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電話里的人不知道說了什么,他咬住煙蒂,深深吸上一口,線條凌厲的下頷抬高,朝著光影破碎的夜幕,吐出團團煙霧。
煙霧彌散,他的人沉在暗處撲朔迷離。
蘇稚杳半掩在窗簾后,靜靜看著他,她沒見他抽過香煙,總感覺他當(dāng)時心煩意亂。
正猶豫要不要出去,透過玻璃門,隱約聽見男人的聲音響起。
他嗓子剛被煙熏染過,泛著點啞,一口港腔粵語不緊不慢,語氣底下壓著一層冷淡。
“點解要應(yīng)承,放過同原諒兩碼事。(為什么要答應(yīng),放過和原諒是兩碼事,)”
“冇必要。(沒必要。)”
香煙咬到嘴里,賀司嶼用力抽了口,再重重呼出煙霧,顯然已經(jīng)對這通電話不耐煩。
他沒耐心再聽,沉下聲:“我嗰日唔得閑,你唔使講,系咁先。(我那天沒空,你不用說了,就這樣。)”
掛斷,手機丟到手邊圓幾。
賀司嶼略顯疲憊地闔上眼,仰起臉感受夜風(fēng)的涼,像是要讓自己清醒。
蘇稚杳在門后等了會兒,見他遲遲不回屋,她抬手,曲著指節(jié),輕輕叩了兩下玻璃門。
外面的人睜眼,循聲回首,里外都是昏暗,他一眼望見屋子里她朦朧的身影。
賀司嶼將煙頭抵在煙灰缸里捻了捻,撳滅,立刻起身,推開門回到房間里,又馬上將門關(guān)嚴(yán)實。
小姑娘就穿著條棉睡裙,身子骨嬌氣,一生病就是大半個月,不能讓她著一點涼。
“怎么起來了?”他聲音變得輕柔。
蘇稚杳還是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他一回來,她下意識就靠過去要抱他,胳膊剛摟上他腰,就被他握著輕輕拉開。
愣一瞬,蘇稚杳委屈巴巴瞅著他。
“我身上涼。”賀司嶼指尖撥開她臉頰旁凌亂的碎發(fā),他在陽臺待得有點久了,夜露凝重,不能把一身的寒氣帶給她。
而且他剛抽過煙,味道還沒散。
面前的姑娘仿佛是有起床氣,癟著嘴,惱哼了聲,和他唱反調(diào),不管不顧擠進他懷里,兩條細胳膊一收,緊緊勒住他腰。
拗不過,賀司嶼只好抱她到懷里,哄小朋友似的,摸摸她頭:“我吵醒你了?”
蘇稚杳剛睡醒,音色朦朧,透著一絲嬌啞,嗲嗲地埋怨他:“你怎么半天了還不回來,你不在,我都睡不著�!�
“有電話�!�
他言簡意賅,彎腰勾住她雙腿,橫抱著她放回到床上,扯著被子掖過她肩頭,將人裹嚴(yán)實。
“誰半夜三更給你打電話?”蘇稚杳后腦勺壓在枕頭里,被子蓋太高,下巴都陷在里面。
她捏著被沿,露出一點手指頭,睡眼惺忪,明明困得不行了,還是止不住嘀嘀咕咕:“哪個小姑娘?”
賀司嶼被她惹笑,在床邊俯身看她:“我手機里不就你一個小姑娘?”
這個小姑娘還是不樂意。
鼻腔哼出一聲,拿腔拿調(diào)地質(zhì)問他,頗有不老實回答,她就不罷休的氣勢:“那是誰的電話?”
賀司嶼沒轍,笑嘆著告訴她:“祖父�!�
蘇稚杳微微詫異,隨后就想到美國時間應(yīng)該還是下午,難怪這個點給他打電話。
顯然是有讓他不高興的事情。
蘇稚杳想了想,學(xué)著記憶里聽過的粵語,一板一眼地念道:“唔、好、理、佢。”
她每發(fā)一個音就要停頓下來,再想一秒,一個字一個字,慢吞吞往外蹦,語感生澀,說得并不標(biāo)準(zhǔn),但調(diào)子軟綿綿的,帶著她獨有的可愛和呆萌。
對他說,唔好理佢。
不要理他。
賀司嶼聽得一笑。
蘇稚杳被他笑得羞恥,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他手臂:“有什么好笑的?”
