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顧兄還挺記仇。
他敲了敲窗欞:“縣令大人,夜安�!�
回應(yīng)他的是一個直砸上窗戶的軟枕。
樂無涯窩在床上生悶氣。
少頃,他聽到自己的窗戶被從外緩緩?fù)崎_。
床褥微微一沉,是有人把軟枕輕輕丟了回來。
伴隨而來的是一聲問候:“顧兄,好夢�!�
樂無涯不理他。
待窗外足音漸漸遠(yuǎn)去,樂無涯翻了個身,單手墊在腦后,望著黑沉沉的床帳頂出神。
他似乎真的有了一個很好的朋友。
無欺無隱,同時在知道自己對他有欺、有隱之時,仍愿意以誠相待。
樂無涯把軟枕重新墊在了腦后。
這一點若有若無的欣喜,叫他反倒精神了起來。
與樂無涯同樣無眠的,還有一人。
赫連徹面色冷淡站在廊下,就著一地月光,低頭用碳條畫著什么。
他不睡,孟札自然沒有那個狗膽去睡,垂手立在他旁邊,假裝自己只是一個擺件。
赫連徹畫了一陣,便停下了筆,深吸一口氣,臉色歸于陰沉。
孟札這時候再裝聾作啞,那就是找死了。
他硬著頭皮發(fā)問:“王上,怎么了?”
赫連徹沉聲問道:“他為何說我是南墻?”
他是何意?
他撞到我,便想要回頭了?
他想要回到哪里去?
他也要學(xué)那個人,只要碰著他,扭頭就走,毫無留戀?!
他自顧自鉆了牛角尖,越想越窄,恨不得把樂無涯從床上抓起來狠狠詰問一頓。
孟札:“”
他雖然沒讀過書,但聞人縣令那句話,不就是句玩笑而已么?!
他不愿意往“王上心眼小”這個方向去想,只能感嘆,王上之心,似海之深,難以揣測。
第二日,他們雙方心照不宣,只當(dāng)做前夜的比試沒有發(fā)生,客氣寒暄著告別。
孟札簽發(fā)了通行文書,何青松等人暫留冉丘關(guān),待石材清點對賬無誤后再行起運。
樂無涯和聞人約兩人先返回南亭,處理縣事。
孟札本想你好我好,把聞人縣令送出關(guān)便罷,但赫連徹又一次莫名其妙地加入了送行隊伍里,而且完全沒有把他送出關(guān)口便罷的樣子。
孟札又沒辦法掉馬回去,只好隨他一道相送。
眼看著到了大虞與景族官道的交界點,孟札一口氣還沒松盡,便見一彪軍馬正停駐在官道之上。
樂無涯正側(cè)著頭同孟札說說笑笑,見孟札直了目光,他也隨著他的目光朝前看去。
對面領(lǐng)頭之人望準(zhǔn)了樂無涯,揮鞭策馬、一騎絕塵而來。
裴鳴岐飛馳至近前,眼中更無第三人,只盯著樂無涯,面色如霜,怒氣沖沖地劈頭問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樂無涯:“”他也想問,你來這里做什么。
裴鳴岐目光一轉(zhuǎn),落到送行隊伍中的赫連徹身上時,驚詫之余,眼中頓現(xiàn)殺機。
他霍然變色,長臂一展,攔腰把樂無涯從自己的馬上搶抱了過來。
“你來此作甚?”裴鳴岐怒道,“離他遠(yuǎn)點!”
赫連徹對此無禮行徑面無表情:“他自來尋我,你看不住他,是你無能。”
聞人約雖說對這兩位印象都不佳,然而裴鳴岐到底是大虞人,且這賣花郎身份不明,著實可疑,他一扯馬韁,與裴鳴岐并排而立,面向了赫連徹:“是景族扣押了南亭修路的石材,我們才走這一遭,何來‘自來尋你’一說?”
然而裴鳴岐并不領(lǐng)情,怒斥聞人約:“你不是那個姓明的秀才?我在清源駐軍,看不住他,你天天守在他旁邊,也陪他胡鬧一氣?”
