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十五歲的小六追著一頭麋鹿跑得遠(yuǎn)了些,卻不小心掉入了一口枯井。
那枯井本就不顯眼,前些年因一個看守南苑的小太監(jiān)失足溺死,才遭廢棄,偏偏填井之人也是個憊懶的,只在井口蓋上了一塊木板、加了一把鎖。
天長日久,木板朽爛,旁側(cè)又生出一蓬荒草,將井口遮了個嚴(yán)嚴(yán)實實。
樂無涯此時已不任教職,只是掛了個少保虛銜,但會獵時還是忍不住時時踮腳張望,想看看自己的兩個愛徒斬獲幾何。
見小七得勝而歸,帶回了五只麋鹿,小六卻久久不見歸還,樂無涯心下?lián)鷳n,便找了匹馬,偷偷去尋小六。
許是心有靈犀,又許是他命里有此一劫,樂無涯一路逛到了枯井附近。
眼見荒草凌亂,倒伏的方向頗不尋常,而小六的馬在不遠(yuǎn)處安然地垂著腦袋,遛彎吃草,樂無涯便徑直下馬,一面叫著“小六”,一面撥草向前而去。
小六落井,是因為失足。
樂無涯則純粹是因為眼神不好。
當(dāng)樂無涯一腳踩空時,想,小六要是在底下,他的一世英名就
未等念頭想盡,他便直直落下,砰的一聲,仰面摔在一堆腐爛厚實的樹葉間。
他閉著眼睛,虔誠地祈禱:沒人沒人沒人。
然后,他就聽到一個遲疑溫柔的聲音:“老師?”
樂無涯暗罵一聲,腦袋果斷往旁邊一歪,想,為保師門尊嚴(yán),為師先暈一會兒。
沒想到,樂無涯這一倒,倒出問題來了。
他遲疑地喚他:“老師?”
見樂無涯不應(yīng),他惶急起來,托扶起他的肩膀,小心地摸索他的后腦,確認(rèn)下面并無石頭樹枝,困惑之余,愈發(fā)心慌:“老師,你怎么了?”
在六神無主之際,項知節(jié)把他擁在了懷里,連拖帶拉地將他挪到井壁邊緣,用手掌抹去壁上的青苔,將他放好,呼喚他的聲音微微發(fā)著顫:“老師,樂老師?”
他安靜了許久,枯井中只有他越發(fā)急促的呼吸,叫樂無涯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不該呼吸了。
似是察覺到他的吐息過于輕緩,一根冰冷發(fā)顫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探了來,放在了樂無涯的鼻下。
樂無涯實在是忍不住了,噗嗤一聲樂出了聲。
對面的動作一滯。
見偽裝失敗,樂無涯連忙睜開了眼,試圖找補(bǔ):“醒了醒了剛醒的�!�
映入他眼簾的,是嘴唇完全失卻了血色的項知節(jié)。
他與樂無涯對視一會兒,一扭身回到了深井的另一側(cè),悄無聲息地坐下。
項知節(jié)沖自己冷臉,實在是少見。
樂無涯:“哎。小六�!�
項知節(jié)把臉扭到另一邊去。
樂無涯手腳并用地爬過去:“生氣啦?”
項知節(jié):“沒有�!�
樂無涯露出了個挺沒心沒肺的笑容:“我都醒了,還要生氣啊�!�
就連脾氣甚好的項知節(jié)都覺得這話氣人,干脆是沒有搭理這一句,而是有條不紊地道:“老師,這不好笑�!�
樂無涯摸摸后腦勺,綻放出一個燦爛的笑。
哄人,他最會了。
他大嘆了一口氣,說:“你看,天也沒黑,還不到狩獵結(jié)束的時辰呢。要不是看到我的好徒弟不見了影蹤,我干嘛要來尋呢?”
項知節(jié)耳朵稍稍動了一下,旋即交抱雙臂、擁住了膝蓋,將下半張臉埋在臂間,沉默不語。
樂無涯再接再厲,在他身邊坐下。
項知節(jié)稍微動了下肩膀,卻沒有離開原地分毫。
“餓了。”他捅捅項知節(jié)的肩膀,“有吃的沒?”
項知節(jié)恢復(fù)了惜字如金的昔日面貌:“沒有。”
樂無涯:“我有�!�
說著,他慢條斯理地解開自己的衣服。
腹中空空的項知節(jié)不覺被他吸引了目光。
而樂無涯經(jīng)過一番一本正經(jīng)的翻找后,極其莊重地捧出來了一片空氣:“看,我的真心,還熱乎著呢。”
項知節(jié)又把自己的臉埋回了臂彎,嘴角忍不住微微翹起。
可他上半張臉實在是鎮(zhèn)定自若,看上去頗為油鹽不進(jìn)。
樂無涯又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唉。我們小六看不見老師的真心,真叫人難過�!�
項知節(jié)想要張嘴反對,想了想,似乎那樣就中了老師的計,便重新閉上了嘴,只上手把他的衣服前襟攏上了。
冷。
老師的身體經(jīng)不得凍。
他伸去的手,卻被樂無涯一把抓住。
緊接著,他手心一沉。
那竟是一只玫瑰酥餅。
樂無涯言笑晏晏:“那老師送來的好吃的,小六總能看得見吧?”
