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裴鳴岐一愣,心尖微微一酸,剛上揚的聲調(diào)不覺軟了下來:“那那你,你告訴我一聲嘛�!�
“不能告訴別人呀�!睒窡o涯說,“要是我上京的娘知道我惦念景族的娘,該傷心了�!�
說著,樂無涯狐貍似的一抽鼻子,上手便去摸裴鳴岐的胸口。
裴鳴岐也才想起自己來找樂無涯的本意,掏出了用牛皮紙精心包起來的東西:“給你帶的肉燒餅,剛出鍋,熱乎的�!�
樂無涯歡呼一聲,接過來就吃。
裴鳴岐看他喜怒哀樂都在臉上,只覺得心中踏實安定,臉上也不自覺帶了笑。
很快,那些原來在背后嘀咕樂無涯喜歡和庶子一起玩的人都閉了嘴。
他們總算后知后覺地瞧了出來,樂無涯拉起的這支小隊伍,是一支精兵、奇兵,將來怕是要派大用途的。
跟著三公子,這晉身之階不就有了?
甚至有人托關(guān)系托到了樂千嶂面前,試探著問,三公子那邊還收人嗎?
樂千嶂背著手,去尋了自己的小兒子。
彼時,他正立在自己的軍帳案前,飽蘸墨汁,寫下了“天狼營”三字。
裴鳴岐在他身側(cè),說:“這字好啊�!�
樂無涯得意地一晃腦袋:“那是。”
裴鳴岐:“好就好在咱們倆一起在師傅面前寫字,有你在,師傅就只會打你手板子了�!�
樂無涯端起墨硯,就要潑他個滿臉花。
等看到樂千嶂,他馬上乖巧放下硯臺,恭恭敬敬地行禮:“父親�!�
樂千嶂走到案前,探頭一看,只見樂無涯的字丑得與自己的字一脈相承,不覺一笑:“要給你的小隊起名?”
“是�!�
“十人之隊,怎可成營?”
“回父親,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有十人,可生萬萬之人�!�
“真有如此之志?”
樂無涯挺胸抬頭:“不僅有如此之志,更有如此之能呢�!�
樂千嶂望著他洋溢著少年志向的面龐,矚目良久,神色復(fù)雜,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輕輕抬手,想要撫摸樂無涯的頭頂。
可手伸到一半,他又放下了手去,調(diào)開視線,只道:“‘西北望,射天狼’此名甚好�!�
樂無涯已經(jīng)微微縮了腦袋,只等著他來摸。
等了半天,卻只等來了一聲贊美。
樂無涯重新挺直腰背,垂下頭緩了片刻,重又對父親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裴鳴岐將這一切看在眼中,不由擔(dān)憂。
當(dāng)夜,樂無涯月下練箭,連發(fā)百余矢,始終不肯歇息。
最后還是裴鳴岐看不下去,一步跨到箭靶子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樂無涯不慣著他,抬手一箭,直射中了他的盔纓。
他洋洋得意地宣布:“射中了你,你就歸我啦!”
裴鳴岐摘下頭盔,夾在胳臂下,快步走到他面前,上手奪去了他的弓,往自己肩上一挎,不由分說地捉起了他的手。
不出他所料,指節(jié)都腫起來了。
裴鳴岐將樂無涯拉到場邊,掏出從軍醫(yī)那里取來的藥膏,給他上藥。
他比樂無涯小一歲,但性格使然,在他面前始終有做兄長的自覺。
裴鳴岐恨恨地:“你就作吧!樂阿叔不是已經(jīng)下令同意擴建你的天狼營了么?你還有什么不高興的?”
樂無涯把受傷的手指交到他手里:“我沒有不高興�!�
裴鳴岐哼了一聲:“不就是沒摸你頭嗎,小氣!”
說著,他將帶著藥香的手抬起,胡亂把樂無涯的頭發(fā)揉亂:“我摸摸你,還不成么。”
樂無涯難得沒有還手。
他滿頭都是細(xì)碎的汗珠,被他一揉,頓時成片滾落。
“我真的沒有不高興�!彼狲Q岐,認(rèn)真道,“我是太高興了�!�
“爹從小對誰就是這樣,對我大哥、二哥都是一視同仁,沒怎么親昵過。只要他肯答應(yīng)我擴建天狼營,他就是愛我的�!�
樂無涯定定望著裴鳴岐:“有了天狼營,我就有了本錢。我要精進,要爭氣�!�
他越說越興奮,雙眸中的光亮,幾乎讓裴鳴岐移不開眼睛:“我不管我爹當(dāng)時怎么選中的我娘,是一時情迷也好,一時興起也罷,我都要給她爭氣。父親看見我的出色,就要想起我親娘,我干出一番成就來,她便能隨我名垂千古。”
就是在這一天,裴鳴岐忽然發(fā)現(xiàn),樂無涯雖然愛撒嬌、愛耍賴,但他想的事情,比自己更深、更遠、更成熟。
他問:“你不怕打仗?”
