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悄悄地擦了冷汗。
這南亭縣,自從太爺坐鎮(zhèn)后,可真是賓來如云啊。
待孫縣丞走后,樂無涯將手中士子名單一收,轉(zhuǎn)到了后堂。
聞人約一人、一案、一筆,正在抄寫文章,兼職剝松子。
走前,樂無涯在他身邊放了一碟松子,說抄得累了就剝幾顆,活動活動手指。
他壞心眼地想,聞人約不是個饞嘴的人。
吃一半,給他留一半就成。
當他來到后堂,才發(fā)現(xiàn)聞人約真的在剝松子,旁邊積了一座松子仁的雪白小山。
見他兩手被占得滿滿的,樂無涯便把名單放到他面前,順便偷了一小把剝好的松子吃:“看看,這些都是你的競爭對手�!�
聞人約并未推拒,細細審閱起來。
樂無涯又偷了三四顆,捏在掌心里,打算一會兒帶回堂前吃,順便調(diào)侃他道:“我還以為君子大人不樂意看呢�!�
“第一版名單,去歲年前已經(jīng)報過一輪了,我心中本就有數(shù)。”聞人約柔和道,“我得過功名,又有了顧兄這么一個良師,已是占了天大便宜,事已至此,不考上個好功名,豈不是大大地辜負了顧兄?”
樂無涯喜歡聽這話,樂滋滋地一晃腦袋:“那可不是?”
他比劃了一下:“不考個會元,不像話吧?”
聞人約拉過他的手,將那一碟子松子仁擺上了他的掌心:“考個狀元吧�!�
樂無涯小小震撼了一下:“全都給我��?”
聞人約見他呆愣,微微一笑:“給你剝的。明秀才吃不得松子,吃了出疹子�!�
聽他這樣說,樂無涯只得收受了這份好心。
但看他雙手指尖剝得通紅,饒是樂無涯臉皮厚如城墻,也難免臊得慌。
他忙許諾道:“下次,下次買你能吃的!”
聞人約沖他輕輕笑:“好啊�!�
“美得你,狀元。”樂無涯又接續(xù)上了方才的話題,“你以為當狀元那么容易呢?”
“顧兄當過么?”
“去。不告訴你�!�
話說至此,樂無涯對著半空,無奈一哂。
當年,他壓根兒沒想走科舉一途。
他因著軍功卓著,又頗有騎射天賦,平白得了個教職,每日教授小六、小七御馬射箭,順便逗著小六說話,逗著小七生氣,心無旁騖,每日忙得有聲有色。
一日,皇上來到校場,面色沉沉,連帶著兩個孩子都緊張萬分。
樂無涯乖乖束手立在一邊,心中大逆不道地腹誹:
我兩個寶貝徒弟都是好樣的,要是出什么紕漏,就全怨你這張死龍臉。
好在他平日教導有方,他們也算是發(fā)揮出色,縱馬馳騁,箭中紅心,甚見少年風采。
皇上面色稍霽,將項知節(jié)、項知是招攬至身邊,賜帕子拭汗。
未等兩個孩子汗水落盡,他便帶著一點高深莫測的微笑,道:“父皇考你二人一考,如何?”
小七開朗道:“請父皇出題!”
皇上道:“若你二人登臨大寶”
聽到那四字,兩個孩子剛剛坐定的身子頓時齊齊而起,動作一致地拜倒在地。
皇子們跪了,侍讀們自是不敢站著,稀里嘩啦地跪了一地。
樂無涯這個老師只得跟著跪了,心里暗暗罵人:
你就禍害小孩子吧。
皇上寬和地一擺手:“這是做什么?起來,一個問題而已,怎么就把我大好的項家兒郎嚇成兩只小兔子了?”
見兩個孩子怯生生的不敢起身,他也不強求了,兀自道:“若你二人登臨大寶,要招各地官員上京朝覲談話,你們要如何擇選次序?”
