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明明是早春晴日，崔季的眼眸中卻仿佛重新落了冬雪。

    那種終年散不去的寒冷讓人心驚。

    謝知筠緩緩收回臉上的笑，她凝眸靜坐，不再言語。

    許久之后，崔季才嘆了口氣。

    “你既然同我說了，大抵已經(jīng)從伯謙那里知道了淑兒的過去，”崔季道，“你能說說你是怎么想的嗎？”

    謝知筠不想說自己同情衛(wèi)寧淑，因?yàn)樾l(wèi)寧淑似乎也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她縮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也還算安寧自在。

    謝知筠斟酌了一番言辭，才道：“母親，我昨日同小公爺也說過的，他是長兄，我是長嫂，若是大妹不想嫁人，那就留在家里�！�

    “以后我們養(yǎng)她�！�

    謝知筠這話說得鏗鏘有力，陽光細(xì)細(xì)碎碎落在她明媚的眼眸中，留下一片片燦爛的金花。

    她總是氣定神閑，優(yōu)雅端莊，從她身上能看到百年世家的底氣。

    無論遇到什么事，她都很少驚慌，即便心里再害怕，面上也能維持住謝氏嫡女的尊榮。

    這是經(jīng)過十幾年嚴(yán)苛教導(dǎo)，才能成為的模樣。

    崔季心里嘆了一聲，卻還是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謝知筠從來不怕承擔(dān)責(zé)任，交給她的任何事都能辦妥。

    “那母親是什么意思？”

    崔季深吸口氣，緩緩?fù)鲁隹跉鈦怼?br />
    “我也不是非要她成婚，國公爺也并不覺得她一定就要嫁人，但她太孤獨(dú)了�！�

    崔季道：“我不是她的親生母親，可我從小養(yǎng)她長大，我養(yǎng)她的時間比安安還要久，在我心里，你們都是我的孩子。”

    崔季有著崔氏女子特有的溫柔和慈愛。

    “攸之是個好孩子，當(dāng)年能有人讓淑兒敞開心扉，我們都很開心，只可惜造化弄人，最終陰陽兩隔，而淑兒也失去了唯一走出過去陰影的機(jī)會�！�

    “可做父母的，總是想再拉孩子一把，不想讓她們繼續(xù)消沉下去�！�

    “只要有衛(wèi)氏在一日，自然就能養(yǎng)淑兒一日，可活著和存活是兩回事�！�

    崔季說到這里，終于說不下去了。

    謝知筠一下便明白了崔季的意思，她跟國公爺都想讓衛(wèi)寧淑如同尋常小娘子那樣幸�？鞓坊钪���

    不想看她獨(dú)自縮在角落里，一個人緬懷者故人，一個人瑟縮地存活。

    謝知筠想了想，道：“可母親，無論怎樣活著，總得大妹愿意�！�

    “以后日子還長，或許會有各種各樣的事和人改變大妹的想法，不如就順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

    “且不提過去的事，再尋人家，大妹其實(shí)也害怕�！�

    這倒是了。

    不說那一段中道崩殂的姻緣，只說衛(wèi)寧淑的性格，便不太像是能出嫁的。

    謝知筠見崔季神情松動，便笑了起來。

    “母親，萬一以后當(dāng)真碰到大妹能接納的人，大不了招贅便是了，只要大妹還在家，她便沒什么可害怕的了�！�

    崔季微微一愣，她難得露出驚訝的神色，好半天沒說出話。

    謝知筠又繼續(xù)道：“母親若是覺得大妹孤單，回頭我去問問她，養(yǎng)只貍奴也無不可，總歸都能讓人開心�！�

    這些事，崔季以前從未想過。

    此時她終于意識到，謝知筠看似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世家千金，但在她內(nèi)心深處，也有不拘泥禮法的一面。

    自己自在，開心，才是最重要的。

    旁的事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崔季嘆了口氣，但很快的，她臉上重新浮出笑容。

    “你說得對，是我跟國公爺鉆牛角尖了，”崔季想了想，道，“淑兒喜歡貍奴的，她少時總喜歡給街角的貍奴喂飯，卻又很懂事，從來不提想要養(yǎng)一只�！�

    崔季又有些頹喪。

    “是我沒有做好母親�！�

    謝知筠發(fā)現(xiàn)她總是喜歡自省，明明她已經(jīng)努力做到最好，卻總為自己的有心無力而自責(zé)。

    “母親怎么這么說呢？”謝知筠挽住她的胳膊，如同尋常少女那般同母親撒嬌，“我少時母親便過世了，小公爺也是如此，說起來，都沒體會過母親的慈愛，可在您身上，我們卻都不覺得生疏�！�

    “您就是我們的好母親�！�

    98第四十八章

    保證

    被謝知筠這么一安慰，崔季的情緒也好了許多。

    她不由道：“還是你貼心，最知道如何安慰人，每次同你說話，我都覺得高興。”