“當(dāng)兵不就是要打仗?”
“我的意思是,我以為你娘親是景族人,你會不樂意”
樂無涯很是果斷:“我爹說,她因戰(zhàn)爭憂思難安,難產(chǎn)血崩而亡。她已然去了,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或愛景族,或恨景族,或許盼我平安長大、成家立業(yè);或許盼我做閑散少爺、享樂一世;或許盼我子承父業(yè)、征戰(zhàn)一方她的心愿,誰人能知?如果事事都要猜測,我什么都不必做了。所以,我只需要在一件事上做到最好,把最好的給她就是了�!�
他頓了頓,又說:“要是我足夠爭氣,我們或許就能”
后面的半句話,他沒有說出口。
裴鳴岐怔怔地望著樂無涯:“‘我們’什么?你說呀�!�
樂無涯笑吟吟地一搖頭:“不說�!�
裴鳴岐有點心急,去拉他的手:“你快說。”
樂無涯:“你請我吃烤全羊,我就說。”
那一夜,裴鳴岐發(fā)現(xiàn),他的小烏鴉,嬉笑怒罵,百無禁忌,看似喜歡游戲人生,但骨子里是個極熱烈的人。
若他愛一個人,可為他遠渡山海,甚至移山倒海。
他會把那人悄悄放在心里,長久計議、步步盤算。
二人當(dāng)年相交時,許多聽得不是很懂的話,后來的裴鳴岐一句一句,都懂了。
只是,斯人已經(jīng)不在身邊。
就比如現(xiàn)在,在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烤全羊前大快朵頤的不是樂無涯,是聞人縣令。
[43]往昔(三)
一行人開至銅馬縣,包下了迎賓樓的三樓。
樂無涯、裴鳴岐、聞人約、安叔國四人坐一張桌,裴鳴岐的衛(wèi)隊則坐另一桌。
衛(wèi)隊跟著裴鳴岐跑了一路,早就腹鳴如鼓,眼巴巴地等著烤羊熟。
裴鳴岐從不虧待自己人,先叫店家上些肉菜來,墊墊肚子。
熱騰騰的餅子和一碟子烀得皮骨脫離的熟爛羊頭肉一端上來,香得讓人幾乎閉了氣,這幫年輕小子人手一塊夾了肉的餅,狼吞虎咽,吃得頭也不抬,
樂無涯則忙著教導(dǎo)從未吃過烤全羊的聞人約:“銅馬的烤羊,選的都是小羔羊,肉好,不膻,蘸什么都好吃。熟一層,就割一層,趁熱趁嫩吃,風(fēng)味最佳�!�
聞人約用心點頭:“嗯�!�
“‘嗯’什么?又沒懂我意思是吧?”樂無涯恨鐵不成鋼地教導(dǎo),“你要搶!你看看在座的都是什么人,肚子里缺油水著呢,你要不搶,連塊羊骨頭都撈不著!”
聞人約笑:“嗯�!�
裴鳴岐見他二人你來我往,不免插了嘴。
“聞人縣令是江南魚米之鄉(xiāng)來的,對吃羊倒是有心得�!彼D(zhuǎn)向聞人約,疑道,“你是本地人,卻沒聽過銅馬的羊肉?”
聞人約坦蕩應(yīng)道:“我家中貧困,偶有耳聞,沒能吃過。此次是沾了裴少將軍和聞人太爺?shù)墓�,在下不勝榮幸�!�
樂無涯瞥一眼裴鳴岐,知道他又起了疑心,懶得搭理他,起身去后院看烤羊的地坑了。
待樂無涯離席,裴鳴岐上下打量起聞人約來,越看越不入眼:“你已考到秀才了?”
聞人約:“是。”
“將來有何打算?”
“考取功名�!甭勅思s想一想,“或是跟著太爺,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裴鳴岐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還是把心思多多放在前者吧�?偢鱿⒉淮��!�
這話雖說直白,可也是實情。
在旁人眼里,讀書人就該少考慮些世俗事務(wù),一心撲在圣賢書上,才最是“干凈”。
明秀才日日往衙門跑,總免不了溜須拍馬、討好本地官員的嫌疑。
當(dāng)然,裴鳴岐也有他自己的私心。
這么個器宇軒昂的年輕秀才,天天和自己寶貝的小紫檀爐子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的,他看不慣。
“沒有區(qū)別�!甭勅思s說。
裴鳴岐沒聽明白:“什么?”
“我是說,裴少將軍不必?fù)?dān)憂�!甭勅思s平靜道,“考取功名后,也是要跟著他的。所以沒有區(qū)別�!�
“咳咳咳!”
裴鳴岐直嗆了一口酒,一邊咳嗽一邊死死盯住了聞人約,眼神逐漸變暗。
什么意思?
