浮動的夜,我握著陸離的手在女兒掌心寫念離。

    她腕上金鈴突然長出倒刺,在我們?nèi)谥业幕糜爸�,鈴鐺化作千萬把帶血的桃木劍。

    虛空裂開道縫隙。

    我縱身躍入時,聽見三百代沈家女魂在慟哭。

    玉梳在疾墜中粉碎,十七枚梳齒刺入掌心,拼出女兒最后的詛咒:娘親,我在忘川等你。

    我墜入忘川時,三千盞血燈籠正從河底升起。

    那些燈籠用新娘蓋頭扎成,金線繡的鴛鴦被血漬染成黑褐色。

    河水粘稠如融化的胭脂膏,白骨船夫的長蒿每攪動一次,便有嬰靈攀著船幫啼哭。

    他們脖頸都系著紅繩,繩頭金鈴與我的腕鈴共振如雷鳴。

    沈娘子可要照魂船夫突然扯下斗笠,露出孟婆那張爬滿螢蟲的臉。

    她枯指敲擊船幫,河面頓時浮現(xiàn)萬千銅鏡。

    每面鏡中都映著不同的我:有毒殺陸離的新娘,有剜出女兒心臟的祭司,最深處那面鏡里——我竟是手持桃木劍的沈家初代天師!

    骨舟突然傾斜。

    我抓住船沿的瞬間,腕鈴割破掌心,黑血滴入河面化作猙獰人臉。

    那人臉嘶吼著掀起血浪,竟是三百年前被我超度的畫皮鬼。

    它眼窩里鉆出熟悉的梅枝,枝頭白梅突然開口:阿蘅可知,你才是沈家初代畫皮之主

    河心漩渦中升起青銅巨門。

    門環(huán)是兩具相擁的骷髏,肋骨相互穿刺形成鎖孔。

    我手中金鈴鑰匙突然融化,與掌心血肉凝成把骨匙。

    插入鎖孔的剎那,骷髏突然睜開空洞的眼:沈陸氏,你已輪回十七世。

    門內(nèi)是座倒懸的祠堂。

    梁柱皆用人腿骨壘成,神龕供著顆跳動的心臟,每根血管都連著盞金鈴。

    陸離被桃木劍釘在供桌前,劍柄竟是我女兒的白骨手掌。

    他抬頭微笑時,螢蟲從七竅噴涌:這祠堂用你我十七世骨血筑成,可還滿意

    記憶如毒蛇撕咬靈臺。

    我看見初代沈蘅將畫皮禁術刻在陸離脊骨上,逼他吞下自己的心臟;第二世我化作孟婆,親手將女兒煉成固魂丹藥;第五世陸離墮為鬼王,把我囚在鏡中三百年......每一世的金鈴都系著同一縷殘魂。

    供桌突然坍塌,那顆心臟滾落在我腳邊。

    女兒的聲音從心室傳出:娘親每次發(fā)現(xiàn)真相,都會親手重啟輪回。

    心臟裂開一道縫,露出里面蜷縮的嬰孩——她左手是我的朱砂痣,右手是陸離的螢蟲印。

    陸離的殘魂突然裹住我,螢蟲在周身結(jié)成繭。

    無數(shù)世記憶在繭中流轉(zhuǎn),最后定格在最初的夜:梅林深處,我顫抖著將桃木劍刺入他心口,卻不是因為鎮(zhèn)邪——那年你說要與我歸隱山林...他魂魄開始消散,沈家天師的劍,為何偏晚了一刻

    金鈴盡碎。

    我搶過桃木劍斬斷祠堂主梁,腿骨立柱轟然倒塌。

    女兒的心臟爆出萬丈血光,在虛空凝成新的青銅門。門后傳來流水聲,十七世的我們站在河邊,同時轉(zhuǎn)頭微笑:這次可要跳準些。

    我縱身躍入血河。無數(shù)雙手從河底伸出撕扯魂魄,卻在觸及金鈴烙印時慘叫退散。

    最深處有座青玉祭臺,臺上銅鏡鑲著人牙,映出我最初的模樣——粗布荊釵的采藥女,腕上鈴鐺原是陸離送的定情物。

    鏡面突然被血淚模糊。

    真正的記憶如山洪傾瀉:沈家為奪取畫皮秘術屠我滿門,陸離為救我自愿被煉成畫皮鬼。

    女兒出生那日,族長在我們交杯酒中下了弒親咒,我失控刺出的那一劍......原是他早算好的解咒之法。

    忘川河突然倒流。

    我抱著初代陸離的白骨沖出水面,見他脊梁上刻著褪色的詩: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

    那些世世代代鎖住我們的金鈴,原是他刻在魂魄里的護身咒。

    白骨突然抬手撫我鬢角。

    指節(jié)翡翠銀戒叮當相碰,河面萬千金鈴齊聲應和。

    血色蒼穹裂開縫隙,真正的月光傾瀉而下——那竟是三百年前,梅林初見時的月光。

    最后一縷螢蟲消散時,我捏碎了沈家祠堂的命牌。

    萬頃琉璃鏡同時炸裂,無數(shù)個我從鏡中走出,抱著不同世代的陸離殘軀,哼著那首他教我的采藥歌。

    孟婆的骨舟在血河中化作齏粉。

    她腕間金鈴終于解脫,露出底下被灼燒的篆字:念。

    忘川開始結(jié)冰,那些困在河底的女兒殘魂,化作白梅開遍兩岸。

    我踏上彼岸時,身后響起細碎的鈴音。

    陸離的新魂立在月光里,手中握著朵并蒂梅:這次輪回,阿蘅可愿慢些走

    尾章·鏡破

    孟婆湯鼎被打翻那日,我在望鄉(xiāng)臺開了一間鏡鋪。

    那些被沈家篡改過的人生,都在我磨亮的銅鏡里重獲真相。

    偶爾會有青衣書生駐足,指著某面裂鏡驚呼:這紋路像極了梅枝!我便在鏡框刻上離字,任它被鬼差買走,流散到陽間某處老宅。

    三百年后的清明夜,有個戴銀鐲的女童蹦跳進店。

    她指著最貴的琉璃鏡喊娘親,鏡中映出我驚愕的淚眼——她腕間紅繩系著的,是半枚螢蟲琥珀。

    銅鏡在月光下泛起漣漪。

    我仿佛又見那人折梅而來,眼尾朱砂痣紅得驚心,卻不再問前世因果,只笑著說:今生的白梅,開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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