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都城的雪在立冬這日落得格外急,紅漆雕花的聘箱剛抬進沈府二門,江聿風的馬蹄聲便裹挾著碎雪闖了進來。我隔著暖閣的窗欞看見他素白的衣擺上落著半片未化的梅瓣,那是今早我親自簪在他發(fā)間的——原以為是定親宴上的佳兆,卻不想成了笑話的開端。
沈姑娘,不好了!喜婆抱著紅綢踉蹌撞進來,江公子說聘禮要分兩份,一份送去唐府,一份……她話音未落,雕花木門便被風雪撞開,江聿風的侍從抱著半疊禮單闖入,袖口還沾著唐府門前的金箔碎屑。
我捏著茶盞的手驟然收緊,盞中暖茶潑在月白裙裾上,燙出蜿蜒的水漬。樓下前庭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響,是母親精心準備的并蒂蓮青瓷瓶,此刻該是碎在青石板上了。
知意,江聿風踏雪而來,玄色披風上還凝著冰碴,阿溪被許給陸南風了。那紈绔最是跋扈,阿溪生性怯懦……他伸手想握我的肩,我本能后退半步,撞上身后的博古架,玉如意發(fā)出清越的脆響。
所以你要分我的聘禮去娶她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卻努力扯出笑,今日是你我定親的日子,江聿風。
他眼底閃過一絲不耐:不過是平妻之位,阿溪若入江府,必以你為尊。陸南風聲名狼藉,我總不能看著她往火坑里跳……
所以我就該看著自己的聘禮被分去給別的女子我打斷他,指尖掐進掌心,你可知道,外面的人都在說什么說沈府的女兒連個妾室都不如,連聘禮都要被人截胡——
夠了!他突然提高聲音,雪光映得他眉目冷硬,你何時變得如此斤斤計較阿溪若有閃失,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我望著他腰間那枚我親手繡的玉佩,穗子上的并蒂蓮還帶著新線的香氣。原來有些人的情根深種,從來都是旁人的劫數(shù)。
暮色四合時,唐府傳來鞭炮聲。我站在梳妝鏡前,看著母親顫抖著為我卸去滿頭珠翠,鬢邊那支鎏金步搖是江聿風昨日送來的,此刻卻像根刺,硌得人生疼。忽有仆人通報,說將軍府的人在角門求見。
沈知意。
隔著雕花屏風,我聽見那個傳聞中紈绔不堪的聲音。陸南風的鎧甲還帶著北疆的寒氣,腰間懸著的長劍卻未配劍穗,倒像是剛從沙場上下來,連靴底都沾著未凈的血漬。
你夫君帶著半份聘禮去了我未婚妻的閨房,他忽然笑了,指腹摩挲著腰間玉佩,正是今早江聿風遺落在唐府門前的那枚,而我未婚妻此刻正在新房里掉眼淚——你說,我該如何討回這個公道
我凝視著他眼底未褪的血色,忽然想起市井傳言里,他在北疆單騎斬敵的模樣。那些說他紈绔的人,大概都忘了他是陸老將軍唯一的嫡子,是曾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原上守了三日三夜的鐵血兒郎。
將軍想如何我按住袖口下微微發(fā)顫的手腕。
他忽然上前半步,屏風上的纏枝蓮紋在他身后投下陰影:他給我未婚妻半份聘禮,我便給你雙份。他與我未婚妻拜堂,我便與你成親——沈知意,你敢不敢應(yīng)我
雪粒子打在窗紙上沙沙作響,我想起白日里江聿風說陸南風聲名狼藉時的輕蔑,想起母親躲在房里無聲垂淚的模樣。指尖撫過妝臺上未寫完的和離書,墨跡早已暈開,像團化不開的墨漬。
有何不敢我抬頭望進他漆黑的眼,不過我要的,不止是雙份聘禮。
他挑眉,嘴角的笑多了分興味:哦
我要你明媒正娶,三書六禮俱全。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靜室里格外清晰,要讓整個都城都知道,沈知意不是被人分剩下的殘花敗柳,而是陸南風親自下聘的妻。
他忽然大笑,聲如滾雷震得屏風輕晃:好!明日辰時,我便抬著八抬大轎來接你。若江聿風敢阻攔——他指尖劃過劍柄,寒芒一閃而逝,我便讓他知道,動了我的人,是什么下場。
他離開時,雪停了。我望著案頭那盞將熄的燭火,忽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在廟會遇見的場景:江聿風為唐溪買糖葫蘆,我站在街角看了很久,直到糖葫蘆上的糖霜都化了,也沒等到他回頭看我一眼。
原來有些緣分,從一開始便錯了時辰。
