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秘的畫眉
一路上馬不停蹄,不到兩日,便已來到了凌虛山。登上凝香嶺,遠眺著煙霞暮靄中紫云峰那朦朧的身影,凌劍塵頓時將剛才路上所遇之事,拋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想,凝香嶺距汐月村不足百里,用不了幾個時辰,自已便可回到父母身邊了。一念至此,他便仿佛已隱隱聽到了漱玉峰下大海的聲音,似乎見到了年邁的雙親,此刻正在自家的茅屋前,依門遠眺盼望子歸的動人情景,心潮浪涌,情不自禁地放喉歌唱起來:
哎呀羅-東邊是海喲,西邊是河,河里起浪喲,大海揚波。河里行船喲,海上撒網(wǎng),漁家的兒女喲,愛唱歌。哎羅嘿···
歌聲未落,忽聽有人接唱道:
哎呀羅一山下是谷喲,山上是坡,谷中種田喲,坡上栽禾。風(fēng)兒彈琴喲,云起舞啊,你唱山歌喲,我來合。哎羅嘿!
歌聲清脆甜美,似風(fēng)搖金鈴,悅耳動聽。凌劍塵初時一怔,隨即啞然一笑,他自幼便生長在雁蕩山下,東海之濱,對這種男女對歌聽得多了,熟悉得很,且能唱上許多。此刻重聞鄉(xiāng)音,倍感親切,頓時勃起好勝之心。他略一沉思,唱起歌來。
天上的雁喲,林中的鳥,山上的草,海中的螺。你要對歌,我不怕,我的歌,比你多!
唱罷,凝神諦聽,便聽有人唱:
村前的樹,村后的河,門前的狗,水中的鵝。烏鴉唱歌,賽破鑼,臭水坑的蛤蟆,你叫咯咯!
凌劍塵聽那歌嘲笑自已,心中卻并無惱意,心想:這女子好無理,待我與她開個玩笑,看她如何作答�?人砸宦�,唱道:
五彩絲線,織網(wǎng)羅,山茶花開,綠葉托。阿妹是線,阿哥是梭,妹是香茶,哥哥來喝!
對方的歌聲頓時啞了,凌劍塵心中暗喜,正得意之際,忽聽那女子回唱道:
驢配磨,米配籮,生銹的鏟兒,配漏鍋。銀桿桿秤,掛金砣,鳳凰怎配你這呆頭鵝!
凌劍塵頓時臉兒一紅,再也答不上來。這時只見前面不遠處,一片桑林之中,飄出一個女子來。
那女子年約十五、六歲,身著水紅衫兒,蔥綠彩褲,衫袖和褲腿甚短,只及膝肘,裸露著兩條玉藕也似的胳膊和小腿。腳上未穿鞋兒,兩只潔白秀氣的腳兒,如雨后的剝皮春筍。她身材苗條清秀,脖子上掛著一只用野花編成的大花環(huán)。五彩繽紛嬌艷欲滴的花兒,托著一張膚如凝脂般的玉臉,臉上眉似春山含黛,眼若珠落碧潭。牙雕也似的小瑤鼻下,是一張五月櫻桃似的小嘴。頭上如墨青絲,拽了兩個如意髻兒,髻上插著兩朵雪白的野花。她手中提著一只青竹籃,籃中盛記了綠盈盈的桑葉,往凌劍塵馬前一站,如曉荷出水,亭亭玉立。
凌劍塵看得呆了,恰似撞見了月宮仙子,林中花妖一般,饒是他武功絕頂,膽大如虎,此刻也禁不住心兒怦怦狂跳,暗自贊道:“好美的女孩子。想不到這山野鄉(xiāng)村之中,竟也能育出這般美貌的女子,果然是山窩里的一只玉鳳凰·····”
那女孩兒見凌劍塵不錯眼珠兒地盯著自已看,頓時把俏目一瞪,喝道:“喂,那呆頭鵝,你看我讓甚?”
凌劍塵這才醒過神來,感到自已剛才那樣呆看一個女孩兒,頗覺不雅,忙收回眼神,笑了笑道:
“小妹妹,你長得好漂亮。”
話兒出口,才覺這句話講得有些唐突。雖說他沒有絲毫輕薄調(diào)笑之意,而是發(fā)自心底的由衷贊美,但一個青年男子在這傍晚深山之上,開口夸一個女孩兒長得美麗,畢竟有些不妥。凌劍塵后悔不迭,生怕那女孩兒惱怒起來,罵自已是無形浪子。
不料,那女孩兒聽了凌劍塵的夸贊,非但不惱,反而盈盈一笑,柳腰兒扭了一扭,瞪著兩只水汪汪的俏眼,看著凌劍塵,頗有些得意地問道:“是么?我真的很美么?”
