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他一下一下麻木地點著頭,同時惡毒地發(fā)誓,這輩子絕不會把老師的遺言告訴小結(jié)巴一個字。
氣死他。
樂無涯在斷斷續(xù)續(xù)地作出一番交代后,兇猛地咳嗽了一陣,嘴角有淡紅色的血沫溢出。
他的身體愈發(fā)軟了,靠在他懷中,一聲一聲地喘。
他呢喃道:“小七”
項知是后背陡然一緊,以為自己又被識破了。
與此同時,一股沒來由的松弛襲上了項知是的心頭。
就好像,樂無涯若是還能識破他的身份,他們的游戲就還沒有到最后一局。
還有可能,還有希望。
然而,樂無涯低喘著,補(bǔ)上了后面的話:“小七,他看似孟浪無狀,心思深沉,實則還是個小孩子�!�
“他凡事都愛個爭強(qiáng)好勝,和我一樣,不爭點搶點什么,便覺得生來無趣。”
“所以,若他將來要和你相爭,你千萬、千萬不要讓他”
“一來,事事相讓,對不起你自己”
“二來,他要是空虛無聊了,會很難過的。我不希望他難過,你,你明白嗎?”
項知是呆呆望著他。
他的張揚沒了,傲氣沒了,什么都不剩下了。
他第一次那么恭順柔婉地回答樂無涯的話:“學(xué)生謹(jǐn)記�!�
樂無涯歪著腦袋,注視著他,笑了一笑,伸手搭在他的額頭上,溫存地摸了一摸。
他眼中有一簇火,有一道光,落在他的皮膚上,甚是溫暖動人,叫項知是無端想到了一句話。
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
那天,瀕死了一回的,反倒像是項知是。
許多事情他都分不清、記不得了。
他從圜獄里出來后,便在上京城中漫無目的地游蕩起來。
天地宛若白玉城,他穿行在碎瓊亂玉間,像一只無枝可棲的寒鴉。
在上京城中,他茫茫然走了半個夜晚。
待項知是將自己面貌恢復(fù)成舊日光景,重返宮門前時,豪雪已停,天光已亮。
宮門吱吱呀呀地開啟了。
他遞了牌子,想要入宮去。
在他等候時,一名內(nèi)侍引著一名衣著粗陋、低眉順眼的年輕人,和侍衛(wèi)匆匆對了腰牌后,一路向昭明殿而去。
心不在焉地把玩扳指的項知是眉眼一抬,目色便蒙了一層霜雪。
被內(nèi)侍帶入宮闈中的那人,穿著的正是圜獄獄卒的衣服。
他定定望著前方,片刻后,他無意識地抬步跟了上去。
門口侍衛(wèi)見他行止有異,忙攔阻道:“七皇子,請留步,里頭一會兒會遞話”
項知是冷冷睨了他一眼。
侍衛(wèi)打了個寒噤,心中叫苦不迭,乖覺地改換了口氣,道:“這天寒地凍的,還請您先入宮,到昭明殿前等候罷。到時候牌子送出來,您直接進(jìn)去便是。若要壞了貴體,臣百死莫贖啊�!�
項知是收起眼底殺意,甜甜一笑:“那就多謝通融啦�!�
他一笑即止,斂起面容,加快步伐,朝昭明殿而去。
項知是預(yù)感到有什么壞事要發(fā)生了。
他不敢去想,卻仍是心慌莫名,氣息也亂了,手腳冰冷僵硬,一點也不聽話了,似乎總要往一起絆。
他越走越慢,漸漸停住了腳步,眼望著昭明殿上被日光映得金黃的脊獸,喉頭窒息似的發(fā)緊。
在大雪宮道上,他走一陣,停一陣,仿佛這樣,便能晚一步聽到那噩耗的到來。
而五年之后的此時此刻,他不慌了,也不急了。
項知是緊緊偎在樂無涯身上,雙手環(huán)著他失而復(fù)得的老師,聽他沒出息地累得一聲聲地喘,伸手去摸了他的心跳。
他看樣子是真累了,一顆心活蹦亂跳,兔子似的,頂?shù)盟终菩囊魂囮嚨匕l(fā)熱發(fā)癢。
“別瞎摸啊。”樂無涯胸口敏感,被他摸得微微打了個顫。
“睜著眼睛呢,沒瞎摸。”項知是抱著他的脖子,往后勒了勒,“喂,聞人知府,你真能分清我和我六哥嗎?”
樂無涯篤定地一點頭:“嗯。分得清�!�
項知是把側(cè)臉枕在樂無涯的肩膀上,語調(diào)里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醋意和得意,說:“吹牛�!�
樂無涯剛想說話,有黃梅戲的歌調(diào)遙遙地從水上飄了過來。
他側(cè)耳聽了聽曲詞,嘆道:“完蛋。你的戲開場了�!�
項知是懶洋洋地瞇起眼睛,輕聲道:“是你的戲�!�
樂無涯一眨眼睛:“什么?”
