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陳武大笑，單手發(fā)力，把妻子孩子一道抱了起來，樂顛顛地轉(zhuǎn)了個大圈兒：“找到啦！”
陳娘子又驚又喜，騰出手來，輕輕捶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卻很依戀信賴地趴在他的肩頭。
樂無涯一搖扇子，步履輕快地走開了。
近來，南亭好事頻頻。
樂無涯把七皇子畫像供上書房的次日，呂知州便知道了此事。
本來穩(wěn)坐泰山、等著樂無涯孝敬送賄的呂知州，心里不免犯了嘀咕。
自己剛讓師爺暗示敲打他一番，姓聞人的就掛出了這副畫像，意欲何為？
這到底是貴人送的，還是他狐假虎威，自畫自賞，要沖他擺威風(fēng)、顯后臺？
結(jié)果，不久之后，呂知州便再無這樣的憂慮了。
上京再次來使。
這次降下的是圣諭。
皇上對聞人約為生員翻案之舉深加褒贊，附贈一整套湖州的筆墨紙硯，叫他點墨為民，執(zhí)筆為刀，再創(chuàng)一番新的事業(yè)。
宣旨太監(jiān)吳霜是個經(jīng)驗老到之人，走過天南海北，傳過無數(shù)旨意。
他知道，許多小官這輩子都難以面見天顏，面對如此天降隆恩，痛哭流涕者有之，語無倫次者有之，因此他需得在不失天家氣度之余，保持和氣面善的模樣，免得小官們慌亂無度，以致失狀，反倒不美。
沒想到這聞人縣令是個極有章程的。
他焚香列案、遣使相迎，領(lǐng)旨謝恩，每一步都掐得精準(zhǔn)無比，好似早就接慣了恩旨，不卑不亢之余，還額外透著一股安然自若的坦蕩氣度。
但此人又不是那種不通曉人情的耿直之輩，腰板挺得直，封的賞銀也剛剛好。
給傳旨太監(jiān)封賞銀，也是門學(xué)問。
太薄則失禮，太厚則不符其身份，讓人懷疑他是否有貪污之嫌。
吳霜見識廣博，曾碰見過一毛不拔的官員，也碰見過拍馬過度、慷慨贈送了他幾十畝地契鋪子的官員。
聞人縣令送上的是他三個月的俸祿，既全了禮節(jié)、見了心意，又是他能負(fù)擔(dān)得起的。
贈送了吳霜許多南亭土儀后，在吳霜離開南亭那日，聞人縣令還額外奉上了一雙舒適昂貴的鞋子：
他言笑晏晏道：“山高路遠(yuǎn)，大人鞋子必有磨損。換雙好鞋子，必能步步登高�！�
這馬屁直拍到了吳霜心里去。
他笑著來，笑著走，被樂無涯招待得密不透風(fēng)，格外熨帖，只覺處處舒心適宜，一個錯處都挑不出來。
在回京路上，吳霜便迫不及待地籌劃起面圣之后贊美聞人縣令的腹稿來。
吳霜走后次日，師爺便又將兩罐上好茶葉擺上了樂無涯案頭：“太爺，這是知州送來的明前龍井。他說，您之前拿的兩罐茶怕是已經(jīng)喝完，他最近又得了一批新茶，要是這口味您喜歡，您去他那兒挑便是。”
樂無涯笑靨如花，欣然笑納：“這怎么好意思呢？等我們這邊的大葉茶采得了，必送呂知州一些，嘗個新鮮�！�
師爺默然無語。
他不得不想起了自家表叔父對聞人縣令的評價：“是個妖孽！”
其他官員，師爺不甚了解。
可知州大人是何等樣人？
那是個瓷公雞、鐵仙鶴，玻璃耗子琉璃貓，一根毛兒都難薅。
這么一個人，居然巴巴兒跑來賄賂下屬，可算得上是開天辟地的奇景了。
樂無涯可不管自己的上司、師爺有什么花花腸子。
他笑瞇瞇地盤算：這樣一來，那兩幅假畫便不必奉送了。