失去了手臂遮擋,項知節(jié)上翹的嘴角再也無物可擋。
他索性別過臉去,盡量讓自己的聲音端莊起來:“這個老師從何處得來的?”
樂無涯滿不在乎:“和你爹議事時,從他的點(diǎn)心盒子里摸來的。”
項知節(jié):“”
樂無涯評價道:“看著好吃,但甜膩得很。我來前已吃了一塊,如今胃里堵得慌,給你了�!�
項知節(jié)舉起玫瑰餅,在嘴里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起來。
這糕餅滋味兒正好,他并嘗不出什么甜膩來。
可能是老師不嗜甜罷。
樂無涯見哄好了小孩兒,長舒一口氣,將修長的雙腿攤開,眼望著上方井口:“你如何不呼救呢?”
項知節(jié):“喊了。沒人來。”
樂無涯拔了一根狗尾巴草,含在嘴里,懶洋洋道:“那我也不費(fèi)那事兒了。就和小六這么坐一會兒。”
這一坐,就坐了一個多時辰。
眼看斜陽西下,上方井口圓圓地投下的一小塊陽光,也被深藍(lán)夜幕取代,露出三五稀疏寥落的星子。
秋季夜涼,樂無涯見項知節(jié)只一身單薄騎裝,就把自己的外裳脫下來,丟到了他懷里。
項知節(jié)被猶帶著他身體溫度的衣服罩住了腦袋。
他皺起眉來:“老師”
樂無涯搖頭晃腦的一拉衣領(lǐng):“我有妻子關(guān)心,給我里衣內(nèi)側(cè)早早絮了絨,一點(diǎn)都不冷�!�
說著,他笑嘻嘻地扭過頭來:“我們小六還沒娶親,還不知道有媳婦兒關(guān)心的好啦。”
項知節(jié):“”
他沒再推拒,默默收下了這番好意。
見樂無涯閉上了眼睛、似是困倦已極了,項知節(jié)將他的衣服擁在了懷里,抓起一角,抵在鼻翼下方,偷偷地嗅聞。
“好聞吧?”
樂無涯其實并沒睡著,瞇著眼睛,美滋滋地炫耀道,“是松枝香,我洗澡的時候就愛拿這個熏。”
不知怎的,他明明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在講這句話,月色下的項知節(jié)卻轟的一下紅了面孔,把臉直埋在了他的衣服里,只露出了一雙漲得通紅的耳朵。
樂無涯不解地一蹙眉,繼而覺得這一幕也挺美:
上有星光,下有紅霞,正是相得益彰。
待月升中天、庭風(fēng)颯颯的時分,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六皇子和樂大人不見了。
所幸他們的馬統(tǒng)統(tǒng)留在了上面,并肩吃草,既和樂,又醒目。
很快,大片大片的火把向他們涌了過來。
不多時,一條繩子自上方縋下。
二人一前一后地見了天光。
見到六皇子安然無恙,這些在南苑伺候的小內(nèi)侍大大松了一口氣。
可等到樂無涯被拉出來后,有眼尖的小內(nèi)侍一眼看去,頓時受驚,尖著嗓子驚呼了一聲:“呀,樂大人,您的腿!”
樂無涯淺淺呼出了一口氣。
他的右腿,在墜井時被井邊的鎖銷劃出了一道深且長的口子。
血全部灌進(jìn)了他的長靴里,將他的襪子都泡透了。
好在他是一身玄色袍子,不見明光,是看不清楚身上染血的。
見他傷重至此,在井底時卻一絲痛色也不肯流露,只連說帶笑地逗他,項知節(jié)心口一窒,略略提高了聲音:“老師,你怎么?”
樂無涯倒覺得沒什么:“你都那么生氣了,不舍得教你再擔(dān)心了啊�!�
項知節(jié)沒有放過他。
他將本就歪躺在地上的樂無涯公然按倒,扯松他的領(lǐng)口,手指向里摸去。
他的里衣內(nèi)側(cè),哪里有夾絨?
