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衛(wèi)大人絕不會棄他們于不顧的!
在這幫人充滿希望地蹲起大牢時,鄭邈已連夜將馬四的畫像送到了臨皋縣。
走訪不過兩日,便有農(nóng)人辨認出,馬四來過臨皋。
當(dāng)時正是五月二十九日,天氣一日熱似一日,此人扮作一個賣貨郎,來到張二郎所居村落附近,并不張羅叫賣,只將他那擔(dān)廉價的貨物擺在腳前,一雙眼睛和大半張臉都躲在斗笠的陰影里。
他賣的東西凈是些胭脂水粉,對成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戶來說,既不實用,又不劃算,是而生意冷清,無人問津。
而這個出面作證的年輕佃戶,是貨郎為數(shù)不多的主顧之一。
他的老婆是五月三十日的生日,他想討她歡心,手頭銀錢又不算多,所以蹲下來挑挑揀揀了許久。
他還同這位“賣貨郎”搭了幾句話,提議他去扯點便宜花布,大姑娘小媳婦都喜歡,肯定比胭脂水粉要好賣得多。
話少的貨郎客客氣氣地應(yīng)了下來。
待問起這位貨郎是什么時候離開臨皋的,佃戶也講不清楚。
捕快又問,此人還有沒有什么旁的特征。
佃戶撓撓腦袋,猶豫半晌,道:“他手還挺白還有,手指甲缺了一塊,算嗎?”
這是佃戶從他手里拿找回的幾個銅板時瞥見的,見他右手中指沒有指甲,只有一圈臟兮兮的嫩肉,還乍著舌替他害了會兒疼。
此話一出,前來調(diào)查的捕快便知,此事有七八成真了。
因為他帶來的畫像里只有馬四的臉,并沒有手白、斷甲這等細節(jié)。
捕快從佃戶手里拿到了已用了一些的胭脂,根據(jù)胭脂罐子底部的印記,前往臨皋縣城,找到了一家在犄角旮旯里的雜貨店鋪。
貨郎正是從這里拿貨的。
那雜貨店小老板對馬四的印象也是極為深刻。
此人跑來他這里,專門挑了許多滯銷的胭脂水粉來賣。
于是這小老板貪心發(fā)作,趁機狠狠宰了他一筆,沒想到此人似乎并不了解行情,竟然沒怎么還價,便應(yīng)了下來,還一口氣將錢款付清了,并無拖欠。
對于這等冤大頭,小老板自是萬分歡迎,盼其再來。
在小老板的賬簿上,清清楚楚地記著這筆胭脂水粉的賣出時間。
正是張二郎中鴆毒身亡的前五日。
前來勘察的捕快用快馬將人證及供詞、物證、賬本一并送回了桐州,叫鄭邈盤問過目。
得到這條線索后,通過盤查其他衛(wèi)府下人,鄭邈得知,馬四比衛(wèi)逸仙大四歲,從小就服侍著衛(wèi)逸仙,小時候陪衛(wèi)逸仙爬山時,馬四不慎抓翻了右手中指的指甲,大概是傷著了甲根,自此后,他中指的指甲再沒長出來過。
見旁證齊備,鄭邈認為,不必再執(zhí)著于馬四的口供,直接用人證、物證定他的罪就是。
樂無涯在一邊吧唧吧唧地嗑瓜子,提議道:“大人,不著急,不如逗逗他吧�!�
鄭邈看向了他。
樂無涯把自己的瓜子大方地推到鄭邈跟前:“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鄭大人覺得衛(wèi)同知為人如何?”
鄭邈抓了幾顆,慢慢剝了起來:“頗為精明,馭下有方�!�
這么些時日過去,居然沒有一個人對他落井下石。
或者說,他們都寄希望于衛(wèi)逸仙逢兇化吉,挺過這一關(guān)。
衛(wèi)逸仙這棵大樹實在太好乘涼,不到萬不得已,這一樹的猢猻還不舍得就此散去。
他剝了瓜子,并不吃,而是一粒粒擺進一個空茶盤里。
在樂無涯的印象里,他不怎么愛吃小零嘴,在忙碌時剝剝瓜子,只作放松之用。
樂無涯眼巴巴地盯著他剝好的瓜子,盤算著要如何將茶盤劃拉到自己手邊來,同時明快一笑:“衛(wèi)逸仙既是精細,又擅長馭下,難道想不到叫馬四將這一特征妥善遮掩起來嗎?”