“噓。不許吵�!表椫怯檬种笝M在他唇邊,“你聽,就是這一段�!�
飾演女駙馬馮素珍的伶官嗓音清亮,飄過水面、蕩過樹梢。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罩哇,罩嬋娟哪!”
樂無涯瞬間懂了他的代指,忍俊不禁。
“嬋娟”既指代女子,又可指代明月。
當(dāng)初,年幼的小知是,在讀到東坡居士《水調(diào)歌頭》一闕時,就仿佛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鮮玩意兒,舉著書卷,噔噔噔湊到了自己跟前來,踮著腳給他看書:“樂老師!是你!”
樂無涯定睛看去,是“月有陰晴圓缺”一句。
“‘月有缺’,不就是你嗎?”項知是笑嘻嘻道,“原來樂老師是嬋娟!”
樂無涯哭笑不得,照他腦門上彈了一記。
當(dāng)時,他手頭還頗有勁兒,彈得項知是唉喲一聲,捂住額頭,怒道:“放肆!你你怎么從來不彈六哥?!”
樂無涯道:“你六哥向來懂事,我彈他作甚?”
小知是氣得眼里含淚:“你偏心眼!你昨天還摸他的腦袋!”
樂無涯比劃了一下自己的心口,一本正經(jīng)地氣他:“誰的心都不在正當(dāng)間啊,要真是不偏不倚,人就沒氣兒啦�!�
項知是被他的歪理氣得跳腳,末了,又挨了他一記腦瓜崩。
樂無涯就是喜歡這么對待親近的小孩兒。
所以,上一世臨死前,即使他病得稀里糊涂云里霧里,一睜眼,看見妝扮成小六的小七在他床前撲簌簌地掉淚,他還是手指發(fā)癢,想彈他一下。
然而,事到臨頭,他將那蓄勢待發(fā)的一彈,換作了一記輕柔的撫摸。
孩子難過著呢,彈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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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生死
樂無涯背著項知是,耐心地聽女扮男裝的伶官唱完了這一折、翩然下場后,才明知故問道:“敢問七皇子,這怎么就是我的戲了呢?”
“虛造身份,耍弄世人”項知是把小尖下巴抵在他肩上,“這不正是聞人知府最為得心應(yīng)手之事嗎?”
樂無涯一本正經(jīng)地一搖頭:“天大的冤枉啊�!�
“又喊冤�?陕勅酥釔壅蟹湟倹]冤枉了你吧?又是裴將軍,又是戚縣主,當(dāng)真是艷福不淺�!表椫强謬�?biāo)�,“待會兒到了眾人跟前,你什么清白都沒了�!�
項知是雄心勃勃地惦記著要敗壞他的名節(jié)。
然而,越靠近絲竹鳴奏之地,他越是不安,挪來蹭去的呆不安穩(wěn),像是身上落了蜂子。
在路過一個端著一疊空點心盤的小家丁、被他好奇地瞥了好幾眼后,項知是終是忍無可忍了。
他拱了樂無涯一下,臉燙得厲害:“好了,放過你了。你快放我下來�!�
樂無涯這具身體到底是個文人,沒有他上一世童子功的底子,體力頗不濟(jì)事,背他一路,累得雙腿發(fā)抖,心火直往上躥。
但這不妨礙他泛壞水。
他先前就覺得小七不老實,現(xiàn)今聽他的聲音發(fā)著緊,頗有幾分瑟瑟發(fā)抖的意味,耳朵一動,便將他的心思猜了個七七八八:
小東西,心眼窄,臉皮薄,渾身上下只有嘴硬。
他渾身賤骨頭作癢,便裝糊涂道:“干什么?”
項知是豈聽不出他話中的調(diào)侃:“放我下來!”
“哎哎哎�!睒窡o涯扳住了他的小腿,托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別下來啊。你可是我的大靠山,我得帶你去所有人面前招搖一圈才行�!�
項知是一聽,幾乎要氣急敗壞了:“你真是無恥之尤!你你你”
他掙扎著要下來,可他剛才一時忘形,死死盤著樂無涯的腰,將自己的關(guān)節(jié)直送到了樂無涯手里。
他掙扎不得,索性去呵樂無涯的癢。
樂無涯最禁不得這個,登時站不穩(wěn)了,東倒西歪地踉蹌兩步,噴出一聲大笑。
項知是頓覺不妙,立即停了動作,用雙手死死捂住他的嘴,生怕引起旁人注意。
眼看著前面便是官員們聚坐的席位,項知是饒是有千般本事,在這等關(guān)頭也顯不出來了。
“老師!”項知是心慌意亂間,脫口喚出了聲,“老師�!�
樂無涯一顆心驀地一軟:“”
嘁。算了。
他蹲下身來,把項知是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胤呕亓说厣稀?br />
重新腳踏實地了,項知是一聲不吭,埋首快速整理了儀容,好半天過去,耳尖的紅暈還未消散。
樂無涯掏出懷中折扇,輕輕給他打著風(fēng),嘴里沒一句正經(jīng)詞兒:“七皇子,生氣啦?臉怎么紅成這樣?”