聞人約也似是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話,一怔之下,耳廓轟然熱了。
安副將一邊替裴鳴岐撫背,一邊低頭認(rèn)真看地,想找個寬敞點的縫隙把自己填進去。
自己為什么在這桌。
他想去衛(wèi)士那桌。
打破了桌上怪異的對峙氣氛的,是突然回轉(zhuǎn)的樂無涯。
他肩上、身上都有薄薄的一層雪,手上捧了一只初具人形的小雪人回來:“外頭下了老大的雪!”
“怪,怪�!�
負(fù)責(zé)給他們片羊的師傅端著器具,跟在樂無涯身后進來。
師傅年歲挺大,須發(fā)皆白,但一點也沒被歲月磨煉出穩(wěn)重氣度來。
他戴著棉口罩,一邊擦拭刀具,一邊絮絮叨叨:“春日里下雪,定是有妖啊。”
安副將如獲救贖,忙引著他說話,想快快打消桌上的尷尬:“老伯,此處天氣復(fù)雜,春日里有雪是常事啊�!�
“可這雪也太大了!”師傅一搖頭,“上次春天一連下了兩場大雪,還是銅馬大戰(zhàn)那年的事兒呢。”
安副將:“”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早知道他就不多這個嘴了。
樂無涯低著頭,一心一意地想要給雪人剔出一個漂亮的鼻子尖。
他打算做個小六。
來前,他恰巧收到了六皇子項知節(jié)讓姜鶴捎來的信。
信中的內(nèi)容依舊氣人,說他母親很喜歡他寄的香,特回贈他手串一只,為沉香木所制,能清心寧神。
隨信而來的,是一些上京獨有的藥物,都是樂無涯上輩子常吃的。
似乎是怕他不吃,他還隨信寄了一些蜜餞,用冰保著,并囑咐姜鶴每到一處驛站都要換冰。
樂無涯嘗了嘗,確定是慶和齋的,他上輩子最愛吃的那家。
樂無涯感覺自己又被這個小崽子拿捏了,自然是要好好回敬回去。
姜鶴此時還在驛站里小住,等他回去后,將回信給他。
方才看到天降大雪,樂無涯突發(fā)奇想,想用雪做個小六,然后寄給他。
路上,雪必然會化掉,到時候他拆開禮盒,只得一個空盒子,由他猜去吧!
樂無涯忙著搞他的惡作劇,“銅馬大戰(zhàn)”四字從他耳邊飄過,仿佛只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兒。
樂無涯帶的天狼營擴展到了第五十二人時,樂千嶂允他上了戰(zhàn)場。
一上戰(zhàn)場,他的天賦便自然展露出來。
他似乎天生知道該讓人往哪里沖殺,兵勢強或弱、實或虛,他一眼望去,心中便有了八成的數(shù)。
在樂無涯的指揮下,這支隊伍宛若尖刀,兵鋒所至,無不披靡。
幾戰(zhàn)連捷,樂無涯手下那些年輕孩子尾巴已經(jīng)高高翹了起來。
盡管都是小勝,也夠讓他們在軍營里橫著走了。
他們年歲還小,關(guān)于將來,他們考慮得不多。
眼下有仗可打,有功可立,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了。
樂無涯卻需要替他們打算得長遠。
匕首用于近身搏斗,長槍用于遙相擊刺,各樣兵器,各有其用途。
他訓(xùn)練這支隊伍,圖謀的不是正面戰(zhàn)場碰撞時的小勝。
他們需得放在更合適的位置上。
樂無涯想要找樂千嶂談?wù)劇?br />
可巧,他找上門時,樂千嶂練兵去了,人不在帳中。
樂千嶂治軍甚嚴(yán),他不在時,守戍衛(wèi)士連樂無涯也不許入帳。
但這攔不住樂無涯。
他乖乖告退,往帳后一繞,回了自己的帳子。
這段時日,樂無涯旺盛的精力無處發(fā)泄,索性挖了一條從自己軍帳通向中軍帳的地道,中間還挖錯了,往小鳳凰的軍帳那邊挖了十來尺。
除去這個小小的插曲,樂無涯的事情干得極利索。
破土動工、加固地道、清理挖出的泥土,沒有一人發(fā)現(xiàn)樂無涯干的這件掉腦袋的勾當(dāng)。
他有意在父親面前炫技,叫他看看自己的本領(lǐng)。
穿過地道,樂無涯成功鉆入了樂千嶂的帳中。
他將出口選在樂千嶂的床下,以一塊活動的木板做門,上面覆蓋了一張漆黑的羊皮毯子做掩飾,從外看來,一點端倪都瞧不出。
樂無涯正搖頭擺尾地從床底往外鉆時,帳外傳來了熟悉而有力的腳步聲。
是父親!
可父親后面還跟著一個人。
判斷了一下局勢,樂無涯又默默地蛄蛹回去了。
自己剛鉆過來,灰頭土臉的,實在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