他唇邊笑痕猶在:“同誰學(xué)的?”
“沒誰……就會一兩句�!碧K稚杳小聲呢喃,那三年除了公司行程,閑時她也常來港區(qū)看邱姨,時間長了,多少能聽懂一點港話。
賀司嶼手肘支到她枕邊,低下頭,離近了看她。
男人的氣息落到鼻尖,溫溫?zé)釤岬模詾樗窍聛�,蘇稚杳睫毛輕顫兩下,不由微微縮起肩膀。
他卻只是輕笑,氣音磁性而柔啞,從薄唇間慢悠悠溢出來:“叻叻豬�!�
這句她沒聽過,但感覺得到親昵。
“什么意思?”蘇稚杳迷惘地眨眼,還挺真誠地發(fā)問。
“夸你�!�
“我才不信�!�
他無奈笑了聲,不解釋。
她去拽他的袖子,一張小嘴喋喋不休:“你還坐著干什么,睡不睡了?腿好酸,明天肯定要起晚了,都怪你……”
賀司嶼笑意深了,頭一低,在她下唇咬了一口,蘇稚杳一聲微痛低嗚,立刻安靜。
“小嘮叨婆�!彼f。
蘇稚杳嘴唇抿得緊緊的,瞪著他不說話,她總有吸引他的本事,這模樣可愛得要命,賀司嶼眉眼融笑,低頭將她微嘟的嘴唇吻住。
他掀開被子躺進去,抱住她,雖然溫柔,但他泛著涼意的身體很快重新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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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再回圣約斯,已是午后。
蘇稚杳拿著一面小鏡子,翻下小高領(lǐng),對著自己右頸那顆小照,賀司嶼開車,一路都在被副駕駛座的姑娘嗔怪抱怨。
“賀司嶼你再不節(jié)制,過兩年不行了,我可就要去找年輕的小哥哥了!”蘇稚杳氣鼓鼓地合上小化妝鏡,塞回包里。
賀司嶼睨她一眼:“你試試。”
他腔調(diào)慵懶,蘇稚杳聽出一絲危險,咯噔了下,但還是很有骨氣:“沒、沒和你開玩笑。”
賀司嶼哂笑,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渾身自帶一種獵殺者的壓迫感。
“那就把你關(guān)起來�!�
“……”
他語調(diào)斯理,只當(dāng)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還有你鐘意的小哥哥,一個也都別想好過�!�
蘇稚杳靜幾秒,壓住嘴角上揚的弧度,別過臉,托著腮望向車窗外面。
昨晚的架可算是沒有白吵。
賀司嶼開著車,可有可無地問:“高興了?”
