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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聞人約清楚,自己現(xiàn)下的言行舉止,堪稱放肆。

    可顧兄于他而言,是獨(dú)一無二、絕無僅有的。

    無論是皇子還是將軍,他都不可相讓分毫。

    “人若無勢時,借勢是常理。智者借力而行,慧者運(yùn)力而動,荀子亦有云,‘君子善假于物’�!�

    項知節(jié)話音依舊柔和平穩(wěn),如他名字一樣,進(jìn)退有節(jié)。

    “可是,勢借一時,不可借一世。人到底是要自立。盼你能立志建功,有朝一日,能與他比肩而立,共為百姓翼護(hù)、朝廷臂膀�!�

    聞人約頓了一頓:“多謝六皇子勉勵。草民務(wù)當(dāng)為之�!�

    一場和平的對談就此結(jié)束。

    項知節(jié)起身出院,依習(xí)慣練習(xí)太極劍,以此養(yǎng)生。

    聞人約來到書桌前,挽袖研墨,預(yù)備寫樂無涯布置給他的文章。

    但六皇子的話,在他腦海中盤旋往復(fù),聲聲入心。

    “人到底是要自立�!�

    “有朝一日,能與他比肩而立�!�

    是,他能力不濟(jì),出身平庸,即使知這官場多艱,也難以護(hù)他,自是比不上出身尊貴的皇子,也不及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

    要到如何的地步,才能與他“比肩”?

    才能和顧兄相配?

    他心思游移,在無知無覺間研出了一大硯的墨。

    書房窗外,劍聲颯颯,宛若游龍。

    項知節(jié)的腦中,則盤桓著另一個聲音:“回六皇子,我是南亭縣令聞人明恪的學(xué)生,亦是他的摯友�!�

    明相照能這樣坦蕩地說,他卻偏偏不能。

    他是聞人明恪的什么人?

    不能說。

    他是樂無涯的什么人?

    不可說。

    他揮劍破空,卻斬不斷繚亂紛擾的思緒,索性收劍回身,返回屋中。

    此時,如風(fēng)駕著車,頂著一頭大汗趕到了縣衙門口。

    他雖是第一次來到南亭,但無需問路,便能找到縣衙方向。

    畢竟他不聾。

    聽著主子的裊裊笛音,他就能辨別方向。

    他嘆一口氣:大早上的就吹上了。

    人都見著了,怎么還犯相思病呢。

    南亭是小城一座,“滅門”一詞又確實足夠駭人聽聞,小半日間,這噩耗便傳遍了南亭上下內(nèi)外。

    事關(guān)性命,不需官府多加約束,街面上行走的人就變少了。

    不及天黑,大半商鋪就都上了門板。

    向來繁榮的南亭縣,難得添了幾分蕭索孤零之氣。

    兩日后,天將黑時,主街之上,人人不約而同加快了步伐,趕著回家去。

    而樂無涯正等候著最后一爐吊爐瓜子。

    在氤氳的瓜子香氣中,他一面剝著上一爐剩下的幾粒瓜子,一面問身旁的人:“看得不差?”

    他吊兒郎當(dāng)?shù)哪樱孟裰皇窃诤湍侨似疯b這一爐瓜子的優(yōu)劣。

    一陣騰涌而出的雪白熱霧被晚風(fēng)吹散,露出了盛有德的面孔,以及他那標(biāo)志性的、又紅又大的酒糟鼻頭:“差不了。就是天金當(dāng)鋪。一個人懷里塞了一小包東西進(jìn)去。半個時辰過去后才出來,懷里的東西就沒了。夏日里穿的衣裳單薄,多了什么、少了什么,一眼就能看出來�!�

    “確定不是南亭人?”樂無涯加快了剝瓜子的速度,“不是哪個本地的敗家子賭暈了頭,瞞著家里偷了家私來當(dāng)?”

    盛有德篤定道:“太爺放心,南亭家里稍微有點(diǎn)錢的,我們這些行乞的人沒有不認(rèn)識的。那人瞧著確實眼生,走路也歪歪斜斜的,南亭本地絕沒有這么一號人�!�

    “人在哪兒?”

    “那人自從酉時進(jìn)了天金當(dāng)鋪,就有人來報我,這不,我馬上來找您了。”

    說著,盛有德抓了抓頭發(fā),賠笑道,“這還是第一次正經(jīng)八百地給太爺辦差,我也不敢亂下令,只教人一直跟著。剛才有人來報,那個跛腳又去城北的醫(yī)館抓藥,看樣子挺急的,像是想趕在城門下鑰前出去”

    樂無涯一望天色:“還沒出城?”

    “不知道,但應(yīng)該是快了�!笔⒂械麓鹫f,“這段時日,近旁幾個縣城都提前了下鑰的時辰。”

    樂無涯放下了瓜子,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長睫垂下,開始飛速思考。

    見樂無涯立在原地不動,不像是急著回去抽調(diào)人手的樣子,盛有德試探著問:“太爺,不抓呀?”