樂無涯:“”
喂。有人在意他的腰嗎。
真的很疼啊。
[41]往昔(一)
此情此景,著實尷尬。
還是赫連徹見樂無涯面有痛色,冷冷發(fā)聲:“叫他坐直了說話�!�
裴鳴岐一頓,見樂無涯在懷里狠狠瞪著他,心不覺一軟,托住他的腰身,幫他坐直了身子。
樂無涯頂了聞人約之名,身為大虞縣令,關(guān)鍵時候,屁股要正。
樂無涯沒有當(dāng)著一干景族人跟裴鳴岐拉拉扯扯,坦然地面對了赫連徹,正色道:“多謝孟特使、達兄送我們至此。送君千里,終有別時,我們后會有期�!�
他又轉(zhuǎn)向孟札:“石料之事,事關(guān)南亭修橋鋪路的百年大計,煩勞孟特使多費心,勿要再生誤會了�!�
正事也不能忘。
孟札點了點頭,和身后的一隊景族衛(wèi)兵一齊作面孔麻木狀,盡量不去思考眼前情境到底是什么意思。
樂無涯用最快速度申明自己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里、避免了一場不必要的誤會后,才抓緊時間,向后狠橫了裴鳴岐一眼:
知道了沒?放我下去!
這樣摟摟抱抱的好看�。�
裴鳴岐知道了他越過邊境關(guān)卡的用意,不情不愿地向后挪了挪。
樂無涯抓住他的馬韁,艱難地翻身下馬。
站在大虞土地上,他朝著界碑另一側(cè)的景族人行了一禮:“裴將軍有所誤會,失禮了,孟特使、達兄,萬勿見怪啊。”
在念“達兄”二字時,他特意將字咬得一清二楚。
小鳳凰若是在這里揭破了赫連徹偽裝的身份,那事情就難以收場了。
裴鳴岐是虎超超的,但在關(guān)鍵時刻自有幾分古怪的直覺和機敏。
他不高興地用馬鞭一敲靴邊,目光移開,當(dāng)真沒繼續(xù)說下去。
可他罷休,有人不肯罷休。
赫連徹袖手道:“他一向如此,早已是見怪不怪了。”
樂無涯一閉眼。
完蛋。
果真,裴鳴岐學(xué)著他的樣子,抱起臂來,咬牙切齒地一微笑、一挑眉。
樂無涯了解他。
這表示他馬上要從鳳凰變成一只斗雞了。
“‘達兄’,莫要攀交情。我與你見面只有一兩回,您這樣說,仿佛是與我知之甚厚似的。”裴鳴岐搖頭道,“可惜,與我知之甚厚者,另有其人,達兄恐怕要往后稍稍了。”
赫連徹:“如此摯友,他死的時候,你卻不在他身邊,這朋友做得真是亙古未聞了。”
裴鳴岐反唇相譏:“好歹他生前死后,都在我身邊呢�!�
赫連徹短促地一笑,但那絕不是正常的笑,更近似于一種扭曲憤怒到極致的獰笑。
“那他是什么?”
赫連徹抬手指向樂無涯:“你把他當(dāng)什么人?你看著他的時候,會想起他么?你分得清他們兩個嗎?”
裴鳴岐飛起一鞭,打在了他的臂鞲上,不許他指著樂無涯。
他昂然道:“是我分不清,還是您推己及人,自己分不清了?”
“小小一個縣令而已,卻值得您大動干戈,用石料之事把他騙去,不會只為了躲在暗處偷偷看他一眼吧?”
裴鳴岐回手,一下一下地用鞭子輕敲自己的肩膀:“可笑啊,可笑。無奈,我與聞人縣令僅僅相隔數(shù)十里,我想要見他,一馬鞭子便能到他身邊,你呢?還有幾回石料可扣��?”
說著,裴鳴岐問樂無涯:“還有幾回?”
樂無涯嘆一口氣,掐指一算:“不算這次,還有四回吧�!�
“聽我的。”裴鳴岐斷然道,“他要是再用什么借口騙你到此,那石料就不要了!一面都不用再見他,我自有辦法給你運來更好的,”
到時候且看瘋的是誰!
見樂無涯不肯動,裴鳴岐輕輕拿鞭梢打了下他官帽右側(cè)的帽翼,提醒他快說話。
一邊是景族,一邊是大虞。
又要他選。
樂無涯輕嘆一聲,拱手道:“是,下官一切聽裴將軍的。”
身后的赫連徹冷聲道:“你倒是真聽話。昨天怎不見你這般做小伏低?”