項知是不抬頭。
樂無涯啊了一聲,笑吟吟道:“許是天太熱了?一會兒叫豐大人給您上碗冰酪,多加葡萄干,如何?”
項知是的肩膀起伏幅度明顯變大。
見他這樣慌亂又純情,樂無涯略略收起了一點促狹之心。
他似乎太自以為是了些。
從前,樂無涯曾誠心誠意地反思過,得出的結(jié)論是,自己上一世最對得起他們兄弟倆,盡職盡責(zé),掏心掏肺的。
生前悉心教導(dǎo),半點不曾藏私;死時還不忘哄小孩兒,簡直感天動地,配享太廟。
但經(jīng)過勇闖興臺與上京之行,他才發(fā)現(xiàn),他對小六和小七的印象和認(rèn)知,好像都出了不小的偏差。
小六正里透邪,小七皮里透乖。
雖說子不教,父之過;但教不嚴(yán),也是師之惰。
他是不是應(yīng)該擺正態(tài)度,不再把他們當(dāng)小孩兒看待呢?
在樂無涯三省吾身之時,項知是靜靜埋著頭,一手抓著膝頭,一手按在胸口,等待臉上的熱度消退。
上次,他喊樂無涯老師,是他抓住了他與樂家人相逢時的馬腳,便在飲醉之后由著性子,縱情大鬧了一場。
從此,他便理所當(dāng)然將眼前的聞人約視作了“老師”的轉(zhuǎn)世。
管他高不高興,管他樂不樂意。
盡管其中有很多可疑之處,但項知是統(tǒng)統(tǒng)無視了。
聞人約對項知節(jié)的關(guān)心,項知是認(rèn)定他是“天生偏心”。
聞人約“記得”樂家人,卻不記得自己,項知是認(rèn)定他是轉(zhuǎn)世投胎之后記憶全失,對樂家人有殘存的好感,而自己并沒對他干過什么好事,凈顧著給他添堵了,他不樂意記得自己,盡管可惡,卻情有可原。
自從認(rèn)定了他的身份,項知是便興沖沖地冒了不少傻氣。
在長街上同一個異族人爭風(fēng)吃醋不說,甚至還頂著母家的名頭,屁顛屁顛地跑來赴一個官員的生日宴。
可是,項知是今日忍不住想起了他的老師。
真正的老師。
笑容虛偽的、自私陰毒的、親手弒師后又無處可逃,只能藏在他懷里的、耐心地同他玩“猜猜我是誰”的游戲的老師。
死掉了的老師。
項知是低頭將那枚堅硬的小金花生暗暗攥在掌心。
他攥得太用力,甚至將早已不那么結(jié)實的鏈扣拽斷了。
眼前的這個老師,笑容張揚肆意,處事亦正亦邪,頗有國家柱石的潛質(zhì)。
是鮮龍活跳的老師。
從前,總是樂無涯猜測自己的身份,現(xiàn)今,卻輪到自己去猜老師的身份了。
而聞人約始終不肯給他一句準(zhǔn)話,叫他的一顆心始終是沒著沒落。
四年前的樂無涯,于他而言,也是如此,就像是一陣捉摸不透的風(fēng)。
然而那陣名叫“樂無涯”的風(fēng),已被他捕獲,親手收殮,安安穩(wěn)穩(wěn)的躺在他的小花生里,哪里都去不了了。
項知是抬頭看向樂無涯,手中攥著他的灰燼,目光是錯亂恍惚的。
樂無涯與他目光一觸,不由一愣。
這小子心里又在轉(zhuǎn)什么鬼主意?
項知是的目光漸漸聚焦,看眼前人立在綠樹艷陽間,神采奕奕,眉眼含光。
“方才我叫錯人了�!表椫钦f,“聞人知府不會怪罪吧?”
樂無涯敏銳地察知到了他情緒的變化,不解之余,微微地一挑眉:“自是不會�!�
“走吧�!表椫菓袘猩炝藗懶腰,“你的《白蛇》要來了�!�
果然,樂無涯遠(yuǎn)眺過去,見到身著白衣、扮作白蛇的女子登臺,語調(diào)凄婉,曲調(diào)悠揚:“西子湖依舊是當(dāng)時一樣,看斷橋橋未斷,卻寸斷了柔腸”
聽到這句唱詞,項知是捏緊了小金花生,臟腑一抽一抽地疼痛起來。
但樂無涯是那吃不了細(xì)糠的山豬,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幾眼臺上風(fēng)光,便側(cè)過頭來,抬肘碰了碰聽得入迷的小七:“小六的病,到底是要緊還是不要緊?”
項知是怒火攻心,拈起小花生,劈手一甩,正打在了樂無涯的額角上。
不管是這個老師還是那個老師,都是一樣的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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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討?zhàn)A(一)
二人重新落座后,正端著酒杯、搖頭晃腦地欣賞樂曲的喬知府一眼察覺了不對:“喲,聞人賢弟這額頭怎么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