心照不宣,她故意哼聲,不說話。
他勾起唇角,笑著搖了搖頭。
賀司嶼這個人,真的沒多少深情厚誼,但蘇稚杳的每句話,不管是正經(jīng)的還是隨口的,他都會放在心上。
那天下午,攝影團隊就如約來到病房。
因情況特殊,只能選擇室內(nèi)拍攝,不過能給賀司嶼辦事的肯定是業(yè)內(nèi)頂尖,很專業(yè),他們搬來一張民國風(fēng)皮沙發(fā),以及輕巧的桌幾和飾品,背景用綠幕,方便后期制作。
顧慮到喬漪的眼睛,屋子里光線調(diào)得偏暗,所以采用局部打光,不需要太明亮。
團隊送來兩套旗袍。
一套紅的,長款刺繡,優(yōu)雅成熟。
一套米白的,超短袖,俏皮可愛。
蘇稚杳穿那套米白的,這件旗袍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正好合她身,裹著身前飽滿,掐出一截細柔的腰,圓臀玉腿,身段窈窕。
長發(fā)低盤,戴著一支簪花。
站在喬漪身邊,雙手輕搭在她兩肩,鏡頭前笑起來,桃花眼亮盈盈的,流動著流光,眼睛里總有清純,干干凈凈,像一池清澈的春水。
鏡頭外,賀司嶼雙手閑閑抄進褲袋,站在一旁,視線始終落在蘇稚杳身上。
見她笑得開心,他唇邊也翹起點笑。
拍攝中途發(fā)現(xiàn)他目光,蘇稚杳下意識凝過去,和他的視線撞上。
攝影師一口濃郁婉轉(zhuǎn)的滬城口音:“蘇小姐看鏡頭喲,賀先生一直在的啦。”
蘇稚杳臉一紅,忙不迭回望鏡頭。
女孩子一如既往臉皮薄,一被調(diào)侃,就再不看他了,賀司嶼眼底笑意加深。
孟禹慣例到病房時,拍攝還在繼續(xù),意外房間里這么鬧騰,了解到情況后,他便自覺要離開。
“孟教授!”蘇稚杳叫住他。
見她招手,孟禹遲疑片刻,走過去:“我來給你媽媽做個常規(guī)檢查,沒關(guān)系,你們先拍,結(jié)束我再過來�!�
蘇稚杳說:“孟教授一起拍張合照吧?”
孟禹表情有明顯的驚愣,他是個很規(guī)矩的人,忙擺手:“這不合適�!�
“您照顧我媽媽二十年,沒人比您更合適了�!碧K稚杳笑著看向坐在沙發(fā)的喬漪:“媽媽你說呢?”
喬漪眼神茫然,新的一天,她的記憶又逐漸混沌了,面前的男人,依稀有印象,想起來卻很模糊。
蘇稚杳依偎過去,神情煞有其事:“媽媽,孟禹教授,你都不記得了?”
喬漪瞧了眼孟禹,再去瞧蘇稚杳,怕讓人家難堪,她臉湊近些,悄悄問:“是誰?”
“你男朋友啊。”
理所當(dāng)然,語氣逼真得仿佛這就是事實。
聞言,孟禹怔住,難得表露出平日見不到的無措,倉皇解釋:“杳杳的玩笑話,不用在意�!�
喬漪抬起頭,靦腆地對他笑了下。
她那張病白的面龐有妝容,紅色旗袍更添幾分氣色,歲月能在臉上留下明顯痕跡,但眼睛不會,她眸子里永不失那份天真。
孟禹不經(jīng)意走了下神。
思緒不能自控地,追憶回幾十年前,他們初見的那個夏天。
那時他們剛上高中,第一天報道,在校門口,他遠遠望見她從一輛長款賓利車上下來。
陽光灑下來,她一身整潔的校服,背著某奢牌書包,從司機手里接過遮陽傘,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孟禹對喬漪的第一印象并不特別。
尤其他們意外分在同班,幾個男同學(xué)圍過來,交頭接耳討論喬漪,聽見他們說,那位就是喬家千金,喬家知道吧,滬城首富。
于是孟禹更覺得,這個漂亮得像洋娃娃的女孩子,和他不是一路人。
放在古代,孟禹就是十足的書呆子,整個高中三年,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學(xué)習(xí),成績從始至終都是名列前茅。
人家情竇初開,偷嘗校園蜜果的時候,他永遠都是靜靜在座位解數(shù)學(xué)題。
因此高中期間,他和喬漪沒打過太多交道,唯一的交集,就是他經(jīng)過她座位,收數(shù)學(xué)作業(yè)的時候。
她的課桌上總放著一罐糖。
每次他過來收作業(yè),她仰起白凈的臉,嘴里總含著一顆,找出作業(yè)本遞給他時,都會沖他笑一下,她一笑,空氣里都散發(fā)出甜味。
起初他也說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簡單地感覺,這個女孩子笑起來很好看。
孟禹對她的印象也有所改變,發(fā)現(xiàn)她不像那些富家小姐只知道玩樂,她很聰明,成績永遠都緊緊追在他后面。
孟禹還記得,她第一次叫他名字。
那回她忘帶作業(yè),課桌翻得亂糟糟,苦惱道:“我忘在家里了,怎么辦?”
