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若寒潭
門房立于侯府大門前。
但見纖弱的寄信者款步而來。
來者身軀單薄,幾欲融于風(fēng)雪。
她步履雖輕,腰間卻佩一柄長劍,赤色劍穗在風(fēng)中搖曳,四目相接時,門房不由得心頭一顫。
纖弱在形,肅靜在神,不可言說者,乃其氣韻。
門房心底暗嘆。
這寄信人一身暗花提紋的赤紅錦袍,外罩白羅鶴氅,紅白相映,極淡極艷。
她面無血色,眉目間卻透著陰柔之美,眼眸漆黑,冷若寒潭。
乍一看,門房還以為是京中哪家的貴女。
初見蘭澤,門房便覺她身份不凡。
觀其氣度、威儀,絕非尋常人物。
身旁隨從低眉順目,舉止恭謹(jǐn),顯是從高門大戶里挑選而來。
“請公子稍等。
”
門房朝蘭澤作揖,隨即轉(zhuǎn)身奔向侯府內(nèi)院。
他在湖心亭尋到正打盹的周韶,急聲道:“侯爺!甄府的寄信人到了,正在門口候著!”
“什么?”周韶睡意頓消,“哪個寄信人?”
“甄府的——”
周韶頓時啞然,揮了揮手。
門房卻未領(lǐng)會主子的意思,愣在原地。
“愣著作甚!把人趕走。
”
“是……可主子當(dāng)真不見?說不定能以此要挾甄府,或者探探這寄信人的虛實(shí)?依小的看,此人怕是甄家直系的子弟。
”
周韶聞言,眉頭緊鎖,在亭中來回踱步,顯然心緒難平。
半晌,他似下定決心般一甩袖:“罷了!引他去竹煙廳。
”
“是。
”門房連忙應(yīng)聲,亦補(bǔ)充道,“那寄信人雖作男子打扮,卻身形瘦弱,似力有不逮,還需婢女?dāng)v扶。
”
看那字跡,就知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周韶嗤之以鼻,卻忽然想起方才掠過鼻尖的那縷清冽幽香。
……
門口,蘭澤靜立雪中。
聽得門房通傳,心下稍安,她輕捏銀秋的手心,示意莫要驚惶,方步入侯府。
于竹煙廳內(nèi),周韶大馬金刀地坐在上首,接連灌了幾口茶水,卻只覺得滿嘴苦澀。
他愈喝愈躁,思緒如潮,怎么都揮之不去。
忽聞一陣細(xì)碎的踏雪聲傳來。
他于風(fēng)雪里望見寄信者的身影。
蘭澤凝神靜氣,甫踏入竹煙廳,半晌沒有開口,正在醞釀怎么求藥。
她知曉門房不認(rèn)識自己,但周韶參加過歲宴、壽宴,可能會認(rèn)出自己就是皇帝,這才戴上了兜帽。
廳內(nèi)一片寂靜,周韶竟也沉默不語。
蘭澤無奈,只得開口:侯爺——
蘭澤的聲音陡然停止,她見地上的一雙麂皮靴子,方頭平底,靴筒高至小腿。
正是她口中的拜扈侯。
蘭澤下意識拉低了兜帽。
這周家原本世襲兩爵,一為侯,一為公。
拜扈侯之位本該由周韶伯父承襲,奈何其英年早逝,先帝素來偏愛周家,破例將這侯爵賜給了周韶。
“等等——”
變故生于電光火石間,蘭澤的話音戛然而止,身側(cè)的銀秋雖即刻回神,卻已不及阻攔周韶動作。
隨著蘭澤眼前驟然一亮,兜帽被那男子隨手掀開,露出她的臉龐。
周韶看清這張常在夢中浮現(xiàn)的面龐,頓時肝膽俱顫,踉蹌后退時,竟帶翻了身旁紅木桌椅。
府中小廝慌忙上前收拾,卻無人敢近周韶的身,畢竟這位侯爺平日能與猛獸搏斗,此刻上前攙扶,若被誤傷,吃虧的定是他們。
蘭澤很快斂去驚色,從容地直視周韶:侯爺這是何意?在下戴這兜帽,不過因近日咳喘畏風(fēng),并非有意遮掩。
“這信……當(dāng)真是你所寫?”
周韶已認(rèn)出,眼前之人正是那日在偏殿與他共赴云雨的甄璇。
她真人比畫卷更顯靈動,尤其此刻睜眼說話的模樣,直叫他心神難安。
那場偏殿歡好,徹底顛覆了周韶的認(rèn)知。
他從未想過世間竟有如此極樂、如此放浪形骸之事,卻叫人沉溺難舍。
憶起當(dāng)時甄璇確實(shí)咳喘不止,想必是久病未愈,這才登門求藥。
望著她蒼白的臉色,周韶腦中只余二字。
孽緣。
雖已理清來龍去脈,但見蘭澤作男子打扮,周韶仍覺蹊蹺,沉聲道:“你怎么證明此信出自你手?”
“……”
蘭澤一時語塞。
她何須證明此事?
“本侯首封回信便言明,要你表明身份再議購藥之事,你卻為何反復(fù)隱瞞?”周韶步步緊逼。
蘭澤正欲應(yīng)答,卻見周韶冷笑連連:縣主,你連真容都不敢示人,弄個假身份上門,是把本侯當(dāng)癡兒戲耍么?
聞言,蘭澤誤以為身份敗露,到了性命攸關(guān)之時,她暗道不妙,向銀秋遞了個眼色,就要抽身。
不料周韶一個箭步上前,鐵鉗般扣住她手腕。
蘭澤幾乎被他提起,又被迫與他對視。
周韶嗅到那熟悉的幽香,更是怒不可遏:“甄璇,可是甄府竟連治病藥材都短缺,要勞你女扮男裝,親自登門侯府?”
蘭澤尚未想明白,周韶口中的甄璇是誰,銀秋已急聲喊道:侯爺明鑒!縣主體弱,身份特殊,不得已才改換男裝,侯爺快快松手,莫要傷了縣主!
蘭澤聞言,更是心亂如麻,欲掙脫時,方發(fā)現(xiàn)這男子力道驚人。
周韶為何錯認(rèn)她為甄璇?
而甄璇,究竟與原著女主有何干系?與己身又有何牽連?
是否同一個“璇”字?
抑或是因京中流傳的畫像,與自己容貌相似,周韶方有此誤判?
太后收養(yǎng)義女,寄名于甄毅大夫人膝下,本非秘事,但凡見過畫像,再細(xì)觀蘭澤面容,便知她正是畫中之人。
蘭澤正思忖間,周韶猛地將她往里一帶。
還敢分神!周韶勃然大怒,黎白苗不想要了?
“侯爺要如何才肯交易?無論我出身如何,只求公平買賣,購藥治病,絕不涉兩家恩怨。
”
好個公平交易!周韶嘴角微哂,若不以真面目相見,休想從本侯這里拿到半分藥材!
蘭澤閉了閉眼:“侯爺所言,是要我恢復(fù)女裝再來?“
不然呢?沒有誠意,一切免談!
周韶嘴上這般說著,心下已另生計較。
他決意刁難蘭澤,讓她滿足自己的欲望,再享極樂,至于給不給黎白苗,全憑他一時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