“看到了么?”樂無涯閑閑地枕在一片柔軟的蒿草間,好像那傷痛和自己無關(guān)似的,“老師的真心,天地可鑒�!�
樂無涯的罪己詔下到一半便中止了。
因為他越想,越覺得自己不說是古往今來、至少也是大虞立國以來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老師。
至于學(xué)生為何會突然變成斷袖,他并沒什么頭緒。
斷袖其實也沒什么不好。
只是樂無涯總覺得,自己有的,那就是不好的。
見久久得不到樂無涯的回應(yīng),傷重的項知節(jié)實在是抵擋不住洶洶而來的困意,昏睡了過去。
但那睡姿很妙,將半邊完好的身子全偎靠在樂無涯懷里,樂無涯想要把他放下,就難免觸碰到他的傷臂。
樂無涯索性任他睡在自己的胸膛上,翻檢著重重往事。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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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3
[84]心意(三)
一行人趕到南亭時,已是清晨時分。
南亭縣城門方開,馬車得以長驅(qū)直入。
縣衙燈火通明,一夜未熄。
接到衙役通報,說太爺和貴人平安折返,孫縣丞簡直要化身成一只撲棱蛾子,興沖沖地直撲了出來。
隨即,他就瞧見六皇子臉色慘白地被從馬車上攙下來。
在大喜大悲的兩相夾擊之下,他差點(diǎn)一屁股跌坐在臺階上。
留守南亭衙中的如風(fēng)倒是很能把穩(wěn)陣腳。
他先拆開紗布,查看了項知節(jié)傷勢,又指揮著人去叫大夫只叫全縣里最資深的大夫來就成,別敲門拍戶的,驚動了太多縣中百姓。
有了樂無涯的坐鎮(zhèn),又有了如風(fēng)的指揮,南亭縣衙迅速從沒頭蒼蠅的狀態(tài)恢復(fù)過來,里里外外地運(yùn)轉(zhuǎn)起來。
如風(fēng)干活兒刷利,一樁樁亂麻似的瑣事落在他手里,他都能像是解牛的庖丁一樣,料理得明明白白。
大夫還沒請到,他連給大夫的封口費(fèi)和禮金都一并封好了。
有了如風(fēng)襄助,樂無涯倒顯得無所事事起來。
那就先辦正事吧。
縣衙眾人一晚未眠,恐怕不只是為了六皇子和縣令大人無緣無故地一夜未歸。
果然,他將秦星鉞喚來一問,一切皆如他所料。
那潛逃至南亭當(dāng)贓的二人,確實身染毒癮。
樂無涯他們離縣沒多久,秦星鉞便見二人發(fā)抖不止,漸漸發(fā)展到了狂呼濫叫,跡類瘋癲,他不敢怠慢,忙連夜請示了孫縣丞。
孫縣丞剛進(jìn)溫暖的被窩,便被這么個消息炸了出來。
他還以為是秦星鉞大驚小怪,可親至牢獄中一看,見這二人滿地打滾,呻吟哭喊,見多識廣的孫縣丞哪有什么不清楚的?
他僅有的睡意剎那間煙消云散。
正如樂無涯所說,南亭縣不養(yǎng)閑人。
興臺縣近些年政通人和,本就叫旁的縣吏眼紅。
孫汝酷愛玩弄吏治,沒少伙同前任縣令做過虛造功績、粉飾太平的勾當(dāng),心思又向來齷齪,沒費(fèi)什么功夫,便自然而然地想到,興臺滅門案,沒準(zhǔn)兒后面有大秘密。
大虞向來是全境嚴(yán)禁種植、販制阿芙蓉,就連急需錢財打通升官關(guān)節(jié)的孫汝,都不肯賺這筆臟錢。
有命賺,沒命花,何苦來哉?
看這二人痛苦至極的模樣,明擺著是對阿芙蓉久吸成癮。
若說兩人是土匪一流,那也不對。
益州境內(nèi)的土匪是什么個行情,孫汝心里有數(shù):
那些人都是活不下去的壯勞力,嘯聚山林,所求也并不多,圖一個吃飽喝足便罷,一年四季里有一半時間都是五脊六獸的,紅著眼睛、癟著肚皮,謀劃著去哪里打劫搶糧,怎么還有閑心效仿王孫公子,去搞大煙抽?
這么想來,這二人的身份就很是玄妙了。
孫縣丞一邊催馬去州府給太爺報信,一邊弄來了些止痛的草藥,熬得濃濃的,給這二人灌了下去,暫且解了他們的燃眉之急。
這兩個人證甚是寶貴,可不能讓他們狂性大發(fā),一頭碰死了。
孫縣丞懷著一腔雄心壯志,期待著他們能抽絲剝繭,破獲又一樁驚天大案,萬沒想到,前去州府送信的土兵,和去驛館換衣服的樂無涯一行人恰好中途錯過了。
他更沒想到,太爺帶著六皇子,直奔向了興臺那處看似和平的虎狼之地。
見六皇子負(fù)傷而歸,孫縣丞目光呆滯地坐在院內(nèi)。
他生平第一次產(chǎn)生了辭官歸隱的念頭。
這短短半年間,他感覺自己的壽命起碼打了個對折。
樂無涯不管他的死活。
眼見自己的猜測得到了印證,他重新興奮了起來。
在院里掐著腰轉(zhuǎn)了半晌,他大喊一聲:“秦星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