第二日的花轎來得比預期更早。我穿著母親連夜趕制的正紅嫁衣,看著鎏金轎頂在晨光中泛著溫潤的光。江聿風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巷口時,陸南風的馬鞭恰好揮過他的衣擺。
陸南風,你敢!江聿風攥緊拳,昨日為唐溪描眉的青黛還殘留在指腹,知意是我江家的——
江公子弄錯了。陸南風翻身下馬,玄色披風掃過滿地殘雪,今日是我陸南風下聘沈府,三書六禮在此,婚書在此,他抽出袖中紅箋,若江公子覺得不妥,大可去官府評理。
我隔著轎簾聽見江聿風的喘息聲,想起昨夜他在唐府門前對我視而不見的模樣。指尖撫過嫁衣上的金線牡丹,忽然覺得這滿城風雪,終是吹開了層疊的迷霧。
拜堂時,陸南風的手很穩(wěn)。他掌心的薄繭擦過我手背,帶著北疆的風沙氣息。當司儀喊出夫妻對拜時,我忽然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像雪后初晴的陽光,融了滿地寒霜。
洞房花燭夜,他卻并未掀我的蓋頭。我坐在喜床上,聽著窗外更漏聲,忽然聽見鎧甲落地的輕響。
抱歉,他的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北疆急報,今夜可能要勞煩夫人獨自歇了。
我掀開蓋頭,看見他正往身上披戰(zhàn)甲,月白中衣襯得肩背格外挺直。案頭的燭火映著他眉間的紅痣,那是今早蓋蓋頭前,我親手為他點的。
可是柔然犯邊我想起前日在茶樓聽見的消息,我曾讀過《北疆防務(wù)圖》,若將軍不嫌棄,或許能幫著整理些文書。
他轉(zhuǎn)身時眸中微亮,指尖還扣著最后一枚甲扣:夫人竟懂兵法
不過是閑時讀過幾本兵書。我起身替他系緊披風,觸到他頸間的舊疤,將軍在北疆時,可曾見過一種叫‘雪狼花’的植物聽說只有在極寒之地才能生長,花期不過三日,卻能在漫天風雪中開得極盛。
他忽然低頭看我,目光灼灼:夫人可知,北疆的戰(zhàn)士們常說,雪狼花開的時候,便是歸家的訊號。
更鼓敲過三聲,他的馬蹄聲漸遠。我摸著案頭那卷未拆封的《孫子兵法》,忽然發(fā)現(xiàn)扉頁上有行小楷:贈陸南風,愿早日凱旋。字跡清瘦,卻帶著股銳意,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第二日晌午,我在將軍府的書房遇見唐溪。她穿著月白羽紗裙,腕上戴著江聿風送的翡翠鐲,正對著墻上的北疆地圖抹眼淚。
知意,你別怪聿風哥哥……她見我進來,慌忙擦拭眼角,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被許給陸將軍,他也不會……
唐姑娘弄錯了。我翻開案頭的軍報,指尖劃過柔然可汗的兵力部署,如今我是陸夫人,與江公子再無瓜葛。倒是唐姑娘,既已嫁入江府,便該恪守婦德,總盯著別家將軍的書房,怕是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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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臉瞬間漲紅,翡翠鐲在腕間晃出細碎的光:你!你怎么能這么說聿風哥哥說你素來大度,定不會與我計較……
大度我忽然笑了,想起昨日在街角聽見的童謠:江家公子重情郎,分聘兩半娶雙娘。沈家姑娘嫁將軍,八抬大轎壓華堂。指尖劃過地圖上的玉門關(guān),唐姑娘可知,陸將軍昨夜在北疆軍報上批的是什么‘若柔然再犯,斬盡殺絕,片甲不留�!o的從來不是風花雪月,而是這萬里山河。
唐溪跺了跺腳,轉(zhuǎn)身離去時撞翻了硯臺,墨汁在地圖上暈開,恰好遮住了柔然的進軍路線。我望著她倉皇的背影,忽然想起江聿風說阿溪生性怯懦時的溫柔,原來有些人的保護,從來都是用別人的尊嚴堆砌的城堡。
三日后,陸南風從北疆歸來。他鎧甲上凝著未化的冰晶,卻在看見我時彎了彎唇角,遞來個錦盒:北疆的雪狼花種子,夫人可愿種在將軍府的后園
我打開錦盒,褐色的種子躺在錦緞上,像是沉睡的戰(zhàn)士。他忽然指著自己眉間:夫人昨日點的朱砂,今日還有印記。
我耳尖發(fā)燙,想起新婚那日他任由我在他眉間畫紅痣的模樣,分明是戰(zhàn)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小將軍,此刻卻像個討要糖塊的孩童。