樂無涯轉(zhuǎn)過身去,坦然道:“達兄,我是小縣令嘛,得罪不起大官兒�!�
赫連徹:“是。大虞的小縣令�!�
他抬起手,只用食指和中指向樂無涯招了招:“你,過來�!�
樂無涯不肯動彈。
“他是大虞人,食大虞俸祿,用大虞脂膏。他確實有本事替你去旁的地方買石料,可我能讓孟札把幾批石料都送給你。”
簡單地替他分析完利弊,赫連徹重復(fù):“過來�!�
聽聞此言,樂無涯立即叛變,幾步跨過了界碑。
裴鳴岐想阻攔都來不及,只好將手壓在腰間佩劍上,直直盯著赫連徹。
只見赫連徹驅(qū)馬而來,繞著他走了一圈,又一圈。
馬鼻噴出的溫暖氣息拂過樂無涯的面頰和耳廓,癢絲絲的。
樂無涯站在中間,由得赫連徹打量自己,端看他要做些什么。
誰想,赫連徹什么也沒做。
繞了三圈后,他俯下身,抽出馬鞭,抽了一下樂無涯的右側(cè)官帽。
樂無涯:?
在樂無涯的帽翼如同蝶翼、在風(fēng)中一晃一晃時,赫連徹一擺手:“回去吧�!�
樂無涯眼巴巴的:“達兄,那石料”
赫連徹不再看他,只用眼風(fēng)掃了一下孟札。
孟札猛打了一個寒噤,大聲道:“冉丘山那邊,我去談就是!”
樂無涯團團地作揖,喜氣洋洋道:“多謝達兄!多謝孟特使!”
赫連徹嗯了一聲,雙腿輕夾馬腹,掉頭離開。
孟札等人急急跟上。
春風(fēng)將無蝶花淺淡的花香一路送來。
赫連徹緩行一陣后,從懷中掏出一張白棉紙來。
那正是他昨夜所繪之圖。
畫中,樂無涯引弓而立,一眼閉合,一眼專注地盯著自己。
那只眼里亮著灼灼的光,叫人稍一看去,就不舍得挪開眼了。
赫連鴉被劫走后,母親寬和、舅舅撫慰、軍醫(yī)照顧,沒人責(zé)怪險些丟了命的赫連徹。
他懷疑,這世上只有自己暗暗地恨著自己。
這些年來,赫連徹苦習(xí)丹青,畫過無數(shù)張畫,想象著鴉鴉若是在自己身邊長大,他會長成什么模樣。
他畫了一張又一張,可那畫中人,是水中月,是鏡中花,始終難合赫連徹的心意。
眼前這張畫,他最是滿意。
鴉鴉若是在自己身邊長大,就該是這副驕傲模樣。
春風(fēng)又過,刷拉拉地吹動了薄薄的畫紙。
一夜過去,赫連徹指尖橘果的酸澀氣仍未消散。
他將畫紙疊好,珍惜地貼身放回了原位。
樂無涯凝目于赫連徹離去的身影,直到一個人駕馬攔在了他面前。
裴鳴岐虎著臉,低頭瞪他:“再看?”
樂無涯收回遠(yuǎn)眺的視線,背手反問:“裴將軍到此作何?”
“你問我?”裴鳴岐道,“你帶著十個衙役經(jīng)過清源,如此陣仗,我要是不知道,那我就是瞎子聾子!”
說著,裴鳴岐又有些恨恨的:“要不是那天我外出去看士兵墾田情況,昨晚才知道你從南亭縣跑了,我早把你逮回來了!”
樂無涯認(rèn)為這人說話頗不中聽:“什么叫‘我跑了’?”
裴鳴岐小聲道:“就是不要我了�!�
樂無涯沒聽清:“什么?”
“回去!”裴鳴岐重新恢復(fù)了軍漢的兇神惡煞,“你身為一縣之長,不顧安危,到處亂跑,小心被別人參上一本!”
樂無涯倒覺得自己這一趟跑得極值得,腰疼也認(rèn)了。
那可是五批不要錢的石料!
樂無涯美滋滋地往回走:“我跟知州大人報備過了�!�
裴鳴岐追在他身后:“官場小人多�!�
樂無涯客氣道:“多謝裴將軍提醒�!�
聞人約不知他們在談?wù)撔┦裁础?br />
似乎和現(xiàn)在有關(guān),又和顧兄的過去密不可分。
那是他無法加入的話題。
既然無法加入,那就先不加入。
他的好處是從不多話,只取了一件衣服,在樂無涯的馬鞍上做了個臨時的軟墊。
樂無涯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
他昨夜吃得飽,今早便沒有吃飯,現(xiàn)在心情大好,胃口也開了,便大著膽子,上手去翻裴鳴岐的干糧袋子。
還因為赫連徹而怒氣上頭的裴鳴岐見他不打招呼,便對自己的東西動手動腳,瞪眼道:“干什么?”
樂無涯:“回裴將軍,下官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