    謝知筠抿嘴笑笑：“母親謬贊了�！�

    “對了，關(guān)于大妹的事，還是母親同大妹再談?wù)劚容^好，”謝知筠道，“有些事，由母親說比我說更合適�！�

    崔季點(diǎn)點(diǎn)頭，道：“好，勞你費(fèi)心了�！�

    辦完了衛(wèi)寧淑的事，謝知筠又說了說家里的近況，這就想起身告辭。

    倒是崔季問她：“再過些時候，就是你十九歲的生辰了吧？”

    謝知筠有些驚訝，她頓住腳步，回過身去看崔季。

    風(fēng)兒卷著暖意吹進(jìn)庭院里，吹得庭院中的兩人皆身心溫暖。

    “我記得你是小滿之后生的，生辰在四月二十六，對否？”

    謝知筠笑了：“母親記性真好�！�

    崔季便道：“既然你要生辰，待到那日我便吩咐小廚房，準(zhǔn)備一桌席面，晚上便一家團(tuán)圓，可好？”

    這就是要一家人給她慶生了。

    謝知筠有些不好意思。

    她嘴上說：“這怎么好意思，我一個晚輩，生日哪里要這么興師動眾�！�

    崔季看她眼眸里的笑意，不由也笑了。

    “咱們家大大小小的人，過生辰都要一起吃一頓宴席的，就這么定了，你不用操心�！�

    謝知筠便只好行禮應(yīng)允：“是，有勞母親了�！�

    待從榮景堂出來，朝雨便笑著逗她：“小姐每次來見夫人都很高興�！�

    謝知筠腳步不停，領(lǐng)著她往春華庭走。

    “夫人是個慈悲人，她是個好性子，很好相處。”

    主仆兩個說著話，就到了春華庭門前，剛一進(jìn)了院落，就看謝信正在前院徘徊。

    他今年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jì)，面嫩得很，個子倒是挺高，比謝知筠還高了半個頭。

    不過這年紀(jì)也不湊巧，他這幾日嗓子不太利索，說出來的話聲音很怪，故而就不怎么往她跟前湊。

    這會兒在這等，顯然是有事了。

    謝知筠道：“阿信，什么事？”

    謝信忙上了前來，努力清了清嗓子，才發(fā)出一道劈了叉的怪異嗓音。

    “家里方才送了信來，說小少爺要來城里的品讀齋小住，已經(jīng)快到了�！�

    謝知筠面色微變：“他怎么來的？”

    謝信忙說：“家里沒有單騎的馬了，小少爺是坐馬車來的�！�

    “這就好，可是嚇壞我了�！�

    謝知筠拍了拍撲通直跳的心口，順勢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然后道：“阿信，去備馬車，我也去一趟品讀齋�！�

    謝信行了禮，匆匆退了下去，站在謝知筠身邊的朝雨忙要扶她。

    “小姐，可不能久坐，石凳太冷了。”

    謝知筠這幾日要來月事，受不得冷，朝雨和牧云都很注意。

    “好好，”謝知筠已經(jīng)平復(fù)了心情，道，“回去加件厚褙子，咱們這就出門�！�

    說來也湊巧，等謝知筠抵達(dá)品讀齋的時候，謝知行的馬車也剛到。

    姐弟兩個在品讀齋外碰了頭，謝知筠不好在外面訓(xùn)斥弟弟，便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謝知行自知理虧，臊眉耷眼跟在她身后，根本不敢吭聲。

    待兩人進(jìn)了品讀齋，品讀齋的掌柜東叔已經(jīng)迎了上來：“大小姐、少爺，后面的廂房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里面請。”

    謝知筠點(diǎn)頭，冷冷看了一眼謝知行：“你倒是準(zhǔn)備得好�！�

    謝知行依舊不敢吭聲，比小雞仔還乖巧。

    姐弟兩個腳步不停，直接進(jìn)了廂房。

    這邊的廂房本來就是謝氏的人過來時臨時居住的，里面桌椅床鋪干凈整潔，就連被褥都是新?lián)Q的，甚至還燃了香。

    謝知筠直接在圈椅上坐下，然后微微抬了抬下巴：“坐下說話�！�

    “阿姐，你今日怎么來得這般快？”謝知行乖的不行，“可是想阿行了？”

    謝知筠冷冷哼了一聲：“我看你還是不罷休，我上次都白說了，信也都白寫了。”

    謝知行低下了頭，整個人沉靜下來，聲音雖然只能，卻隱約有了青年男子的穩(wěn)重。

    他在努力長大。

    “阿姐，在家里待著很難受，你不在家，父親整日就盯著我一人，從早到晚都沒得空閑，”謝知行道，“所幸品讀齋要進(jìn)新書，而九堂叔近來染了風(fēng)寒，父親不樂意管這些庶務(wù)，我才得空出門�！�

    謝知行抬起頭，目光炯炯看向謝知筠。

    姐弟倆的眉眼生的很像，都是一模一樣的杏眼，但此時此刻，謝知筠才感覺出弟弟的不同來。

    他的面容上的棱角逐漸分明起來，已經(jīng)開始從少年往青年生長，逐漸要成為大人了。

    他不再是少時萬事需要她照顧的少年，不再是那個會哭著喊娘親的孩童，他已經(jīng)可以獨(dú)當(dāng)一面，成為同她并肩而立的大人。

    謝知筠明明應(yīng)該欣慰，但閉上眼睛時，滿眼都是他滿身是血的模樣。

    她不能再失去一個親人了。

    謝知筠緊緊攥著手，任由指甲扎入手心里，在她手心刻下一道道月牙痕。

    “阿行，你可以按你的心意去辦，我知道你不是為了品讀齋而來，你是為了八堂叔來的，對嗎？”

    謝知行坦蕩承認(rèn)：“是。”

    “阿姐，小凌已經(jīng)進(jìn)了田莊，每日都按部就班干活，暫時還沒同田莊的管事混熟，想要進(jìn)家廟怎么也得一年半載�！�

    謝知行的聲音也有些嘶啞。

    “我不想等那么久，趁著這次機(jī)會，可以多在鄴州聽聽看看，也同八堂叔熟絡(luò)起來，”謝知行道，“這是個好機(jī)會�！�

    謝知筠想到那日看到的八堂叔，眼眸微沉，她問：“你覺得八堂叔很好接近嗎？”

    謝知行一愣。

    “他在我們面前的樣子，或許只是為了讓父親安心，我們從未見過他在外的模樣，”謝知筠抬起頭，認(rèn)真看向他，“你已經(jīng)長大了，不再是瑟瑟發(fā)抖的雛鳥，也不再是稚嫩的孩童，我不可能護(hù)著你一輩子。”

    “你想要做什么，都要提前籌謀，不能莽撞�！�

    “你可以去看一看，聽一聽，見一見，”謝知筠道，“你也可以在準(zhǔn)備好后同八堂叔接觸，但有一點(diǎn)你要同我保證�！�

    “我答應(yīng)你�！敝x知行搶先開口。

    謝知筠淡淡點(diǎn)頭：“好，那你同我保證，這三月內(nèi)，你不能騎馬�！�

    98第四十九章

    意外

    謝知行并不蠢。

    雖然之前謝知筠幾次三番要求他少出門，都沒明說不能騎馬，但結(jié)合姐夫把家中的馬都征調(diào)走這事，他還是大約揣摩出些線索來。

    謝知行眼睛一轉(zhuǎn)，探頭看她。

    “阿姐，騎馬怎么了？”

    謝知筠知道不好瞞他，便把早就想好的說辭說給他聽。

    “其實(shí)那日我做夢夢到娘，娘說看到你騎馬摔斷了腿，所以我才那么緊張，”謝知筠道，“你之前那么頑皮，我說什么都不太愿意聽，這回倒是長大了些，知道聽話了�！�

    所以她才說了實(shí)話。

    謝知行撇了撇嘴，還是小聲嘀咕：“我什么時候不聽話了�！�

    阿姐總說是同他說，父親管教太嚴(yán)厲，但她自己卻總是不自覺以同樣的態(tài)度對他。

    她不知道，她的性格跟父親也很相似。

    這些話謝知行都沒說，怕在外面被打丟人，只說：“我知道了�！�

    謝知筠目光目光炯炯看向他：“你知道了？”

    謝知行摸了摸鼻梁，眼神倒是不再飄忽。

    “我知道了，若是出門我就用馬車，正巧書齋有馬車的，你放心吧�！�

    謝知行想了想，又說：“此處距離南陽街似乎不遠(yuǎn)，一兩刻就能到，騎馬反而慢一些，我若是過去一定走路�！�

    見他難得聽話，謝知筠這才松了口氣。

    “你先在品讀齋熟悉幾日，等我辦完了永豐倉的事，再來同你一起去拜會八堂叔�！�

    謝知行張了張嘴，滿臉不滿。

    “你聽我的，”謝知筠道，“你自己去太過突兀，我領(lǐng)著你去倒是好說�！�

    “畢竟，這鄴州是我的地盤�！�

    謝知行微微一愣，旋即便大笑起來。

    “阿姐，你的口氣跟姐夫好像，”謝知行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人都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果不其然啊�！�

    謝知筠橫眉倒豎，冷冷瞥他一眼。

    “不說了，不說了�！敝x知行立即閉嘴。

    謝知筠又叮囑他幾句，見他還算懂事，這才回了家。

    之后又過了兩三日，謝知行那邊沒惹事，謝知筠這才放心。

    到了二月末，天氣漸漸暖和起來，枝頭的新綠越發(fā)舒展，似乎馬上就要翱翔天地。

    蒼天蔚藍(lán)，柳葉飄搖，天地之間一片欣欣向榮。

    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新一年的春日便近在眼前。

    當(dāng)謝知筠不再穿著披風(fēng)出門時，她才清晰意識到春天到來了。

    這一日，謝知筠早早便起來，特地?fù)Q了一身素蘭的蘭花錦緞褙子，頭上梳著端莊的牡丹髻，一看便是世家夫人。

    她帶著朝雨、小鐘和謝信，主仆四人來到前庭時，鄭娘子已經(jīng)等在馬車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