雖然少了百兩銀子的進(jìn)項，但免卻了一樁誆騙上司的罪名，也不差。
時至清明，衙中諸事漸多。
事愈忙，樂無涯的本事便愈加顯露出來。
他一心多能，事上安下、理財息訟、勸農(nóng)營商，無有不精的。
只一個上午，樂無涯便辦完了四樁詞訟官司，正在按年份清理昔年積案。
他把刑房張書吏活活折騰成了一個陀螺，就算想去討好巴結(jié)孫縣丞都沒了空閑，只能圍著他轉(zhuǎn)。
時近正午，聞人約敲響了他的書房門。
他開門見山道：“顧兄，縣內(nèi)有些不對�！�
樂無涯抬起頭來，見到聞人約身后跟著的單薄身影，不禁展顏一笑：“嗬，又長高了�！�
那是被他用一頓米湯救活了的小乞丐華容。
先前，他負(fù)責(zé)給從小福煤礦脫身的礦工們送飯。
后來，礦工們走的走，留的留，小華容因為干活實心、行動麻利，相貌又算得上體面，便搖身一變，成了縣衙里的一名小門房。
剛成了門房，華容便參與了前些日子圣使吳霜到訪南亭的招待事宜。
一番緊急的習(xí)練下來，如今他早已是禮數(shù)周全、進(jìn)退有度的小大人模樣。
他脆生生應(yīng)道：“托大人洪福！”
聞人約本來有些心急，可一見到樂無涯，內(nèi)心便安定了八成，答話也顯得從容許多：“大人，今日城門口又進(jìn)了一批流丐�！�
這一番熱火朝天的修路，招攬來的不僅有游商，有匠戶，還有流丐。
流丐往往喪家缺地，無處落腳，進(jìn)城之后，若是安頓不當(dāng)，難免會傳疫病、亂縣容、增加盜搶隱患。
在“流丐”一詞外，樂無涯倒更關(guān)注他話中的另一個字：“‘又’？”
“是�！甭勅思s道，“我母親常出外做工，四天前回家時，提了一嘴街上的乞丐變多了。我觀察了一天，果真如此。前日，我去城南的書局里等了半日。半日光景，城南城門處，共有七名乞丐進(jìn)入�！�
樂無涯等著他的后文。
南亭有地利之便，七名乞丐入城借道，本不足為怪。
聞人約補充道：“要緊的是，他們雖然分散開來，各自入城，但顯然彼此相識。先入城的人，自尋了安靜地方等待。等到七人湊齊，他們便結(jié)伴躥入巷子，沒了蹤跡�！�
樂無涯若有所思。
說到此處，聞人約又看向華容。
聞人約給礦工寫信，華容給礦工送飯，難免多打照面。
二人從那時起就熟絡(luò)了起來。
華容靈巧地接過話來：“大人，昨日明秀才托小的打探情況。您知道的，我以前當(dāng)過乞丐，就換了衣服、抹了臉蛋，找了一幫乞丐，悄悄混了進(jìn)去。”
“他們說，是有人告訴他們，南亭是個好去處，近日又在修路，到那里扎根，必能討一條活路�！�
聞人約深知，流丐是可憐之人。
然而，近來他讀書廣博，兼之陪伴樂無涯處理政務(wù)，知道需要在一顆菩薩心之外，生出一雙洞察眼。
流丐雖苦，可一旦入城，便將許多隱患埋了下來，捕不可捕，逐也難逐，如之奈何？
一旦料理不當(dāng)，顧兄官聲必然受損。
正當(dāng)樂無涯沉吟思索應(yīng)對之法時，南亭驛站又有外客到訪。
一駕馬車停在了驛站門口。
郭姑子掀開一點馬車簾子，輕聲稟告：“縣主，咱們路上遇到的那兩個乞丐，果真是往南亭去了。”
她兄長郭大哥憂心忡忡道：“是不是要告訴一下縣令大人？咱們可是被那兩個乞丐盯了一路，要不是看咱們?nèi)硕�，手里還有火器，這茶花怕是都保不住。”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馬車內(nèi)傳來：“他們沒動手，僅僅窺視而已，我們告不得他們搶奪之罪�！�
郭姑子試探著：“那”
“你進(jìn)城告訴南亭縣令，茶花已到，將路上的見聞也一應(yīng)告知于他。不必說我來了�！�
“我想看看，這南亭縣令要如何辦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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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流丐（二）
郭氏兄妹剛?cè)氤�，便有一干衙役提著漿糊桶和告示，忙著滿城張貼告示。
他們正想前去暗暗查探一番，卻直接被一名衙役認(rèn)了出來：“喲，是您二位�。 �
衙役名叫楊徵，還記得郭氏兄妹。
當(dāng)時他正在衙門口值班，見太爺待這二人親厚無比，他還大放厥詞，猜這兩人是太爺?shù)恼扇说赡改飦碇?br />
見了熟人，事情自是好辦了。
楊徵把手頭上的活兒交給了同僚，叫他們先忙，自己要將太爺?shù)馁F客引到衙門去。
聽說這二人是太爺?shù)馁F客，這幫衙役一句怪話沒有，接了他手上的告示，自去辦事。
郭姑子將這一切看在眼里。
她丈夫本是個小吏，五年前死在了任上。
她娘家只一個哥哥，勢單力孤，婆家強逼著她鉸了頭發(fā)，送進(jìn)庵堂里祈福守寡。
后來，自家哥哥辦事勤謹(jǐn)，在縣主手下得了臉，才求到了縣主面前，把自己接出了那清苦之地。
因著丈夫的工作，郭姑子見慣了憊懶怠惰的差役。
哪怕是分內(nèi)之事，他們也是能躲則躲，能甩則甩，背地里總有一籮筐的牢騷和埋怨，要是誰躲了清閑，必是要挨白眼和一通嘀咕的。
從繁華之地來到這邊陲小縣，卻見到了令行禁止、上下一心的吏治氣象，郭姑子頗覺奇異。
路上，她自然地打聽起來，太爺要張貼什么告示。
這非是什么隱私之事，楊徵自是言無不盡：“哦，太爺說要十個懂手藝的乞丐，比如數(shù)來寶啊，蓮花落、打竹板之類的，招他們?nèi)胙帽硌�。�?br />
“乞丐”二字，讓兄妹二人對望了一眼。
看來，這聞人太爺確是消息靈通，耳聰目明。
郭姑子試探著道：“怎的突然要招乞丐上門？”
“這就不曉得了�！睏钺缫荒樀睦硭�(dāng)然，“太爺辦事，總有他的道理嘛�！�
當(dāng)初，為著討回被扣押的石料，樂無涯親自走了一趟冉丘關(guān)，在異族面前談笑自若之余，三場射箭比試，滅足了景族的威風(fēng)。
何青松等人親眼目睹了太爺?shù)挠挛�，回縣一講，一干衙役頓時膽寒。
這段時日下來，太爺雷厲風(fēng)行，賞罰分明，更是叫他們服氣。
既是心折于他，他們自是心甘情愿地為太爺辦事，再沒有二話的。
樂無涯見郭氏兄妹從天而降，不僅帶來了茶花、花工，還帶來了一紙契約，中間諸樣條款列舉分明、沒有絲毫不周全之處，笑逐顏開，直接包下了四海樓的三樓，叫廚師熱鍋寬油，熱熱鬧鬧地炒上幾桌油水多、滋味足的大菜，先飽了他們的肚子，再帶他們?nèi)セ纳礁浇麓詈玫囊汇菽景宸啃菹ⅰ?br />
那些負(fù)責(zé)護(hù)送茶花的腳夫、花工們一路勞碌辛苦，還沒開干，便先得了一頓實惠的大菜，歡喜之余，心知太爺必是個大方之人。