將軍可知,都城現(xiàn)在都在傳你我鶼鰈情深我轉(zhuǎn)移話題,展開剛抄好的《玉門防御圖》,說你為了我,連北疆的軍報都要連夜批完。
他掃過圖上的朱筆批注,忽然伸手握住我指尖:夫人的字,比北疆的雪狼花還要好看。他掌心的溫度透過薄紗傳來,其實那日在街角,我見過你。
街角我怔住。
十五年前的上元節(jié),他望著窗外漸融的積雪,你穿著鵝黃襦裙,站在糖葫蘆攤前,看了江聿風整整三個時辰。后來你蹲在地上撿他掉落的玉佩,指尖都凍紅了。
我忽然想起那個被風雪模糊的夜晚,原來有些目光,早在我未曾察覺時,便已落在身上。
所以將軍那時便想娶我我忽然輕笑,還是說,你只是不想讓江聿風稱心如意
他忽然湊近,鼻尖幾乎要碰到我的:沈知意,你可知為何我會答應(yīng)這門親事他指尖劃過我腕間的紅繩,那是新婚時我系上的,因為我見過你在祠堂跪了整夜,只為求沈伯父同意退婚。見過你偷偷給北疆戰(zhàn)士的家屬送冬衣,卻不愿留名。他忽然低笑,更見過你在江聿風的馬車上放朱砂,只為讓他夜間視物更清——你啊,從來都是把心軟藏在尖刺下的人。
我望著他眼底倒映的自己,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被傳了無數(shù)荒唐話的小將軍,竟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我。那些被江聿風忽視的細節(jié),原來都被他收進了眼底。
陸南風,我忽然伸手替他摘去發(fā)間的草葉,你說雪狼花要種在后園第幾排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夫人想種在哪,便種在哪。他聲音低啞,其實我從沒想過,這樁交易式的婚姻,竟讓我撿到了寶。
窗外的雪徹底化了,新抽的柳芽在風中搖曳。我望著他眉間的紅痣,忽然覺得這漫天風雪后的春天,終是來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日在唐府門前,陸南風早已派人查清了所有事:江聿風為唐溪挪用軍餉,唐父為攀附權(quán)貴將女兒許給陸家,卻不想陸老將軍早與我父親定下過娃娃親。而我在祠堂跪的那夜,他恰好在沈府外的街角,看著我房里的燭火亮了整夜。
其實我該謝謝你,某個春日的午后,我靠在他肩上看兵書,若不是你,我可能還在等江聿風回頭,卻忘了自己的路該怎么走。
他忽然合上書,指尖劃過我唇畔:沈知意,你記住,這世上從沒有分剩下的聘禮,只有該屬于你的良人。他低頭吻我,帶著北疆陽光的味道,而我,會用一輩子來證明,這雙份聘禮,從來都是為你量身定制。
都城的流言還在繼續(xù),但這一次,人們說起陸將軍與夫人時,總帶著艷羨:說那曾被分聘羞辱的沈家姑娘,如今成了將軍府的掌燈人,說那傳聞中的紈绔將軍,竟會在每月十五親自為夫人描眉。
而我知道,在那些兵荒馬亂的歲月里,最珍貴的從來不是八抬大轎的風光,而是有人愿意與你并肩而立,在漫天風雪中,為你種下一片永不凋零的雪狼花。
雪狼花在春分那日開了第一朵。
我蹲在后園的青石徑上,看那抹淡藍從凍土中鉆出來,細莖上覆著層薄如霜雪的絨毛。陸南風出征北疆前親手栽下的三十株花苗,如今已有七株冒出了骨朵,像極了他臨走時留在案頭的那封軍報——字跡潦草卻帶著破陣的銳意,末了畫著歪歪扭扭的雪狼花,旁注待花開時,必凱旋。
夫人,唐府派人送了帖子。小翠捧著紅漆托盤進來,眉間微蹙,說是江夫人邀您去賞春。
我指尖劃過花瓣上的細絨,想起上月在城西茶樓聽見的消息:江聿風因私扣軍餉被御史彈劾,唐溪哭著求到將軍府時,陸南風正握著我的手教我練劍。他的指尖擦過我掌心的薄繭,忽然冷笑:江公子不是擅長分聘禮么不如把他的官服也分一半給北疆的將士們穿
回帖吧,就說今日要整理《柔然風物志》。我起身拍了拍裙角,目光落在廊下懸掛的銅鈴上——那是陸南風從北疆帶回的戰(zhàn)利品,風吹過時會發(fā)出類似狼嚎的清越聲響。自他三月前率軍奔赴玉門關(guān),這串鈴聲便成了我每日聽候軍報的信號。
未時三刻,銅鈴忽然急響。我握著狼毫的手一頓,墨跡在柔然可汗慣用騎兵處暈開團漬跡,就見渾身是雪的斥候撞進書房:夫人,將軍急信!
