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在公司樓下，一塊麥當(dāng)勞牌子掉下來就能隨便砸死三個高材生。

    助理的思緒越飄越遠。

    回憶往昔，他不由想起自己在哈弗大學(xué)經(jīng)管學(xué)院意氣風(fēng)發(fā)的那些年。

    那時他還很年輕，還沒有成為社畜的他有一頭茂密的金色頭發(fā)，湛藍的眼珠像湖水一樣澄澈。

    在校期間，他是校園內(nèi)炙手可熱的風(fēng)云人物，連續(xù)兩年當(dāng)選最受歡迎男生，同時他還是橄欖球俱樂部的骨干，每當(dāng)舉辦比賽時，都有無數(shù)女孩對他暗送秋波，她們說......

    “Steven，Steven？”

    一個嘶啞的男聲叫著助理的名字。

    這熟悉的、冷漠的聲線迅速把助理Steven從回憶中拽了出來。

    Steven猛然回過神，下意識出了一身冷汗。

    他居然在秦總面前發(fā)呆！

    完了！他的工作要保不住了！

    如果秦總要他滾蛋，他跪在地下抱著秦總大腿哭的話，能有幾成概率挽回局面？

    可奇怪的是，秦總這次居然并沒有責(zé)怪他。

    Steven在發(fā)呆，秦晏也微微出神。

    很半天，Steven才聽到秦晏說了一個地名。

    秦晏用英文說：“查查這個港口，今天有沒有發(fā)生火災(zāi)。”

    Steven領(lǐng)命離去。

    他的效率極高，僅僅十五分鐘的時間，就整理出了能在網(wǎng)上查到的所有影音資料。

    這些影音資料大多來自網(wǎng)友的自媒體，最新鮮一條發(fā)布僅僅3分鐘就被Steven捕捉到了。

    秦晏靜靜地看完這些圖片和視頻。

    有一位網(wǎng)友完整地拍下了工廠從起火到爆炸的全過程。

    網(wǎng)友在個人INS中，形容用‘滅世之光’四個字形容這場災(zāi)難。

    爆炸發(fā)生瞬間，強烈的白光充斥著整個屏幕，手機畫面中只能看到一團耀眼的白。

    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

    即便隔著屏幕，Steven還是被這陣光晃得眼睛刺痛。

    看到秦總也閉了閉眼，Steven連忙把屏幕調(diào)到最暗。

    秦晏說：“馬上申請航線，我要四個小時之內(nèi)到達這里�！�

    Steven躬身應(yīng)道：“好的，秦總�！�

    臨走前，他下意識又瞟了秦晏一眼，試圖揣測這位頂頭上司的心情如何。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他似乎看到秦晏的眼睛有點紅。

    Steven想：一定是那陣光太刺目了。

    *

    美國東海岸，某港口。

    遇難者家屬的哭聲環(huán)繞在海岸上空，在浪花拍打礁石的單調(diào)聲響中顯得格外悲涼。

    焦糊的氣息久散不去，數(shù)十平方千米的集成大港停止了通航，顯出一種詭異的空寂。

    很難相信就在幾個小時前，這里還是一片人潮如織的繁忙景象。

    對比于其他泣不成聲的親朋好友，秦晏的情緒看起來異常穩(wěn)定。

    可負責(zé)接待秦晏的事故調(diào)查員卻不敢掉以輕心。

    豐富的事故處理經(jīng)驗告訴他，表面越平靜的人，內(nèi)心中波瀾越不可測。

    曾經(jīng)處理一次校園惡意縱火事件時，他親眼看到一位母親冷靜地走過來

    朝著縱火犯開了八槍。

    雖然這次起火的事故認定還沒有完成，但根據(jù)經(jīng)驗來看八成是一次意外。

    這更糟糕。

    當(dāng)家屬無法怨恨某一個具體的人時，事故調(diào)查員往往首當(dāng)其沖，成為家屬情緒的發(fā)泄口。

    事故調(diào)查員揣摩著秦晏的神情，斟酌道：“根據(jù)校方提供的資料......您是江遲先生唯一的緊急聯(lián)系人，事故現(xiàn)場還在清理中，目前......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江遲先生的DNA痕跡�！�

    在這種時候，沒有消息是最壞的消息，也是最好的消息。

    秦晏望向事故現(xiàn)場：“我可以進去找一樣?xùn)|西嗎？”

    調(diào)查員問：“你要找什么？”

    秦晏拿出手機：“一條腳環(huán)，我能定位到它的位置，它就在那里�！�

    調(diào)查員看到五十米外閃動的綠點，招招手叫來一名搜救隊員，并且把定位給那個人看了看。

    搜救隊友比了個OK的手勢，轉(zhuǎn)身進入了那片遺跡般的廢墟。

    很快，秦晏從警員手中接過了那條燒得不成樣子的腳環(huán)。

    秦晏的拇指在環(huán)身輕輕抹過，問：“腳環(huán)附近有提取到江遲的DNA嗎？”