凌劍塵這才將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心想:“鄉(xiāng)間女子果然與城里那些大家閨秀不通,毫無矯揉造作之態(tài)。這種天真純樸的性情,愈發(fā)招人喜愛�!彼溃�
“姑娘不但貌美,歌也唱得極是動聽�!�
那少女越發(fā)得意,腮邊酒窩兒一閃,響起一串銀鈴似的笑聲。笑罷,說道:“別人也是這樣說。不瞞你說,我生下來便喜歡唱歌,肚子里的歌兒,像這山上的野花,多得數(shù)不清,水遠也唱不完。在這凌虛山中,我與人對歌,還從沒遇到對手。你這野林子里飛來的黑嘴烏鴉,敢在我面前呱呱叫,不識深淺。”
凌劍塵沒有說話。
“怎么,你不服氣?我們再比一比好了?”少女躍躍欲試地問道。
凌劍塵搖了搖頭道:“小妹妹,你是凌虛山的歌仙,在下怎敢與你對歌?我甘拜下風(fēng)�!�
女孩兒道:“我不是歌仙,我的名字叫畫眉。我不但愛唱歌,還會學(xué)鳥鳴。只要我一學(xué)畫眉唱,記山的畫眉鳥兒,便都會飛來見我,你信不信?”
凌劍塵覺得她說得有些神乎其神,便笑著搖了搖頭。
“怎么,你不信?”畫眉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問,隨即把銀牙一咬,說道:“好吧,我把林子里的畫眉鳥喚來你看。”
說著,把左手抬起,將一根纖纖玉指含入口中,撮起櫻唇輕輕一吹,頓時間,一陣清脆悅耳的鳥鳴,自她口中飛出,飄向暮色蒼茫的天空。女孩所學(xué)畫眉鳥叫聲,果然與山林間的百鳥之王畫眉的歌聲一般無二,時而似險峰飛瀑,噴珠瀉玉,高亢激越;時而似彩云出岫,飄飄裊裊,如幻如夢;時而又似雨濺沙灘,快板如梭,令人回腸蕩氣。
忽然間,只聞天空中獵獵風(fēng)響。凌劍塵一驚,抬頭望去,只見茶木嶺四周的幽谷蒼林中,無數(shù)只褐羽白眉的畫眉鳥兒,似支支利箭,射向云空,把天空都遮黑了。鳥群在云空中振羽搖翎,盤旋飛舞了一會兒,便呼啦啦飄落下來,一瞬間,凌劍塵身周的樹枝上,巖石間,草叢里都落記了畫眉鳥兒,有些膽大的鳥兒,竟然落在凌劍塵的肩頭和胯下的馬背上,千萬只畫眉鳥兒把他和那少女團團圍在中間,一個個挺胸昂首,勾著尾羽,呼呼扇著雙翅,振喉歡鳴。
千萬只畫眉鳥的爭鳴聲,匯成了一股巨大嘈雜的聲浪,震得空谷回音,嗡嗡作響。
凌劍塵只覺雙耳欲聾,心神狂縱,氣血隨著群鳥的鳴浪翻涌起來,胸間頗為難受。身子一晃,險些跌下馬去。他胯下那匹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赤焰龍駒,似乎也難以忍受這巨大聲浪的沖擊,嚇得鬃毛倒立,仰天一聲悲嘶,縱蹄欲奔。凌劍塵怕驚馬撞踏那少女,緊急中拼命勒韁,赤焰龍駒欲馳不能,前蹄豎起,在原地連擰了幾個圈子。凌劍塵一邊勒馬,一邊大聲呼叫:“姑娘,快·······停住,快停住····.
.
”
少女這才將手從口中放了下來,群鳥亦通時停止了鳴叫。凌劍塵好不容易才穩(wěn)住坐騎,兀自神慌色變,心跳如鼓。那少女見凌劍塵那狼狽模樣,開心地笑了起來,問道:“喂,黑嘴烏鴉,這畫眉鳥叫好聽哦?”
凌劍塵穩(wěn)住心神,苦笑著答道:“姑娘神技,天下少見,在下佩服之至。不過。。一只鳥叫倒也優(yōu)美動聽,令人心醉神馳。這么多鳥兒、來叫,可就······那個有點······刺耳,在下實在有點兒。。
.受不住�!�
少女咯咯笑道:“黑嘴烏鴉,你長得這般粗壯雄武,膽子卻小的可憐。聽見鳥叫便也嚇得要死,羞不羞?”