    “你去抓?”樂無涯瞪他一眼,“現(xiàn)在正是城門口最熱鬧的時候,人趕著出、趕著進(jìn),驚了他的廟,叫他抓人質(zhì)抓得方便嗎?”

    盛有德被他瞪得心旌搖擺,不著邊際地想,好這一雙漂亮的大眼珠子,滴溜溜亂轉(zhuǎn)。

    樂無涯說:“你的人跟到城門口,也別跟了,小心小命。記住人是從哪個門出去的,然后直接來衙門門口蹲著,等里頭亂起來,自去找一名衙役,報告今日見到的事情便是�!�

    盛有德迷糊了一下:“衙門怎么要亂?”

    “因為我要回去了�!睒窡o涯一拍盛有德肩膀,揚(yáng)聲道,“老板,我不買了!早點(diǎn)上板子吧!”

    他負(fù)著手,快步向衙門方向走去,胸中萬千思緒翻涌不休。

    寧錯抓,不放過。

    此人是或不是興臺縣的滅門兇嫌,為著南亭平安,他都得把人抓回來。

    不僅要快,還要一擊必中。

    不僅要抓住當(dāng)鋪的贓,還要拿住當(dāng)東西的人。

    人贓并獲,才是上上之策。

    可人不好拿,贓也不好拿。

    樂無涯知道,天金當(dāng)鋪背后的主子是屠戶李阿四。

    在明相照謀反案中,自己擺了他一道,拉一派、打一派,把他綁上了自己這條賊船。

    李阿四是個人精,讀懂了樂無涯的意思。

    因此在關(guān)鍵時刻,他親自上堂,送來證據(jù),給了陳員外致命一擊,也順道鏟除了陳員外這個在南亭縣日漸崛起的后起之秀。

    自那事之后,他們還沒有正式地見過面。

    李阿四這條地頭蛇,并不同于孫縣丞。

    他無心做官,一心發(fā)財,連個里長都不肯擔(dān)任。

    他也不同于統(tǒng)管著一盤散沙似的乞丐幫的盛有德,手底下那一彪人馬各有千秋,不管是吉祥坊掌事李青,還是匯通錢莊的錢掌柜,都是拿得出手的人物,輕易撬動不得。

    他大概也看出了自己有心收拾他一頓,近來甚是低調(diào),那些灰色的賭坊買賣也暫時關(guān)了張,沒給樂無涯任何拾掇他的機(jī)會。

    半年霎眼而過,沒想到在盜匪銷贓一事上,自己又和他碰上了。

    自己大可以像是查抄吉祥坊一樣,去查抄天金當(dāng)鋪。

    但上次查抄吉祥坊,一來那是賭坊,師出有名,二來,自己還有一夜時間,可以偽造出一封檢舉信來。

    當(dāng)鋪明面上做的是合法買賣,強(qiáng)行查抄,必然要得罪李阿四。

    樂無涯從不怕得罪誰,大不了開戰(zhàn)就是。

    只是,匪患一事來得太過突然。

    沒有做好準(zhǔn)備就和李阿四撕破臉皮,并不是樂無涯的行事風(fēng)格。

    況且,當(dāng)鋪的水頗深。

    但凡有當(dāng),掌柜和伙計都會趁火打劫,好好的一張皮子,登記時也要寫上“蟲吃鼠嚙、缺襟短袖”,就算典主將來到店贖當(dāng),他們也能以次充好,把一張爛皮子塞過去,并振振有詞地說,你來當(dāng)時便是這樣,有記錄為證。

