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樂無涯并不動氣。
“桿兒頭拿南亭煤礦說玩笑,想必對本縣前些時日辦的大案有所耳聞。那我也有一件玩笑,要說給你聽了�!�
樂無涯用扇子輕輕抵著下巴:“流丐本就魚龍混雜,身份不明,非要聚到我南亭來,偏偏又不服管轄,有令不遵那豈不是有謀反之嫌?”
盛有德一窒,不可置信地看向樂無涯。
樂無涯自顧自道:“你又是本地的桿兒頭,到時候我找誰算賬,都漏不了你這一份。到時候,你還有心思跟人家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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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意的耍你桿兒頭的威風么?”
見盛有德青白了面色,樂無涯一笑,湊近了些:“退一萬步說,我就算真不拿這些乞丐當人,把他們送去煤礦里填命,至少輪不到你桿兒頭倒霉。”
他輕巧地用扇子一敲盛有德的胸口,發(fā)出噠的一聲:“你說是不是��?”
這一番明火執(zhí)仗的威脅,叫盛有德頓時確信,這位太爺先前對自己的客氣,全是裝出來的。
既然事先“禮”過,他不買賬,那他就要用“兵”了。
盛有德干笑一聲,勉強贊了一句:“太爺,您倒是頗有手段�!�
“狠吧?還有更狠的呢。”
樂無涯往后一倚:“我記得,你身邊有個叫董大河的,還有個叫柴安的哎,貴人事忙,我忘了哪個是你的二把手,哪個是三把手了。不過都沒差。”
“桿兒頭要是聽不進本縣的諄諄教導,本縣就找他們多聊聊。”
“畢竟誰不想往上爬啊,是不是?”
沉默。
長久的沉默下,攤主反復擰辣椒醬罐子的聲音都顯得清晰可聞起來。
半晌后,盛有德開了口:“太爺,不需麻煩旁人了。”
“您說,想要我怎么做?”
樂無涯:“流丐既然到了南亭,我必然要管�?晌夷鼙WC,最后留在南亭的乞丐,都是聽話的。到那時,這些人還是歸桿兒頭管�!�
樂無涯:“作為交換,南亭和南亭周邊的大事小情,你這個做頭兒的知道多少,我就得知道多少。”
盛有德:“”
先前,太爺找他時,也是這一番意思,只是表意要更委婉些,說是“合作”,結果自己不想同官府同氣連枝,裝傻充楞,以為是糊弄過去了。
現(xiàn)在,他想不干也不成了。
不替太爺干活,那他借著整治外來流丐的機會,分人、分權、分利、一氣呵成,便能把他從“桿兒頭”捋成光桿司令。
他深吸一口氣:“太爺,咱多嘴問上一句,您要這么多眼線,有什么用�。俊�
樂無涯想了想。
末了,他答道:“習慣了。”
盛有德走南闖北,落腳南亭,可以說是在這世上漂泊了半生。
他從沒見過聞人太爺這樣怪的官兒。
說到此處,樂無涯眼睛一亮:“對了,還有一件事。麻煩桿兒頭給我抓兩個人來吧�!�
他比比劃劃地描述起來:“今天上午打北門進縣的,二人結伴,尾隨著一隊從桐廬而來的商隊,差點就把我的財路給斷了。”
盛有德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
自己剛一松口,太爺便要打蛇隨棍上了!
他還沒打探出來這股洶洶而來的流丐潮是誰在背后主使,太爺便攛掇著他去抓人?
他一旦出手,便必然要得罪道上兄弟。
這樣一來,他豈不是徹底和太爺綁在一條船上了?!
“別打量著糊弄我�!辈煊X到盛有德故作不解的眼神,樂無涯徑直戳穿了他,“自從發(fā)現(xiàn)縣城里多了乞丐,你沒少派人盯著呢吧。”
盛有德緊繃著的肩膀松了下來,微微的一點頭。
太爺已經(jīng)算到這一步,他還有什么好掙扎的?
樂無涯似是看透了盛有德的顧慮,補充道:“找到人,通報我一聲,自然有衙役會去緝拿他們,用不著你出手�!�
盛有德正感覺身入窮巷、被太爺逼迫得走投無路,突然聽到這么一句許諾,晦暗下來的臉色驟然一亮。
這樣一來,至少他不用當面得罪同行
在意識到自己冒出這個念頭時,盛有德才駭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全副心神,竟然被眼前這個年輕太爺輕松拿捏,玩弄于股掌之間。
在樂無涯起身欲走時,盛有德福至心靈,突然發(fā)問:“太爺,這些花子總不會是您招來的吧?”