    事故調(diào)查員搖搖頭：“我們檢驗過了，腳環(huán)上沒有人體組織殘留，恕我直言，這是個好消息�！�

    畢竟只要沒見到殘骸，就說明還有希望，縱然無限渺茫，但總有那么一絲盼頭。

    此時此刻，秦晏也不清楚，他到底更想得到確定的答案，還是這樣一份渺然的希冀。

    江遲到底去哪兒了？

    金屬環(huán)上的擴音器已經(jīng)燒毀，開啟后只能聽到輕微的刺啦聲。

    秦晏面無表情，將腳環(huán)輕輕扣在掌心中。

    助理Steven對電子設(shè)備很在行，他對秦晏說：“秦總，這看起來像是一個電話手環(huán)，雖然現(xiàn)在無法播放，但里面一定是有儲存卡的�！�

    秦晏看向Steven：“你能完整地拆出儲存卡嗎？”

    Steven點點頭：“沒問題。”

    半小時后，酒店總統(tǒng)套房內(nèi)。

    Steven小心地拆解開腳環(huán)，從中取出了一張指甲蓋大小的儲存卡。

    他將儲存卡放進U盤轉(zhuǎn)換器，而后插在筆記本電腦側(cè)面。

    電腦自動彈出窗口，文件夾中躺著一條MP3音頻。

    Steven從電腦前退開，用英文說：“秦總，您可以聽了�！�

    秦晏按下空格鍵。

    音頻中的開頭，是一段毫無意義的白噪音。

    經(jīng)過火焰與爆炸的洗禮，這段音頻像是刻錄在上個時代的留聲機中，咝咝啦啦，時大時小。

    沒有任何愿意白噪聲中，還摻雜著一些電流聲。

    長久的靜默后，江遲那獨特的溫柔聲線撕開雜音，通過播放器重新呈現(xiàn)在秦晏耳邊。

    【晏晏寶貝，我去拯救別的世界了......別太擔(dān)心，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你永遠是我唯一的主角，愛你�！�

    Steven聽不懂中文，下意識看了眼秦晏。

    他沒看到秦晏的表情，只看到一滴水順著秦晏臉頰滑落，‘吧嗒’一下砸在了桌面上。

    *

    秦晏不相信江遲會這樣死掉。

    但他心里還是很難過。

    垂眸思索幾秒過后，秦晏做出了一個近乎瘋狂的決定。

    他找到全美最著名的賞金獵人，要求對方不惜任何代價，也要在事故現(xiàn)場尋找到屬于江遲的痕跡。

    賞金獵人雇傭了專業(yè)的基因檢測結(jié)構(gòu)，數(shù)十人如同挖掘古埃及遺跡，一寸一寸地翻找著事故現(xiàn)場的殘骸。

    秦晏說：“就算把整座海島翻過來，我也要得到這個人的消息�！�

    賞金獵人把玩著手中的硬幣：“沒問題，雇主大人，但作為您最忠誠的獵人，我必須得告訴您一個不怎么樂觀的消息......”

    秦晏默不作聲，漆黑的眼眸落在賞金獵人臉上。

    賞金獵人心中一凜，慢聲道：“據(jù)事故認定書分析，第二次爆炸時，整座廠房的氣壓上升了幾百倍，在這個能量的爆發(fā)中，處在中心區(qū)域的一切都會遭受毀滅性打擊，也就是說，我可能無法為您提供一個完整的......”

    出于對家屬情緒的考慮，賞金獵人適時地停了下來。

    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巨大的沖擊力之下，人可能會被沖擊波轟散，在強大的氣壓差下瞬間化為細小碎片，混合到環(huán)境中無法識別出。

    比如某個高壓工廠爆炸后，現(xiàn)場就沒有留下任何遺體殘肢，后來人只能從遺跡中找到一些‘人影’。

    即便面對如此殘酷地現(xiàn)實，秦晏依舊沒什么表情。

    他說：“無論什么情況我都能接受，哪怕是一片衣服、一根頭發(fā)、一滴血、一塊骨頭渣......對我而言都同樣重要�！�

    三天后，賞金獵人為秦晏帶回了一個消息。

    “我們在工廠后面的礁石上，從泥土采集到了一些DNA生物殘留，與失蹤者江遲的血型吻合�！辟p金獵人將現(xiàn)場照片展示給秦晏：“最近的窗口距離礁石的垂直距離將近十二米，我們分析，失蹤者可能是在大火的驅(qū)趕下被迫跳下了去......但是這個高度，人類很難生還�！�

    秦晏沒有接照片，而是把裝著泥土的證物袋拿了過來。

    賞金獵人窺探著雇主的臉色，繼續(xù)說：“如果這是懸崖，我們更容易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但很糟糕，這是海岸邊的礁石，在潮汐作用的起落之下，江遲即便落在礁石上，大概率會被潮水卷走。”

    漲潮時，海面最高會淹沒絕大多數(shù)礁石，直到再次退潮后那些礁石才會再次出現(xiàn)。

    日升月落，海水在月球和萬有引力作用下不斷漲落。

    潮漲潮落，循環(huán)重復(fù)，永不停息。

    反復(fù)幾次之后，所有的痕跡都會被海水抹平。

    茫茫大洋無邊無際，秦晏該去哪里找江遲呢？

    忽然之間，秦晏失去了某種心念，他意識到，就算他能將整座海島翻轉(zhuǎn)過來，也找不到他的江遲了。

    在人生中所向披靡的秦晏，迎來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一次失敗。

    他敗給了1.06億平方公里的大西洋。

    這是真正的大海撈針。

    秦晏閉了閉眼，重新坐下來。

    他說：“我會找到他的�！�

    *

    很可惜，秦晏的執(zhí)拗與堅持并沒有什么用。

    一夕之間，仿佛所有人都在告訴秦晏：江遲死了。

    秦晏非常不喜歡他們這樣。

    美國是個信奉個人英雄主義的國家，媒體對江遲返回火場的大加贊譽，說江遲憑借過硬的知識、冷靜的判斷，成功降低了鎂粉爆炸的慘烈后果，哪怕他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但我們會永遠記得他。

    網(wǎng)絡(luò)上的新聞鋪天蓋地，全是對江遲英雄行為的報道與贊揚。

    許多人讀到江遲的事跡后大為感動，自發(fā)結(jié)伴到東海岸，在礁石上點滿蠟燭，或者將鮮花拋入大海，以此緬懷江遲。

    秦晏也非常不喜歡他們這樣。

    一個星期后，秦知頌第一次違背秦晏的意愿，將江遲失蹤的消息告訴了江遲父母。

    秦晏已經(jīng)不太記得請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江遲的父母應(yīng)該是來了。

    他們責(zé)怪秦晏沒有將江遲失蹤的消息及時告知，也責(zé)怪秦晏不該把江遲帶到美國來。

    江母說，如果不是你把江遲拐到這里上學(xué)，他就不會遇見爆炸！更不會死在這兒！

    秦晏很平靜地告訴他們，江遲沒有死。

    可惜沒人相信。

    秦晏隱約記得江母好像是打了他一巴掌，又很快被人拉開。

    當(dāng)時的場面太亂了。

    確切的說，自從接到江遲失蹤的消息開始，秦晏的思緒便始終處在一種難以形容的混亂中。

    如果不是唇角還破著，他也不太能分得清那些事到底是夢、是幻覺、還是真是發(fā)生的。

    人們很快地趕來，又很快消失。

    最后，又只剩下秦晏一個人。

    他參加過很多葬禮，但江遲的葬禮他沒有去參加。

    人們不應(yīng)該為活著的人舉行葬禮，這是一種非常不禮貌的行為。

    即便秦晏并不認為江遲會死掉，但他還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諾。

    他答應(yīng)江遲會親手寫下了一副挽聯(lián)給江遲。

    秦晏提筆寫到：等閑暫別......

    他握著狼毫筆，手腕微微顫抖。

    真的是暫別嗎？

    秦晏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胡思亂想。

    他用左手壓住右手手腕，繼續(xù)往下寫：

    等閑暫別......猶驚夢。

    這么多天了，秦晏從沒有夢到江遲，秦晏據(jù)此判斷江遲肯定還活著。

    如果江遲真的死了，他也該住在秦晏的夢里。

    但是他沒有。

    所以江遲一定還活著，也許真的是又去別的地方、拯救別的什么人去了。

    江遲最喜歡多管閑事。

    這很合理。

    可是為什么沒有人相信呢？

    江遲的父母不相信、江遲的大哥也不相信、秦知頌也不相信、連洪子宵都不相信。秦晏覺得他們很過分，但秦晏并沒有怪罪他們。

    這些人只是不了解江遲。

    可出乎秦晏意料的是，在所有人都告訴秦晏‘別想太多，好好休息’的時候，有一個人居然力排眾議，認可了秦晏的觀點。

    季瑜說：“我相信江遲還活著�！�

    于是這些人又都覺得季瑜的精神也出現(xiàn)了問題。

    秦晏和季瑜達成了共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