牛皮信封上的火漆印還帶著北疆的寒氣,拆開時飄落片枯黃的草葉——是玉門關(guān)外的駱駝刺。陸南風的字跡比平日更潦草,卻在末尾畫了朵完整的雪狼花,花瓣上綴著細點,像極了他出征前夜在我眉心落下的吻。
柔然借道西戎,欲從偏鋒偷襲玉門關(guān)。我盯著輿圖上的細沙標記,指尖劃過黑水河時忽然頓住,傳信給張副將,讓他帶三千玄甲軍埋伏在鷹嘴崖,待柔然騎兵渡至河心,便斷其后路。
斥候領(lǐng)命退下時,我聽見窗外傳來騷動。轉(zhuǎn)角處,唐溪的鵝黃裙裾閃過,腕間的翡翠鐲撞在廊柱上,發(fā)出脆響。自她嫁入江府后,這已是第三次借故闖入將軍府,上次甚至偷翻了陸南風的兵符匣子。
唐夫人若是想看北疆地圖,大可明說。我放下狼毫,看著她從柱后轉(zhuǎn)出,面上的慌張比三個月前更甚,只是江公子如今自身難保,唐夫人總往將軍府跑,怕是于名聲無益。
她指尖絞著帕子,翡翠鐲在陽光下泛著冷光:知意,你幫幫聿風哥哥好不好御史說他私扣軍餉,可那些錢都是為了給阿娘治病……
治病我翻開案頭的賬冊,看著江聿風從陸府庫房調(diào)走的三百石糧草記錄,唐夫人可知,那批糧草本應(yīng)送往被柔然劫掠的慶州,因延誤三日,導致三百百姓凍斃于途
她的臉瞬間慘白,帕子落在地上:你、你怎么……
因為陸南風每夜都會與我核對軍餉明細。我起身替她撿起帕子,觸到上面繡著的并蒂蓮——與江聿風送給我的定親信物同款,唐夫人,有些路是自己選的。就像我當日接下陸南風的聘禮,便早已知道,比起風花雪月,這萬里山河更需要人守護。
戌初,西角門傳來急報:鷹嘴崖伏兵大捷,柔然右賢王被斬。我摸著賬冊上陸南風新添的批注,忽然聽見前院傳來馬蹄聲——本該在千里之外的玄色身影,正披著滿身風雪闖入書房。
陸南風!我扔下狼毫迎上去,看見他鎧甲上凝著的冰晶正簌簌而落,頸間舊疤上添了道新傷,你怎么……
想看看雪狼花開了沒有。他摘去頭盔,指尖掠過我鬢角,帶著北疆的寒意,更想看看,我的夫人有沒有被人欺負。
他忽然瞥見案頭的《柔然風物志》,目光落在我新繪的騎兵布防圖上,忽然輕笑:原來夫人不僅會種雪狼花,還會排兵布陣。他伸手握住我指尖,上面還沾著未洗的墨漬,難怪張副將說,鷹嘴崖的伏兵之計妙極,倒像是出自北疆老兵之手。
我耳尖發(fā)燙,想起昨夜借著月光研究輿圖的情形:不過是班門弄斧。倒是你,怎么擅自回來了玉門關(guān)……
有你在,玉門關(guān)便穩(wěn)如泰山。他忽然低頭,鼻尖蹭過我額角,何況,我聽見銅鈴響了——你掛在廊下的那串,只要我靠近都城十里,便會發(fā)出狼嚎。
我這才想起,他曾說過北疆的雪狼能循著同類的嚎叫找到歸途。指尖劃過他鎧甲上的狼首紋章,忽然聽見后院傳來小翠的驚呼:夫人,雪狼花開了!