鄭邈等待著他的后文。
樂無涯也不推辭,將自己的猜測一一講來。
衛(wèi)逸仙知道馬四有枚長不出的斷甲,必會叮囑他要做好遮掩,戴副手套,或是纏圈紗布、裝作中指有傷,免得被人記住特征。
然而,衛(wèi)逸仙本人需得坐鎮(zhèn)桐州,并不能時時跟在馬四身旁加以監(jiān)督。
五月底、六月初,正是雨水密集的暑熱時節(jié)。
但凡是個正常人,都知道佩戴手套實在炎熱憋悶;若是用紗布纏裹指尖,松了容易脫落,纏得緊了手指又不過血,實在麻煩。
于是,馬四便自作主張,決定背著主子松快松快。
就算被人看了一兩眼,又能如何呢?
反正馬四從來是在衛(wèi)家內(nèi)宅里干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負責(zé)伺候衛(wèi)逸仙的洗臉和洗腳水。
按理說,只要沒人進入衛(wèi)宅搜索,他這張臉就絕沒有暴露的風(fēng)險。
結(jié)果,一個莫名其妙出現(xiàn)衛(wèi)家枯井里的訾永壽,將馬四和衛(wèi)逸仙的如意算盤全部打亂。
樂無涯見茶碟里的瓜子仁越積越多,心下竊喜,話語里也帶了活潑的笑音:“不管是酒店小二、買貨的佃戶,還是雜貨鋪老板,給出的到底都是旁證,能定馬四的罪,卻未必能牽涉到衛(wèi)逸仙�!�
鄭邈:“這就是聞人知府進言,讓我把包括馬四在內(nèi)的衛(wèi)逸仙的親信全部收押的原因么?”
“對了�!睒窡o涯瀟灑地一展小扇,“讓他自己招認,看狗咬狗,豈不是更有趣?”
鄭邈微微頷首,贊道:“聞人知府確有刑獄斷案之才。本官拭目以待�!�
言罷,他端起茶盤,將剝好的二十余枚瓜子一口氣倒進嘴里,隨即將空茶盤往樂無涯面前一推,大搖大擺地走了。
樂無涯:“”
小氣!摳門!吃獨食!
他氣鼓鼓地托起腮,盯著空茶盤生悶氣。
還是明秀才待他最好!
鄭邈走到中庭時,無聲無息地回過身來,凝目于樂無涯,目色中流露出一點難掩的懷念。
半晌,他揚聲喚道:“汪承!”
汪承仿佛是從地縫里鉆出來的,不消片刻,便已銀槍似的立在了鄭邈跟前。
鄭邈:“有人閑著嗎?”
汪承:“您吩咐。”
“若有閑人,叫他洗干凈爪子,剝兩斤新鮮瓜子仁,給聞人知府送過去�!编嶅愕�,“給他補補腦。”
汪承一板一眼道:“大人,兩斤瓜子,容易上火。”
鄭邈瞥了他一眼。
汪承迅速領(lǐng)命:“是�!�
領(lǐng)命過后,汪承坦誠道:“您待聞人知府,極是愛護親厚�!�
“是�!编嶅愀犹拐\,“聞人明恪長得極像那個與我割袍斷義的好友�!�
汪承:“?”
他少有地困惑了一回:“大人,那您為何還待他這樣好?”
