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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季槐的眼睛死死盯著人群中的那個(gè)身影，她的臉上混合著震驚和疑惑，頭發(fā)比以前要短了一點(diǎn)，穿著看起來很舒適的衣服。

    是你啊……真的是你。

    盡管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他還是不自覺地翕動起鼻子，嗅聞起她的味道。

    她慢慢走上前來，人群為她讓開一條道。

    他背上的肌肉慢慢收緊，瞳孔也興奮得縮成一條細(xì)縫。

    我好想你。

    他心道，我真的好想你。

    他要怎么形容陶明安突然消失的那一刻，他是什么樣的心情？他起初以為是未知妖獸施展的陷阱，可是沒有他的允許，又有誰能闖進(jìn)宮室？他焦急地在宮室里徘徊，鼻子也不斷聳動著企圖獲得更多被他忽略掉的信息，可是沒有，什么都沒有，他只能在陶明安消失不見的位置聞到一絲獨(dú)屬于她的味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焦躁像海浪一樣不斷涌起，他的腳步越來越重，利爪在地面犁出一道一道白色的抓痕。

    如果不是陷阱，那她到底去哪兒了？反復(fù)探尋間，他被怒火充斥的頭腦里閃過一句話————“想走就能走了”。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一般打過他的脊背，他顫抖著抬起頭——是她，是混沌尸體所化妖獸說過的那句話！“從哪來就回哪去”“想回就能回去了”，這是她告訴陶明安的回去的辦法。

    錯(cuò)了，他們?nèi)�都猜錯(cuò)了。

    那頭妖獸指的，其實(shí)不是他們回到鉤吾之山可以找到回去通道，是指陶明安從人類世界來，終能回到人類世界去。

    而陶明安憤慨的、充滿決心的那一句話，則是她回家的關(guān)鍵。

    畢竟，比干挖心而不死，卻因人言道出真相斃命，言語擁有著這個(gè)世界上最古老、最神秘的力量，有了言語，生命才能更好的溝通，謊言和計(jì)謀也才能挑動人心。

    陶明安雖然一直說想回家，想家人，可在此之前，她從未真正地以一種堅(jiān)定的決心親口說出她“要回家”。

    直至剛才，他迫切地想要將她留下來，卻促使著她說出能讓她回家的那句話。

    該死的……該死的！一切事情在這一刻形成了閉環(huán)，在命運(yùn)無常的戲弄下，季槐感到一股無能為力的憤怒。

    他的四肢重重地踏在地面上不由自主地開始施力，宮室地上堅(jiān)硬的石塊被他踩得漸漸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迸裂聲。

    轟隆——鉤吾山深處一聲巨響，山林間的動物妖獸無一不被這聲巨響驚得紛紛逃竄。

    群鳥橫飛，走獸四奔，山之心像是在抽搐、在翻滾，于是有無數(shù)巨石滾落，河流被截?cái)�，樹木成片倒下�?br />
    不過短短一瞬，整座鉤吾之山就像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反復(fù)揉捏，硬生生地被重新塑造成另一個(gè)模樣。

    僥幸逃出來的妖獸遙遙望著，不禁竊竊私語起來。

    【祂這是怎么了？】【之前還好好的，怎么突然瘋了？】【那個(gè)人類呢？那個(gè)人類怎么不管管祂？】【要死啊我新搭的窩……祂能不能賠我一個(gè)？！】【撿條命就不錯(cuò)了，你還想賠？】轟隆——宮室里狼藉一片，他與陶明安才布置上的裝飾早已在剛剛摧枯拉朽之勢中被毀得看不出原來的模樣。

    “陶——明——安——！”他咬牙切齒、仿佛充滿恨意般念著她的名字，把每一個(gè)字含在嘴里咬住了嚼碎了，像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就能把她也含在嘴里。

    剛剛抱著她企圖留下她時(shí)流出來的淚也在眼眶里被燒干了，他的腦海里什么想法都沒有，只剩下陶明安的身影停駐在那兒。

    而他唯一的想法——他要她，他要見她，他要——他要去到她身邊！他不能離開她，他不能沒有她！在幾乎變成廢墟的宮室里，季槐陰沉地踱步，他沉思了許久，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沖出宮室，義無反顧地向著混沌尸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季槐飛奔著，翻過崇山峻嶺，跨過山川河流，他疾馳的每一步，空氣中都會爆發(fā)出劇烈的音爆聲。

    他上一次走這條路的時(shí)候，風(fēng)是輕的，草是芬芳的，就連看習(xí)慣了的日出日落，也都無比新鮮。

    可是這一次，隨著禺彊的一聲嘆息，風(fēng)霜漸漸凍上了河流，草木也染上枯黃。

    他再一次踏上他們一起走過的路，卻沒有什么能讓他停下了。

    他無心去看黃昏是如何被黑夜吞噬，也來不及感知一天天降下來的溫度。

    餓了就捕獲一頭妖獸或動物充饑，渴了就喝溪水，他幾乎記不清楚他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里，只知道他要穿過一片戈壁灘逼進(jìn)那道峽谷之中。