小六舌頭不靈光,還在思索,小七便先開了口:“我大虞吸取前朝覆滅教訓,向來是文武并重�?尚∑吣懽有�,日日見老師武將氣度,敬而生畏,自是要先好生安撫一番掌軍之人;書房的先生脾氣最好,那就后召見一些,他們也不會生氣嘛�!�
樂無涯贊許地一頷首,暗想,真聰明。
他是武將之家出身,自然知道,當年皇上登基,就是先安撫的武將,再召見的文臣。
皇上特地跑到校場來問這問題,而不是在皇子讀書的書房問,顯然是想讓兩個孩子贊頌他當年功德深厚,決策圣明,再出兩個天真爛漫的蠢主意便是。
顯出他的英明圣德,是第一層。
顯出他教子有方,又是第二層。
果然,皇上眉開眼笑了:“小七這話說得稚拙,但還是有一番道理的。可為何不讓哥哥先說?沒規(guī)矩�!�
“拋磚引玉嘛�!毙∑弑持�,伶俐道,“六哥自是別有一番高見的�!�
這下,全場目光都集中在了小六身上。
小六本就不擅言辭,如今更是緊張得肩膀微抖:“兒臣所想,與,七弟,一般�!�
樂無涯好整以暇地偷看他,想,一個兩個,都滿能裝的。
那位是在裝天真,這位干脆是在裝傻了。
偏偏他口齒不伶俐,聽起來確實愚拙得很。
啊,這么想來,他放任自己口吃,將這個小毛病弄假成真,好像也不完全是為了把自己和小七區(qū)分開來嘛。
樂無涯萬沒想到,就是他這偷看的一眼,看出問題來了。
皇上喚他:“有缺�!�
樂無涯忙收心斂神,萬般恭敬道:“臣在�!�
“小六答不上來,你代答。你是難得的青年將才,你的見地,想必非凡�!�
樂無涯:“”
這些時日過去,他找死的心仍是有增無減。
一停歇下來,他就很想尋個死玩玩。
于是,他張口便道:“回皇上,您可請各地布政司來京,查問各地經(jīng)濟�!�
這個答案,倒是出乎了皇上的預料。
他皺起眉來,若有所思:“請二把手來?”
樂無涯知道,皇上已經(jīng)明白了他的意思。
有意思的是,旁邊的兩個小家伙,似乎也懂得了這其中的彎彎繞。
小七感興趣地望向他,眼里滿是光彩。
小六卻在小幅度地沖他搖頭。
他佯作不覺,繼續(xù)道:“是�!�
“如此一來,二把手感念皇恩,且有升遷之望,必肝腦涂地、以報皇恩。一把手不知您與二把手談了什么,必然心中忌憚,戚戚之時,也會不負皇恩,加倍效力,”
“最終,得利的都會是皇上�!�
皇上倏然起身,快步走到樂無涯身邊,一把將他從地上拉起。
“有缺,去科考。”皇上定定看著他,“等殿試時,朕還有旁的問題要考問你�!�
一心找死的樂無涯始料未及:“�。俊�
所以,準確說來,他是奉旨考試,不得不考。
至于最后,他點了狀元,而非探花,那純屬是他才華一時壓過了樣貌,無可奈何啊。
此時,對上聞人約誠懇的眼神,樂無涯難得有些心虛。
吃人嘴軟。
他只好寬慰他道:“其實也不是很難�!彪m然他一次便考中了。
聞人約垂下頭,眼底是難以掩飾的笑意。
樂無涯一向敏銳,這笑意可躲不過他的眼睛:“笑什么?”
聞人約舉起一根手指:“我又了解了顧兄一分,值得一笑�!�
樂無涯一挑眉,語氣微微冷了下來:“嗯,你還想知道我什么?”
知道我金榜題名、為民請命、能治善訟?
那知道我作奸犯科、結(jié)交黨羽、貪贓賣放、弒殺親師、里通外國么?
聞人約見他神色轉(zhuǎn)冷,一時不解:“顧兄?”
樂無涯放下了那一碟松子,掏出袖中扇子,輕輕往聞人約腦袋上敲了一下,旋即再無二話,轉(zhuǎn)身而去。
正如樂無涯所言,項知是離了南亭驛站,去向不知。
孫縣丞身為官場老油子,已經(jīng)開始惴惴地思索欽差大人是不是已經(jīng)暗自訪查過南亭煤礦了。
但煤礦上下都說,近日未見外人來過。
欽差沒說來查,又沒說不來,孫縣丞只好將滿腹焦慮化為動力,將南亭煤礦上上下下狠狠整飭了一番,甚至自掏腰包,給礦工們加餐。
幾日下來,礦工們每日都有豬肉熬白菜可吃,吃得精神煥發(fā),吃得南亭不少壯勞力都艷羨不已,甚至開始打聽進煤礦做工的門路。
倒是孫縣丞本人,幾番勞碌,清減不少。
在項知是消失的這段時日,樂無涯和戚紅妝重新擬定了契約條款。
戚紅妝極有分寸,見樂無涯時,從不提前塵、不溯往事、不對著他這張臉憶當年、思故人。
但郭姑子暗地里難免嘀咕,縣主莫非是被美色所惑了?