他猶豫,口不隨心,不經(jīng)思考一句“沒事”先脫口而出,說完自己都愣了下,那是他頭一回以權(quán)謀私:“少一本……看不出來�!�
喬漪松口氣,揚起笑:“謝謝你啊,孟禹同學(xué)�!�
她有著一把好嗓子,滬城腔調(diào)軟糯含嗲。
他聽得心跳不明所以加速,眼神閃躲開來,含糊應(yīng)聲,快步從她座位離開。
那時的孟禹沒有想太多,也不敢想太多,一個喬家千金的高貴身份,從一開始,就將他們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或許那就是暗戀,但被孟禹藏進心里最深的地方,在不為人知處自己兵荒馬亂。
這份心思一直掩飾到畢業(yè)。
以為他們的一場同窗情誼就此終結(jié),誰料緣分難解,他們居然考上同一所大學(xué),雖然不是同專業(yè)。
很難說他當(dāng)時沒有竊喜。
喬漪時常向他埋怨她的高數(shù)課老師,說他講得晦澀難懂,她都沒學(xué)會。
孟禹勤工儉學(xué),課余都用來兼職,時間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但為她一句,他便抽出空,每個周末都和她約在圖書館,給她講解高數(shù)題。
晴朗溫暖的陽光,透過圖書館敞亮的玻璃窗,照在桌面,他們共看的那本書上。
孟禹耐心在給她講一道函數(shù)題,溫柔問她:“這樣能聽懂嗎?”
他一側(cè)過頭,就直直對上女孩子的臉,挨在極近的距離。
她托著半邊腮,另一只手捏著棒棒糖含在嘴里,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筆下的字,聽得很認真,陽光落在她睫毛,將她的眼睛照成透明的琥珀色,那年流行穿紅色,柔軟的紅色毛衣在她身上,襯得她膚色雪白。
不見他繼續(xù),她回眸對上他的眼,滿臉純真地問:“然后呢?”
靠太近,近得都感覺到了她鼻息的溫度。
孟禹瞬間兩只耳朵都紅起來,倏地低下頭,握筆的手心汗涔涔:“然、然后……”
該怎么形容他們的關(guān)系。
友情之上,戀人未滿。
這段關(guān)系似乎從最初就注定了沒有結(jié)果,喬漪嫁去京市前,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孟禹的出租屋。
那是個夏夜,下著雨。
他結(jié)束一天的實習(xí)工作,從醫(yī)院騎著自行車回到小區(qū),一眼就看到站在屋檐下,垂著腦袋低落的女孩子。
“喬漪——”他隔著雨幕里喚她,輪胎濺起水花,飛速騎進車棚,停下自行車,冒著雨疾步奔到屋檐。
“下這么大雨,怎么突然……”
他聲音戛止,因為發(fā)現(xiàn)她在哭。
“孟禹�!眴啼粞矍八F模糊,雙手在身側(cè)握成拳,哽咽著:“我媽媽要給我定親,我不喜歡那個人,不想嫁……”
孟禹腦中轟響,被抽去了魂,定在原地。
淚水從喬漪的臉上沖下來,滴滴流進衣領(lǐng)里,比雨淋得還要濕,她捏住他衣服,臉壓在他身前,哭得崩潰:“我不想嫁……”
不想,是這世上最無力的詞。
他們都沒有反抗的資本。
兩個人都太清醒,一個清楚自己配不上,一個清楚自己逃不開聯(lián)姻的命運,所以這么多年,他們一起去食堂吃飯,一起在圖書館自習(xí),一起出校門做課業(yè)……
總是在一起,但就是誰都沒表白過心意。
那晚過后,孟禹莫名其妙被醫(yī)院開除,院長親自見了他一面,對他感到惋惜,卻又無可奈何,說,孟禹你別怪我,我們也實在不敢得罪喬家。
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