    直到他來到一座紅褐色、山石裸露的山前，一頭赤紅的妖獸流著唾液攔在他面前。

    這是……這是因?yàn)樵购夼c不甘，所以尸體又化為只知曉進(jìn)食的妖獸窫窳。

    這是阻攔他得知如何尋找到陶明安的——絆腳石。

    見窫窳虎視眈眈，而這一回他身后又沒有需要顧慮的人在，季槐沒有猶豫，低吼一聲撲上前去。

    兩頭實(shí)力強(qiáng)大的妖獸拼盡全力相撞在一起，肉體碰撞的聲音如雷聲滾滾，期間爆發(fā)出來的力量足以將這一片的所有山林都夷為平地。

    直到日的車輦向西飛奔之時(shí)，季槐才從一片血色的土地中緩緩走出。

    季槐的身體和臉上都被浸染成濃得發(fā)黑的紅色，原本雪白的長毛也都被血污糊成一綹一綹的，而他的唇齒間還有血液不斷滴下——這是窫窳滾燙的新鮮的血。

    強(qiáng)行吞噬了窫窳，他的身體暫時(shí)還不能一次性吸收完這么多的力量，因此，季槐的體型已經(jīng)膨脹到如小山一般大小。

    附近的飛鳥走獸皆已逃散，季槐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一跨便是一片草地，沒走幾步，他就喝醉酒般撲通一聲倒在一條小溪邊，任由水流沖洗著他沾滿血污的身體。

    要洗干凈，他想，這是她喜歡的，要洗干凈。

    他緩緩閉上眼睛，意識模糊地睡著了。

    “季槐，季槐……醒醒，不要著涼了……快醒醒……”半夢半醒間，季槐感覺有什么溫?zé)岬臇|西貼上他的臉頰，接著是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他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啊，是你啊……你怎么來了？像是能聽到他的心聲一般，陶明安輕輕地笑了。

    她歪了歪頭，狡黠地問：“我不能來嗎？還是說，你不歡迎我來��？”怎、怎么會？我只是沒想到，你不是已經(jīng)回去了嗎，怎么還會……還會……還會什么？他的舌頭被陶明安打成了結(jié)，腦子也被她攪成一灘漿糊了。

    他什么也想不清楚，什么也想不明白了。

    他只想把下巴擱在她的膝蓋上，再讓她手指捋一捋他的長毛，又或者被她抱著，再或者他把她抱著，然后再也再也不要分開。

    可是，他的頭剛剛蹭過去，就被一根手指冷冷地推開了。

    她說：“不要。

    ”她說：“明明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我，不會隨便受傷了，也答應(yīng)過我?guī)臀艺业交丶业穆�，可是你言而無信，一個(gè)都做不到。

    ”她的目光冷得像箭矢：“我不需要沒有能力的人。

    ”不要……不要丟下我，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都會為你去做的。

    見她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季槐掙扎著支起身想要追上去，卻覺得身上似有千斤重，他怎么也動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陶明安消失在一片云霧之中。

    不要、不要！再一次被拋下的恐懼與怨憤襲上心頭，他兩條后腿奮力一蹬，終于站了起來！嘩啦啦——冰冷冷的溪水從他身上滑下，他無措緊張地向四周望去，空蕩蕩的平地上哪還有陶明安的身影？是夢，是夢啊……季槐頹唐地坐了下來，任憑刺骨的溪水一股一股沖刷著軀體。

    大起大落的情緒過后是一片脫離的空白，茫茫然間，他不由得問自己，我這是在做什么呢？我到底是為了什么呢？此時(shí)正是子夜與黎明交際的時(shí)刻，曙光將現(xiàn)未現(xiàn)，天地間還是一片濃稠的夜色。

    夜梟發(fā)起了最后一次捕食的進(jìn)攻，負(fù)鼠或者兔子四處逃竄，草木被撥動著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這并不是一個(gè)安靜的夜晚，但此刻，季槐的心卻莫名的平靜。

    自從陶明安突然離開后，他怨恨，失控，焦慮，接連奔走了幾個(gè)日夜，怒火持續(xù)燒著，直至現(xiàn)在，他才有空閑生出一絲悵然與疑惑。

    我為什么，這么離不開她呢？他不由自主地開始回憶起他與陶明安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回憶起他們是怎樣相識又是怎樣相知。

    回憶起他第一次在山洞里見到她時(shí)她驚懼的臉；回憶起她最開始烤肉時(shí)討好的笑；回憶起他們也曾在這條小溪邊休息，她關(guān)心他的傷；回憶起她撲到自己身上時(shí)傳來的暖意，手指撫摸過臉頰時(shí)帶起的細(xì)小電流，還有躺在他懷里安靜的睡顏。

    為什么他的心臟會撲撲跳得飛快？在每一個(gè)回憶里，他幾乎是再一次體會了當(dāng)時(shí)他的每一種情緒——懷疑的、憤怒的、不知所措的、喜悅的、害怕的、嫉妒的、快樂的、甜蜜的——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情緒皆被她牽動。

    她帶來了熱食了，也軟化了他的心臟。

    原來，在他還未意識到自己究竟把她當(dāng)成了什么之前，他的情緒、他的行為，早已經(jīng)不自覺的、心甘情愿地為她變動，而他的身體已經(jīng)自發(fā)地向她迎合獻(xiàn)媚，做出一副求偶的可憐兮兮的姿態(tài)。

    他說錯(cuò)了，不是她離不開他，是他離不了她才對。

    在他又是獻(xiàn)上禮物，又是遮挽的舉動中，隱藏著一個(gè)事實(shí)，一個(gè)關(guān)于愛的事實(shí)。

    原來，原來……在他反復(fù)推敲，最終恍然大悟之際，一線金光沖破天際，緊接著彤云涌動，鳥鳴清脆——日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