鄭邈感覺聽了一個蠢問題,回看汪承,一臉理所應(yīng)當(dāng):“理念不合、各行其道,因此反目而已,又不是真的不在意他了�!�
[160]成�。ㄋ模�
在立秋的第一片樹葉順著監(jiān)牢天窗飄入時,牢獄中衛(wèi)逸仙的親信已被挨個提審了一輪。
馬四從眾多衛(wèi)家仆人中被拎出來那天,根本不知道鄭邈與樂無涯坐在假山之上、請證人拿著千里鏡來指認他的事兒。
以他的見識而言,衛(wèi)逸仙衛(wèi)老爺就是他的天。
衛(wèi)逸仙既然沒教過他千里鏡的原理,那么即使有人告訴他這世上有所謂的“千里眼”,他也是一句不聽。
同理可得,鬼神報應(yīng),老爺既然不曾教導(dǎo)過他,他便一概不信。
不管是往張二郎的水甕里倒鴆毒時,還是把醉得不省人事的金二狗扒光道袍、丟進山澗里時,他都是一樣的心如止水,和屠豬殺狗沒有什么區(qū)別。
馬四作為衛(wèi)逸仙親信中的親信,心腹中的心腹,在身陷囹圄的當(dāng)日,便做好了替衛(wèi)老爺拋頭顱、灑熱血的準(zhǔn)備。
倘若沒有衛(wèi)老爺,他一家子人斷斷過不上如今的好日子。
哪怕衛(wèi)老爺選擇棄卒保帥,把他扔了,他都認了!
他得對得起人,可不能倒了架子丟了份兒!
當(dāng)馬四懷著這樣的一腔雄心壯志被架入刑堂時,他卻并沒等到什么酷刑,只有幾個態(tài)度不甚友好的刑吏態(tài)度兇蠻地詢問,問他有沒有見過賊人翻墻過戶。
能做衛(wèi)逸仙親信的,絕不是呆瓜之流。
這時候,馬四大可以往牧嘉志或新任知府老爺聞人約身上攀咬幾句,把水?dāng)嚋啞?br />
但在經(jīng)歷了深思熟慮后,馬四放棄了這個冒進的想法。
因為所有審訊都是分開進行的。
馬四并不知道其他人招供了什么,怕說錯了話,叫口供出了紕漏,索性沉默到底,死扛不說,無論問些什么,都是用“不知道”、“不記得”囫圇應(yīng)付過去。
那些刑吏每每離去,都是一腦袋官司,氣得七竅生煙。
馬四曾隔門聽到兩個刑吏抱怨不已:
“聞人老爺也是夠迂的,一套大刑使下去,黃子都給他們擠出來,還愁這些王八羔子吐不出實話?”
“年輕的官兒嘛,抹不開面子,總想要個好名聲�!绷硪蝗税参克白笥野缸記]進展,了不了賬、交不了差的也是聞人老爺,咱們這些人拿著這點俸祿,就別操著知府老爺?shù)男牧恕!?br />
“嗐,上頭責(zé)備下來,還不是怪咱們無能?”
聽過刑卒的抱怨,馬四松了一口氣之余,不免萌發(fā)出了一線希望。
誰都不是天生賤種,天生皮癢。
能不吃皮肉之苦,那自然是好。
就算放任他在牢中自生自滅,衛(wèi)老爺看在他這份忠心上,想必也會善待他的家人。
在馬四滿懷希望時,有兩個親信被釋放了出去。
看著他們打著晃兒走出牢房時、那副如獲救贖似的不值錢的樣子,馬四鄙夷地笑了。
馬四曉得,這二人不過是追隨著老爺拍馬屁的低劣貨色,最多是老爺想釣魚時,他們能點頭哈腰地遞個桿兒、打個窩。
和他們一起入獄,馬四甚至有種被羞辱和看低的感覺。
一天過后,經(jīng)常替老爺送信的馬弁也被送出了監(jiān)牢。
牢獄中,只剩下了馬四和另一名僮仆。
那是個不起眼卻機靈的毛頭小子,就關(guān)在他的隔壁。
他經(jīng)常鞍前馬后地追隨老爺,知道衛(wèi)逸仙做過的不少事情。
馬四最擔(dān)心的便是這個小子。
別看這小兔崽子如今縮在角落一聲不吭,小臉煞白,看起來是個安分守己的,但他平時甜言蜜語,拿了老爺不少賞賜,當(dāng)著老爺?shù)拿姘绻凸�,一背過身去就擺出副頤指氣使的倨傲架子,還真把自己當(dāng)個人物了。
馬四時常隔著牢籠欄桿,輕蔑地斜睨著他,用目光無聲地警告他,以免他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心思。
倘若他忘恩負義,吃不了苦頭,敢張口攀咬老爺
但還沒等馬四琢磨出來這小東西背叛老爺后、自己應(yīng)當(dāng)如何替天行道時,小兔崽子就被兩個獄吏腳不沾地地拎了出去。
直至傍晚,那間牢房仍是空空蕩蕩。
馬四心中惴惴,怕他熬刑不過,真的招出什么來,便在獄吏送晚飯來時,旁敲側(cè)擊地問,小兔崽子什么時候回來。
獄吏滿不在乎道:“放出去了啊�!�
馬四滯在原地:“放了?”