只要好好干，少不了他們的好處。
郭氏兄妹則是被樂無涯叫到衙內(nèi)，單獨款待了一番，又尋了間客房叫他們歇下，午后再去忙移花之事。
二人自然不提戚紅妝也到了南亭，只說在路上遇到兩名心懷不軌的流丐，眼看著他們往南亭城里來了，請樂無涯小心，別讓南亭百姓有了門戶之危。
聽了這話，樂無涯的表情并不多么緊急，熱情地招呼他們：“知道啦，快吃菜，吃菜�！�
郭大哥有些心急，想要出言再勸一勸，可被妹妹眼睛一瞟，便不再多嘴。
這是南亭，不是桐廬，許多事情還由不得他們插嘴。
兄妹二人剛歇下不到小半個時辰，郭姑子就聽到院內(nèi)傳來一陣密集的腳步聲。
郭大哥吃飽喝足，鼾聲如雷，并未聽到這動靜。
郭姑子則沒有中午小憩的習(xí)慣，只想讓哥哥多休息一會兒。
她把窗戶推開一條小縫，向外看去。
十個被簡單拾掇過的乞丐，正被衙役們引著向后堂而去。
郭姑子暗暗地點了頭。
聞人縣令確實把這幫衙役差遣得如臂指使。
頭中午貼的告示，這么會子功夫，人就找齊了。
換言之，這南亭縣中，乞丐確實不少。
樂無涯吩咐將乞丐們帶到衙內(nèi)小花園的涼亭前。
見十名乞丐推推擠擠地站齊了，樂無涯瞇著眼看向日頭：“還挺快。”
領(lǐng)頭的楊徵躬身答道：“太爺吩咐，不敢不快�！�
樂無涯有涼亭蔽日，懶洋洋地用軟扇打著風(fēng)，閉目養(yǎng)神：“唱一段，叫爺聽聽。”
他又補充道：“挨個唱。爺不是齊宣王，少給我整濫竽充數(shù)那出。”
樂無涯不僅要他們獨唱，還特意點了主題。
碰見當(dāng)官的怎么唱，碰見經(jīng)商的怎么唱，碰見夫人小姐怎么唱。
總而言之，不許重樣。
這一詐，還真被他詐出個只會三板斧的充數(shù)的來。
那是個身量單薄的小子，唱了三四句水詞兒，便不曉得再怎么編下去了。
他瑟瑟地告饒：“太爺，小的不是故意的”
樂無涯一揚扇，輕描淡寫道：“抓起來。當(dāng)我南亭衙門的榜是這么好揭的么？”
小乞丐嚇了一跳，大哭起來：“太爺，我就是想混口飯吃，太爺！”
樂無涯皮笑肉不笑：“帶你去監(jiān)獄，不就是給你口飯吃么？帶走，關(guān)他一天�！�
小乞丐哭喊著被衙役楊徵拖了下去。
其他九名乞丐噤若寒蟬，其中有兩人偷偷回頭觀望，記住了那小乞丐的相貌。
楊徵一口氣兒把小乞丐拖到僻靜無人處，小乞丐仍扯著嗓子、閉著眼睛嚎啕。
他實在聽不下去，沖小乞丐一擺手：“成了成了，別哭了，歇口氣兒吧�！�
小乞丐眼睛一睜，一骨碌爬了起來，睜著大眼睛向后張望：“沒事兒啦？”
楊徵失笑。
這叫做華容的小門房還真夠機(jī)靈。
真不知道太爺是從哪兒把他撿回來的。
楊徵將他拉到一間早就備下的空房里，里面有一盤白面饅頭、一盤燒雞。
華容早知道這是給自己備下的，毫不客氣，坐下便吃。
楊徵有個與他年紀(jì)相當(dāng)?shù)暮⒆�，見他吃得嘴上泛油眼中放光，不由放軟了聲音�?br />
“華容，太爺說的話，你記住沒有？”
華容連連點頭：“記得！我怕是要餓上一天。到時候從牢里放出來，誰要是找我，我就跟誰走；沒人找我，我就找個地方窩著，等人找我。到時候太爺會派一兩個人送銅板給我，不會叫我餓著�！�
“會有人一直跟著你的�！睏钺缪a充道，“要是那些人給你弄吃的，你可別太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