樂無涯的眸光一低,靈動得很,卻無端叫盛有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想到了小時候奶奶跟他說的狐鬼書生的故事。
如今,狐鬼和書生合二為一,站在了他面前。
正當盛有德有些后悔、不該如此直白地發(fā)問時,樂無涯輕巧地一搖頭:“不是哦�!�
盛有德先是松了一口氣,緊接著喉頭又是沒來由地一緊
若流丐是太爺引進南亭,那他還可以大大方方地夸贊一句:太爺頗有手腕。
若流丐是外人引來的,那么,太爺必是靜靜地窺伺自己日久,就等著這么一個一舉將自己收入彀中的機會。
想到這一點,盛有德不寒而栗。
他感覺自己仿佛是一只被野獸盯上的獵物。
攤主早把一個裝辣椒的陶罐盤得锃明瓦亮,用紙袋封了,雙手奉上。
樂無涯欣然笑納,付錢之余,不忘貼心囑咐:“要是什么時候真開了辣椒醬鋪,記得請我來看看啊�!�
攤主滿眼感激,連連點頭。
聞人約近期也頗有無賴之相,學會了蹭衙門的燈油,直到薄暮時分,他作完了一篇文章,放到樂無涯書桌上等他審閱,才收拾書箱,準備動身離開衙門。
他邁出衙門時,還記掛著縣中流丐之事,眉頭凝著些化不開的憂愁。
在他愁眉深鎖之事,樂無涯恰好迎面而來,也皺著眉心。
但他生氣的對象,乃是一只封緊了的陶罐。
那攤主頗為用心,把這辣椒罐子封了個死緊。
樂無涯沒能吃飽,本指望著晚上靠它加餐,跟它較了一路的勁,擰來擰去,還是不得其法,甚是氣惱,眼見聞人約站在衙門的燈籠下盯著他瞧,立即氣沖沖地捧著罐子告狀:“擰不開!”
聞人約失笑。
顧兄明明聰明絕頂,可偏偏天底下能難住他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情。
他伸出手來:“叫我試試�!�
一輛灰撲撲的樸素馬車從官道上緩緩駛過。
馬車中人掀開布簾,看到了因為一罐打不開的辣椒醬而跳腳的樂無涯。
那雙單薄而漂亮的丹鳳眼微微瞇了起來。
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一個在外揮斥方遒、在家一發(fā)現(xiàn)合心意的點心鋪子換了師傅、變了口味后,就沮喪地癱在床上不想起來的人。
竟能這樣相似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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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流丐(四)
一日已過。
小華容一臉倒霉相地被人從監(jiān)牢里搡出來。
他出獄門時,裝作被門檻絆了一跤,一跤摔在了土路上,騰起一片煙塵。
身后傳來哄笑聲。
小華容爬起身來,沖地面狠啐了一口。
身后傳來喝罵:“小爛貨,往哪兒啐呢?小心老子給你舌頭拉出來!”
小華容急忙手腳并用地跑走了。
他跑出一段路,見無人追他,才找了條巷子,攤開手腳,呼呼地喘起氣來。
他剛把一口氣喘勻了,突然聽到有人很友好地喚他:“小孩,小孩!”
華容一扭頭,只見兩個乞丐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涎著臉沖他樂:“剛被放出來吧?”
華容眉毛倒豎,伸手在四下里摸起防身用的石塊來,口中不干不凈地咒罵:“滾遠點!我哥我爹馬上就來了!”
見這小東西還挺烈性,那兩人嘿嘿一笑,擺出溫和模樣:“天下叫花子是一家,你老防著我們干甚?”
小華容沒言聲。
他是過了幾天好日子,但不至于把前塵往事一并淡忘了。
像他這樣失家落單的小乞丐,不管是達官貴人、販夫走卒,還是同為下九流的乞丐,誰都有份欺負他。
幾個月前,華容險些被人使竹竿敲死,就是他初來乍到,快要凍死餓死之際,一個本地乞丐認真指點了他,說城北那家員外可是大大的好人,十足的大方,直接敲門要飯,他就能給兩個大白饅頭。
不信的話,滿城里打聽打聽,誰不叫他“陳大善人”?
當時的小華容甚至存了個心眼,不敢真的打門要飯,只打算去那里避個風,就被閑著沒事干的陳家家丁當成了取樂的玩意兒。
要不是有扈文扈武兩位大哥,要不是有太爺,他饒是死了,也是個糊涂鬼。
事后,華容始終琢磨不明白,那乞丐明明討不到一點好處,為什么要往死里騙他。
為此,他甚至一度有些魔怔,見到乞丐,就難忍一腔憎惡之心。
后來,太爺提點了他一句,說,若人這輩子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去做王八蛋,那不管他是乞丐還是皇帝,都會是個王八蛋。
這句話說得又直又糙,夠殺頭的份兒了。
但于華容而言,這話宛如一帖良藥,叫他漸漸敞開了心懷。
他要記住每一個對他好的人,也記住每一個對他壞的人。
那兩個乞丐瞧華容一臉的若有所思,并不答話,對視一眼,繼續(xù)追問道:“聽說昨天太爺興起要聽曲兒,把你抓過去了,是不是?”