月色漫過后園時,七朵淡藍的花在風中搖曳。陸南風卸去鎧甲,穿著中衣蹲在花旁,指尖輕輕碰了碰花瓣:當年在北疆,我?guī)е苄謧儽焕а┕�,斷糧三日。后來看見雪狼花開,便知道援軍快到了。他忽然抬頭看我,眼中映著月光與花影,現(xiàn)在看著它們,倒像是看見你在等我。
我忽然想起他出征前一夜,曾在我耳邊說:若我戰(zhàn)死,便將我埋在雪狼花下。那時我笑著捶他,卻在他轉(zhuǎn)身時偷偷往他甲胄里塞了平安符——此刻正掛在他頸間,與那串狼首銀飾相撞,發(fā)出細碎的響。
江聿風的事,我打算交給刑部。他忽然開口,指尖劃過我掌心的紋路,但唐溪……
她今日來,是想偷調(diào)兵符。我打斷他,將案頭的《慶州賑糧記錄》推過去,不過放心,我讓人在她帕子上染了熒光粉,今夜無論她去哪,都會被暗衛(wèi)看見。
他忽然大笑,聲如滾雷驚起棲鳥:原來夫人早有防備。他握住我的手放在唇邊,吻過我指尖的墨漬,都說女子不宜涉軍務(wù),可我偏覺得,這天下最鋒利的兵器,該是我夫人手中的狼毫。
更深露重時,他抱著我坐在花樹下,鎧甲擱在石桌上,泛著冷光。我摸著他背上的舊疤,聽他講北疆的戰(zhàn)事,忽然想起初見時他說要給我雙份聘禮,如今才懂,他給的從來不止是八抬大轎的風光,更是并肩而立的尊重。
知意,他忽然低喚我名,聲音比月光更柔,等柔然戰(zhàn)事平定,我?guī)闳ケ苯囱�。那里的雪原上,雪狼花能開成海。
我仰頭望著他眉間的紅痣——晨起時我新點的朱砂,在夜色中像朵永不凋零的花。遠處傳來更鼓,驚起檐角銅鈴,那串帶著狼嚎的清響,終將傳遍整個都城: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樁曾被視作笑話的雙聘,如今已成了最堅實的壁壘——他護著萬里山河,而我,護著他的歸期。
雪狼花在風中輕輕搖曳,像在應(yīng)和著遠處的駝鈴。我忽然明白,這世上最動人的情詩,從來不是花前月下的私語,而是當風雪來臨時,有人與你共執(zhí)一傘,同守一城,讓所有的流言與輕視,都化作春泥,滋養(yǎng)出盛放的未來。
玉門關(guān)大捷的捷報傳回都城時,雪狼花已在后園開成一片淡藍的海。陸南風的玄色旌旗掠過朱雀街那日,我穿著他親自從北疆帶回的銀狐裘,站在將軍府的朱漆門前,看他在萬千百姓的歡呼聲中翻身下馬,鎧甲上的狼首紋章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夫人可曾想過,他摘去頭盔,鬢角還沾著塞外的細沙,卻在看見我時彎了眼,當年被分聘的笑話,如今竟成了百姓口中的佳話
我望著他身后那隊抬著雙份聘禮的士卒——比三年前更盛大的陣仗,卻不再是為了賭氣或報復,而是真正的心意相通。紅綢包裹的木箱上,除了金器玉帛,還壓著卷《北疆平戎策》,扉頁上是他新添的小楷:與妻共閱。
都城的百姓最近編了新童謠。我遞過溫熱的姜茶,看他喉結(jié)滾動著飲下,忽然輕笑,說‘將軍戰(zhàn)馬踏柔然,夫人墨筆定乾坤。雙聘原為連理枝,雪狼花開滿庭春’。
他忽然握住我指尖,吻過我掌心的薄繭——那是日日研墨批軍報留下的印記:他們倒忘了說,這滿庭的雪狼花,原是從北疆的戰(zhàn)火里撿來的種子。他指腹劃過我腕間紅繩,上面串著的不僅是平安符,還有半枚從柔然可汗頭盔上斬下的狼首銀飾,就像你我,從流言蜚語中開出的花,才最經(jīng)得住風雪。