“查不出什么來,自然放了�!豹z吏略顯粗暴地丟下一碟菜和一只窩頭,“吃吧�!�
馬四拿起窩頭,送到嘴邊。
窩頭異常粗糲,咀嚼起來宛如在嚼沙礫。
他直著脖子咽了下去,直捶了好幾下胸口,才勉強將這口窩頭順了下去。
可就像是有什么東西淤在了他的嗓子眼里,叫他吞吐不得。
當(dāng)天,馬四一夜無眠。
他惴惴地等了兩日,終于等到了又一次提審。
馬四精神萎靡地被提到刑房時,乍一抬頭,嚇了一大跳。
這次來審他的,居然是那位姓氏古怪的知府老爺。
樂無涯大馬金刀跨坐在一條板凳上,笑瞇瞇地將他從頭到尾打量一遍。
打量出他一身的雞皮疙瘩后,樂無涯用折扇輕輕一指他:“把右手抬起來。”
馬四低著頭裝傻。
但跟著樂無涯的那兩個隨從可不是省油的燈。
何青松大步向前,將他垂在身側(cè)的右手一把抓出。
楊徵單手壓在佩刀刀把上,提防著此人驟然暴起傷人。
在二人夾擊下,馬四被迫伸出了右臂,試圖攥起的手掌也被強行抻直了。
樂無涯低頭看了一眼他那缺失了一塊的指甲,了然地一頷首:“好了。押回去吧。”
重新被獄吏架住時,馬四才如夢初醒。
知府老爺要看他的右手?
他的手怎么了嗎?
直到被丟回牢房,在初秋未散的暑氣中,他終于想起了紕漏所在。
自己當(dāng)初前往臨皋縣辦事時,沒聽老爺?shù)脑�,為圖點涼快,把本來裹纏在手指上、被汗?jié)a透漚爛的紗布隨手扔了。
要知道他并不是斷了截手指,只是掉了片指甲。
他日日看著,并不覺得哪里別扭,因此并沒往心里去。
趴在地上的馬四猛地打了個大寒噤,下意識把殘缺的指甲往掌心收攏。
不過是徒勞而已。
他的掌溫急速流失,打擺子似的顫抖起來。
無數(shù)念頭在他腦中匯聚,又被沖散。
他把差事辦壞了,實在對不起老爺。
老爺會如何想?會懷疑他的忠貞嗎?
畢竟其他的人都已經(jīng)一一放出去,間接證明了自己的忠誠,只有自己遲遲不出
他冷汗淋漓地蜷在牢籠一角,被漩渦似的慌亂和恐怖壓得動彈不得。
馬四是極其了解衛(wèi)逸仙的。
在今日以前,他頗以此為傲。
但現(xiàn)在,他寧愿自己從未如此了解老爺斬草除根的種種狠辣本事。
他入獄后,寧死不招,死在獄里,老爺必會厚待他的家人,哪怕是做個樣子,也要告訴其他親信,替他辦事,即使不得善終,家人也能得到蔭庇,一生衣食無憂。
可如今是他自己辦事不力,露了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