    典主無法,只能打碎了牙齒往肚里咽。

    至于好東西,他們都會收攏到自家去,給自家人用了。

    因此,只要他們今日關(guān)門盤點(diǎn)過后,再來個偷天換日,等明日他們再去查庫,那便晚了。

    翡翠手鐲鴛鴦釵,恐怕就要被換作雜銀鐲和荊釵了。

    至于那真貨,也不知道會出現(xiàn)在當(dāng)鋪掌柜哪個相好身上,再難追查。

    贓難拿,人也難拿。

    那疑犯若是出了城門,離了大道,便是蛇入荒草,蹤影難覓。

    唯一的線索,是他買了藥。

    盛有德手下乞丐提到了一點(diǎn):他是瘸著腿進(jìn)當(dāng)鋪的,換來的銀錢,則是去藥鋪買藥。

    此人雖是不良于行,但是既能進(jìn)當(dāng)鋪,又能入藥鋪,藥不大可能是買給他自己用的。

    他非得趁著風(fēng)口浪尖進(jìn)城,又是典當(dāng)、又是買藥,怕是另有旁人急等著用藥。

    也就是說,他有同伙,數(shù)目未知。

    南亭土兵共有一百余人,衙役二十人。

    樂無涯清楚,現(xiàn)如今這些人雖是忠心得用,卻絕不會出百分的氣力去追捕兇犯。

    理由很簡單:此案并不發(fā)在南亭縣本地。

    抓到人,算不得大功;叫人跑了,也不算有過。

    對方有可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還人數(shù)不詳。

    這樣算來,他們玩什么命呢。

    他需得想個辦法,把疑似人犯拿住,再在當(dāng)鋪偷天換日前,查出賊贓。

    關(guān)鍵是,不能讓李阿四記恨他,也要調(diào)動起這些土兵衙役抓人的熱情。

    要給兩方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

    這事,還要在城門關(guān)閉前辦妥。

    樂無涯步如星火、趕到衙門附近時,見項知節(jié)正一身便裝素服,詢問米面價格,身側(cè)還跟著一個如風(fēng)。

    項知節(jié)出發(fā)前,得天子之令,奉密旨辦差,不便貿(mào)然于益州其他官吏面前現(xiàn)身,只得居于南亭衙中,暗暗觀察命案查辦進(jìn)展,以便來日回京,匯報于上。

    見到他急匆匆而來,項知節(jié)剛露出微笑,樂無涯就直直殺奔他身前,沖他理直氣壯地一伸手:“那個呢?”

    項知節(jié):“什么?”

    樂無涯:“借我玩一晚上的那個東西。”

    項知節(jié)微微一挑眉,卻不多問,只將一個貼身的荷包解下,遞給樂無涯。

    “謝了。”

    樂無涯簡潔謝過,將那荷包隨便往懷里一揣,便抬步向衙門而去。

    如風(fēng)好奇道:“六爺,那個是什么啊?”

    項知節(jié)低頭檢查著米的成色:“龍佩。”

    由于他的語氣過于平淡,如風(fēng)沒太能理解這兩個字背后的含義。

    “哦,龍”

    后面那個字,被他生生一噎,吞回了喉嚨里去,差點(diǎn)活活噎死。

    樂無涯踏入衙中,正好撞上了抱著一卷文書,殷殷地等著六皇子回來查問的孫汝。

    見樂無涯行色匆匆,孫縣丞自是要問:“太爺,怎么了?”

    樂無涯:“丟了。”

    孫縣丞一愣:“什么丟了?”

    樂無涯:“龍佩�!�

    孫縣丞仍是不解:“龍什么?”

    樂無涯急急掠過他身側(cè),口齒清晰地解說:“圣上御賜給六皇子,大虞傳世三代的龍佩,丟在南亭縣了�!�

    孫縣丞手一松,滿懷文書撒了一地。

    [73]借勢(二)

    不消小半個時辰,所有南亭衙役,無論是休假的、巡邏的、不當(dāng)班的,都被一股腦提上了衙。

    孫縣丞面似寒霜冷鐵,心中卻下著一場凄風(fēng)苦雨,煎熬得他坐立不安,只好在衙前踱來踱去。

    他向來務(wù)實精明,不信鬼神。

    現(xiàn)在他懷疑聞人約妨他。

    孫縣丞心亂至此,自是無心去看底下人的各色神態(tài)。

    各位衙役神情微妙,面面相覷。

    往常太爺有急活兒招呼他們,話說得敞亮,又出手大方。

    沒有比較還好,一較之下,孫縣丞頓時就不夠瞧了。

    對他們態(tài)度兇狠不說,偏偏又要裝神弄鬼,聽他嘮叨了半晌,他們?nèi)允且活^霧水,只知道是衙中來了什么貴人,又丟了什么要緊東西,叫他們哪怕把南亭的地皮挖薄三寸,也要找出來。

    但到底丟了什么,孫縣丞卻死活不肯說,只肯說是一件玉器。

    孫縣丞當(dāng)然想不到,這幫用熟了的衙役會在背地如此嘀咕自己。

    況且他也不是故意隱瞞的。

    龍佩丟失,第一要務(wù)便是保密,絕不可肆意張揚(yáng),不然就是和自己的九族過不去。

    何青松作為班頭兒,第一個站出來,試探著問:“孫縣丞,這事兒這么要緊,太爺去哪兒了?”

    何青松倒沒什么旁的意思。

    他主要是想替大家伙兒找個主心骨、定盤星。

    至少太爺能把事情講個分明吧。

    孫縣丞知道,樂無涯是去陪著后院的六皇子了。

    出了這等大事,地方第一把手陪在旁邊請罪侍候是免不了的。

    但何青松的問題,卻觸動了孫縣丞一根隱秘的心弦。

    他先是詫異,隨即面色轉(zhuǎn)冷,淡淡反問:“怎么,我支使不動你們了?”

    何青松當(dāng)然口稱不敢,退下之后,又與堂下諸人交換了個眼神。

    眼看他們眉來眼去,孫縣丞又是一股無名火直沖心頭,費(fèi)了半晌氣力才勉強(qiáng)壓下。

    他仿佛回到了半年多前、自己帶著頭孤立聞人太爺?shù)臅r候。

    但這次,換他做太爺了。

    孫縣丞沒空心驚,沉著面孔喝道:“秦星鉞何在?!”

    這秦星鉞乃是南亭縣衙兵房書吏,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粗麻衣裳,丟在人堆里,是極不起眼的那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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