盡管面對著聞人縣令這么個年輕后生,被美色迷惑也是正常,但這修改后的契約,不說是讓利甚多,簡直可以說是有倒貼之嫌。
郭姑子想要勸一勸,但戚紅妝只用一句話便把她堵了回去:“我高興�!�
好吧。
自從跟了縣主以來,郭姑子還沒見她“高興”過。
能買縣主一聲“高興”,那這錢也花得不算冤枉。
樂無涯想,戚姐還是疼他的,哪怕是這么一個“像樂無涯”的贗品,都能得戚姐如此照顧。
不枉他人生最后時刻的那一番辛苦周旋了。
在歡歡喜喜地去看過新種的茶花后,失蹤多日的項知是,終于登衙拜訪。
樂無涯審結(jié)完一樁鄰里爭地的案子,剛剛下堂,便見孫縣丞一路小跑而來,淌了一臉熱汗,報告說,項知是正在后堂喝茶。
樂無涯趕到后堂時,項知是正在品茶。
見他到來,項知是劈頭就問:“聞人縣令,你是何處得罪呂知州了?”
樂無涯一臉無辜:“下官不知道哇�!�
他坦然地一指項知是手中杯子:“這茶葉還是呂知州相贈呢�!�
“怪不得他這般討厭你呢�!表椫欠畔卤�,“好好的一個知州大人,放下身段,放下臉皮,大肆傳播南亭修路之事,還教人和下九流的乞丐們暗通款曲你這是造了多大的孽,才將上司得罪至此?”
“啊?”樂無涯一臉的情真意切,“不會吧?”
項知是笑盈盈地看回去,指尖啪嗒一聲叩在合攏的茶盞蓋上,清越有聲:
“聞人約,你是有意為之,激我去查,是吧?”
樂無涯行了一禮,笑吟吟地回看向他:“您肯受激,是我之幸也,是南亭百姓之幸也�!�
項知是一拍桌子:“放肆!”
去取文書的孫縣丞興沖沖地剛趕到門口,便聽得這一聲斷喝,他一個哆嗦,當即高舉著文書跪倒在門口。
少頃,屋內(nèi)卻傳來了七皇子爽朗開懷的笑聲。
孫縣丞跪在大太陽地里,渾身冒汗之余,開始懷疑自己的耳朵:
自己莫不是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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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3
[61]針鋒(五)
項知是笑得直嗆咳,連連揮手:“稍等,稍等�!�
待他緩過一口氣來,也繃不起方才興師問罪的嚴肅臉,索性展露本相,興致高昂地托著臉,認真問道:“聞人約,你哪來這么大的膽子?”
“回大人的話,許是天生的吧�!睒窡o涯平靜道,“我爹說過,我膽子曬大了比倭瓜都大�!�
這是他小時候爬上高樹、舍命摘柿子后,得到的評價。
樂無涯不答反問:“敢問大人是何時覺察的?”
項知是撐著腦袋:“那天剛離開驛站、開始查訪流丐來路不久,我就覺得事情不對�!�
樂無涯:“那大人為何還要去查?”
“我討厭被人冤枉,尤其是被一個好官冤枉。這多傷我的一腔愛才之心啊�!�
樂無涯:“大人抬愛,是下官榮幸�!�
“你呢?如實招來�!表椫遣豢狭T休,“你怎敢如此疑我?”
樂無涯:“您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此言一出,項知是眼眸輕輕一瞇。
如此做作,倒真是趣味的人。
他想了想:“先聽真話�!�
樂無涯:“在下是大虞七品縣令,于上,人微言輕;于下,卻是地方一傘,蔭庇千余百姓,自當為他們盡心竭力、無所不為。流丐一事,往小了說,有礙我之官聲;往大了說,若不及時加以制止,流毒甚廣,必成地方一害。下官索性斗膽,借大人東風,趁勢而為,求個分明,晚上也好讓百姓們睡個好覺。”
項知是精準抓住他話中一點,反問道:“覺得官小了?”
樂無涯坦然對答:“多大才是大,多小才是小呢?”
項知是調(diào)笑他:“這話說得夠豁達,好像你做過那當朝一品、一人之下的官兒似的�!�
樂無涯:“明恪豈有這等福分�!�
“險些被你岔開話題�!表椫亲穯枺澳羌僭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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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無涯:“假話您也要聽��?”
“聽。”
“假話頗為僭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