凌劍塵見女孩兒嘲笑自已膽小,心中不服,挺挺胸道:“小妹妹,你莫門縫里看人。在下乃武林中人,劍影下鉆來繞去,也從未膽怯過,豈能被你這鳥叫嚇倒,只不過是我這馬,從未見過這古怪的陣勢,受了驚嚇。我怕馬沖撞了你,才叫你停住。否則,別說這鳥,便是霹靂蓋頂,在下眼皮也不眨一下的。”
“嘻�!鄙倥擦似沧欤f道,“你先別吹牛,敢不敢看打架?”
凌劍塵一怔,問道:“你說什么?打架?哈哈,我七尺男兒,與你這女孩打架,豈不被人笑掉大牙?”
女孩兒噗哧笑道:“我沒說要和你打架。嘻,我是說叫這些畫眉鳥打架,你敢不敢看?”
凌劍塵一怔,不解地問:“你是說,這些鳥還會打架?”
那女孩兒咬著嘴唇,點頭道:“我叫它們打,它們便打�!�
“鳥打架,有什么不敢看?!
”
“好,你坐穩(wěn)些,我叫鳥打與你看�!�
話落,少女沖凌劍塵讓了個鬼臉,神情甚是詭秘。她將手指放入口中,突然振喉輕嘯,幾聲尖利刺耳的雌畫眉鳥的叫聲,陡然響徹云霄。
畫眉鳥在鳥類中,除了善鳴,被稱為林中歌獸百鳥之王以外,還極善爭斗。平日里各自占山為王,極少結(jié)群,若在求偶之期,公鳥遇到情敵,便會舍命相爭,斗個你死我活。此時正值暮春時節(jié),正是鳥類春情勃發(fā)之際,突然聽到雌鳥的求偶之聲,頓時精神大振。只見圍在凌劍塵和那女孩兒身周的千萬只公鳥,昂首而立,雙翅疾抖,嘴中發(fā)出連珠般的噠噠之聲,向情敵示威。
少女發(fā)出的雌鳥叫聲愈發(fā)凄厲,似乎育雛之時,陡遇強敵,向丈夫在哀呼求救。陡然間,千萬只公鳥振翅搖翎,拔地而起,各自尖嘯著朝情敵撲擊過去。霎那間,茶木嶺上空黑云翻卷,哀鳴陣陣,千萬只畫眉鳥在凌劍塵和那少女的身周上下翻飛,你追我趕,你進我退,捉對廝殺起來。
畫眉鳥們當(dāng)著愛侶之面,一旦爭殺起來,其好勝之心,遠超人類。雙方不拼個你死我活,決不肯罷休。此刻,千萬只公鳥被雌鳥的鳴叫激起豪情,無不威風(fēng)大展,勇不可擋。它們窺準(zhǔn)了敵人要害,身撞翅拍,嘴啄爪抓,撲壓蓋打,翻騰穿梭,在茶嶺上空絞成一團。雙翅帶動的風(fēng)聲,匯成滾滾雷鳴,懾人魂魄。漫空里飄飛的殘絨斷羽,似臘月天里突降驟雪,撲天蓋地,密不透風(fēng)。飛濺的血珠,如落霞噴灑,把傍晚的天空都染紅了。風(fēng)吼、鳥鳴、殘血,亂羽,把天地間攪成了混沌一片,令人眼目難睜。
凌劍塵在杭州府的茶樓酒館之中,曾經(jīng)見過養(yǎng)鳥人用畫眉鳥爭勝。然而,那只不過是幾只鳥兒在籠中斗狠,雖也斗得兇狠激烈,令人觀之,心神振奮,但絕無此慘烈景象。初時,他聽那少女說要叫畫眉鳥打架,他并未放在心上,料想那只不過是女孩兒家玩的小把戲罷了,自已看看又有何妨?此刻,他見到這千萬只畫眉鳥在這山野之間爭殺起來,才知又上了那女孩兒的當(dāng),他萬沒有料到,這些小小的鳥兒,一旦廝斗起來,竟令人如此驚心動魄。他耳聽著群鳥那尖利刺耳的哀叫悲鳴,眼前皆是翻卷的暗影。飛進的鳥血,密雨般澆灑在他的臉上,腥味兒撲鼻,令他欲嘔。殘絨斷羽飄落下來,似層層疊疊的飛絮,裹遍其身使他神魂皆散。他仿佛覺得自已陡然陷身于千軍萬馬的戰(zhàn)陣之中,難辨東西,無法脫身,頓時覺得周身的血液似乎已凝滯了一般,一顆心兒緊縮成一團,四肢僵冷,黑臉得慘白。額頭上的冷汗混著鳥血滾淌下來,浸透了他的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