對于這番明顯的胡說八道、顛倒黑白,門房小華容頓時提起十八分的警惕。
但乞丐小華容,卻略略放松了戒備姿態(tài),且適時地露出了一些憤慨之意。
資深乞丐最會看人眉眼高低,
察覺到這孩子的不平情緒,他們便湊近了些:“貴人們想聽曲兒,聽得不滿意了,就要抓人,嗨,這世道不就這樣,倒霉的永遠是咱們這些下流人。”
一人嘴上說著,徐徐靠近了些,細細端詳華容的臉:“可憐喲,還是個娃兒呢�!�
另一人也順勢湊近,嘖嘖有聲:“還好,還好沒吃棍棒。”
小華容被這兩人夾在當中,難免害怕,深深吸了一口氣。
再呼出去時,他眼中便帶了淚花。
“喲喲喲,這可憐樣�!逼渲幸幻蜇ど焓忠话此亩亲�,發(fā)現(xiàn)確實是空蕩蕩的只剩一層肉皮,便大方地從懷里掏出一個臟兮兮的菜包子,“出門在外,還是得看朋友�!�
見華容猶猶豫豫地接下了包子,他聲音越發(fā)柔和,又在懷里掏摸起來:“我有個兒子,若沒病死,和你年歲該是一般”
這話說得十分柔軟、親切。
華容眼巴巴地盯著他,似乎還在等著他掏出更好的吃食來。
乞丐的嘴巴咧了起來。
此時,是動手的最好時機了。
然而,他懷中東西剛剛掏出一半,華容就毫無預兆地陡然暴起,一頭撞上了他的肚子!
這一撞,華容攢足了他全副的力氣。
可慌亂之下,他也失了準頭,用力過猛,反倒把自己撞得打了個飄,一個趔趄坐在了地上。
那乞丐被撞了這一下,卻是疼痛難耐,唉喲一聲,一屁股坐倒。
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從他懷中掉落,當啷一聲墜在地上。
好歹是撞出一條生路來了!
華容來不及害怕,一骨碌爬起身來,大叫著向前跑去:“殺人了!殺人了!”
可他究竟人小步短,另一名乞丐開步直追而來,一把抓住了他的亂發(fā),捂住他的嘴,死命將他向后拖去,要去拿那把刀,割了這小子的喉嚨。
此人之所以冒險行兇,倒也懷了三分僥幸。
此處僻靜,大概不會
誰想,他腦中剛轉過這個念頭,便見兩道火光熊熊照來。
兩名衙役手按刀劍,宛如天降神兵,徑直殺到。
其中一名個矮而魁梧的衙役,正是楊徵。
他眼見華容被挾,怒而拔刀,喝道:“放下他!不然將你剁爛了!”
行兇乞丐:“”
他一時間迷茫了。
他記得南亭衙門也不開在這附近��?
他到底也不是什么經(jīng)驗豐富的死士,見了官差,惶恐之下,立即放棄刺殺,掉頭要跑。
但凡衙役,手上多少有點功夫。
就比如楊徵,扔東西的準頭極強。
他撿了一塊石頭,用大拇指扣住,略一攢力,橫擲出去,直砸上了那乞丐的后腦,將他砸得差點閉了氣,一跤摔倒在地上,四肢抽搐起來,不一會兒就昏了過去。
那捂住肋巴扇痛得動彈不得的乞丐,自是連反抗的動作也做不出,便被另一名衙役摁倒了。
楊徵快步走到華容身邊,把他拉了起來,急切道:“你無事吧?”
“這一定是外來的!”華容卻沒有接他的話,捂著撞得生疼的腦袋,疾聲道,“本地的乞丐大部分都認得我,知道我投了太爺�?尚聛淼倪不知道他們就是想殺了我我一個外地小乞丐要是真被人捅死在了這里,這些乞丐肯定要討說法太爺剛被圣上夸過,南亭就出這樣的大事”
華容這番話說得顛三倒四,楊徵只聽懂了個大概,就已然冒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華容腦袋撞了包,現(xiàn)下已經(jīng)紅腫起來。
楊徵怕他撞出個好歹,一面替他檢查,一面好心抱怨道:“怎么就派你這么一個小孩子來干這種事”
他們對太爺是忠心不錯,但也不至于為了太爺去玩兒命啊。
華容卻完全不以為意。
太爺找上他的時候,他就心知肚明,此事有多么危險。
他是害怕,直到現(xiàn)在腿肚子都還是麻的。
但華容連眼睛也不眨一下:“太爺救我一條命,如今還有心培養(yǎng)我我年紀太小,太爺不管是給賞還是給職位,都是要惹旁人非議的。他派我來干這一趟差事,是給我一個獎賞提拔的由頭呢,我能不接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