申時三刻,刑部送來江聿風的結(jié)案書。唐溪跪在將軍府門前請罪時,我正與陸南風在后園修剪花枝。她腕間的翡翠鐲已換成素銀,面上再無往日的嬌怯:知意,我終于懂了——有些偏愛,不過是鏡花水月,而你和將軍,才是能共赴生死的人。
陸南風握著剪刀的手頓了頓,忽然將剪下的雪狼花遞給她:帶回去種吧。唐姑娘,真正的良人,不該讓你在風雪里獨自流淚。他聲音淡卻清晰,驚起枝椏上的雪末,就像當年我在街角看見沈知意蹲在雪地里撿玉佩,便知道,這姑娘的眼淚,不該為別人而流。
暮色漫過飛檐時,我們并肩坐在廊下,看新掛的燈籠將雪狼花的影子投在粉墻上。陸南風忽然取出個檀木匣,里面躺著枚刻著并蒂狼首的玉鐲:北疆的老銀匠說,狼一生只認一個伴侶。他替我戴上,涼玉貼著腕骨,卻帶著他掌心的溫度,當年江聿風給你的是分剩的聘禮,而我給你的——他指腹劃過鐲上的紋路,是風雪與共的契約。
更鼓初響時,他忽然抱我起身,鎧甲的冷硬與體溫的灼熱交織:走,去看我們的聘禮。
將軍府的庫房里,兩列朱漆木箱靜靜陳列。一列是當年陸南風為我備下的雙份聘禮,金器上刻著我的閨名;另一列是剛從北疆運來的戰(zhàn)利品,狼首旗幟與玉門關(guān)的殘磚并置,像在訴說這場跨越三年的緣分。
你看,他指著箱底的《沈氏女誡》,我當年賭氣塞進聘箱的書,如今被他用金粉描了邊,夫人總說女子該讀兵書,可我覺得,這世上最厲害的兵法,是你讓我懂得——真心從不是施舍,而是棋逢對手的相惜。
我望著他眼中倒映的自己,鬢邊別著他新送的雪狼花銀簪,忽然想起初遇時他說你敢不敢應(yīng)我,想起雪夜中ATM機旁的燒餅,想起北疆軍報上的歪扭畫稿。原來所有的兜轉(zhuǎn),都是為了在最合適的時辰,遇見那個愿意與你共執(zhí)長刀與狼毫的人。
陸南風,我忽然摟住他脖頸,聞著他身上的硝煙與梅香,等天下太平了,我們?nèi)ケ苯囱├腔ê:貌缓?br />
他低頭吻我,像吻一朵在戰(zhàn)火中盛放的花:好。到那時,我便卸了甲胄,陪你在雪原上種一輩子的雪狼花。讓所有路過的人都知道,這里埋著兩柄兵器——他指腹劃過我唇畔,一柄是斬盡柔然的長刀,一柄是寫就春秋的狼毫,而它們的主人,曾在都城的流言里,開出過最倔強的花。
窗外,雪狼花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像在應(yīng)和著遠處的駝鈴與更鼓。我知道,這場始于雙聘的故事,終將在歲月里釀成最醇厚的酒——不是因為八抬大轎的風光,而是因為,在所有的風雪與暖陽里,我們始終并肩而立,互為彼此的歸期與鎧甲。
都城的月亮爬上飛檐時,陸南風忽然低笑:對了,明日該去給岳母請安了。娘說,要把沈家的祠堂牌位換了——他眼中閃過促狹,從今往后,沈知意的名字,要與陸南風并列在族譜上,生同衾,死同穴。
我捶他肩頭,卻在看見他眉間新點的朱砂時紅了眼眶。原來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局:不是誰拯救了誰,而是兩個曾在流言中獨行的人,終于在風雪中握住彼此的手,讓所有的傷害與誤解,都化作了滋養(yǎng)愛情的養(yǎng)料。
雪狼花還在開,而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在這萬里山河間,愿每對并肩的人,都能等來屬于自己的春天——就像此刻,他眼中有我,我眼中有他,而窗外的月光,正照著滿庭盛放的、永不凋零的雪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