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七皇子也恢復了往日的俏皮模樣:“我六哥的意思是,你起來吧。”
遠方傳來打更的聲響。
“天色已晚,你審案這樣久,早些休息。我們到此的消息莫要旁傳,明日一早,我們會再來”
七皇子的目光重新對準樂無涯,最后兩個字被他咽下,沒有說出。
見你。
他向來很會收斂情感。
若吐出那兩個字,便是過界了。
樂無涯的確是累了,并不挽留:“下官陪欽差大人去驛館。”
六皇子:“雪色正好,我們走回去,不必相送,早些休息。”
樂無涯垂下頭:“下官恭送欽差大人�!�
說是恭送,等七皇子走出百步開外,一回頭,就發(fā)現(xiàn)本該恭立門前的樂無涯一扭頭,呵著手蹦了回去。
七皇子笑出了聲來:“真真是膽大包天�!�
六皇子:“他還小。”
七皇子:“倘若消息不差的話,他比我們都還大兩歲吧�!�
六皇子不答,只是袖手望天。
七皇子:“六哥,你不討厭雪了?”
六皇子伸出手去,兩三片雪花落在他的掌心,都是漂亮的六邊形。
六皇子說:“我從來不討厭雪。”
待二人走遠,樂無涯便撒了歡。
衙門口還有兩個值夜的衙役旁聽了全程,跪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多喘一口。
樂無涯路過他們二人身側,什么也沒說,就在他們的肩膀上各自輕拍了一掌,拍出了他們一個哆嗦。
狐假虎威后,他就背著手朝內(nèi)堂而去,頭搖尾巴晃的,頗有些雀躍。
離開前,他還有許多準備要做呢。
約莫一個時辰過后,更箭滅于銅壺時,樂無涯擱下筆來。
他剛伸了個懶腰,就有茶房小心翼翼地敲窗通報:“太爺,有人找�!�
樂無涯心有所感,一挑門簾。
漫天大雪中,他看到了立在院落另一邊的聞人約。
他來得很急,手中無傘,眉上發(fā)間都是一色雪白,眼里卻有火、有光。
樂無涯沖他漂亮地一眨眼,示意他進屋來。
今夜之事,茶房已有耳聞,不敢置喙分毫,只當自己瞎了聾了,順著墻根悄悄溜走。
聞人約挾著一身霜雪跨入明堂。
來這里的路上,他只覺胸膛里滿滿的,有萬語千言要講,到他面前,卻一字說不出來,只是想要笑。
樂無涯:“明家媽媽安頓好了?”
“是�!甭勅思s點頭,“她不敢相信,到家后哭了一場,吃了些藥,才哄著睡下。確認她安好,我便來找顧兄了�!�
樂無涯:“那便最好了�!�
聞人約:“顧兄是如何做到的?”
“甭問,都給你寫下來啦�!睒窡o涯揚一揚手里厚厚一沓的書信,有點小嘚瑟,“夜長夢多,你換回來后,自己琢磨去吧�!�
聞人約不解其意:“換回來?”
舉著信的樂無涯:“”
他愣了半晌:“不然呢?事情已經(jīng)替你辦完了啊�!�
兩個茫然的人兩兩對望片刻后,才確定了對方的意思。
他們不約而同地開了口:
“你要走?”
“你不回來?”
聞人約眨眨眼睛。
在確定明秀才無罪后,他便已經(jīng)構想好了一切:他們就這樣將錯就錯,各在其位,才最穩(wěn)妥。
來前的他心懷萬千歉疚,覺得自己這個小官出身卑微,前途艱難,著實是委屈顧兄了。
可他萬萬沒想到,“顧兄”根本沒打算多做停留。
聞人約輕聲道:“顧兄,我知道我出身不佳,你才干超群,要你用我這樣的身份,是委屈你了�!�
樂無涯:“不�!�
不是不好,是太好了。
清白出身、干凈官聲、一張白紙。
那都是上輩子樂無涯求之不得的東西。
也正因如此,他不應去拿。
聞人約聽他不嫌棄自己,也有點迷糊了:“那這就不換了吧?”
樂無涯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干脆耍賴了:“不成,你給我換回來。”
聞人約受此一拉,被迫低下頭來。
看到自己的臉露出這樣鮮活而陌生的表情,他小心地潤了一下唇:“為何呢?”
樂無涯:“我的事情已經(jīng)做完了,你留著我沒有用處。”
聞人約:“”
他覺得他這位顧兄的話說得古怪,仿佛是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一樣趁手工具似的。
“我非是因為你有用才要你留下。”聞人約問,“顧兄,我若回去,明秀才該怎么辦?”
樂無涯理直氣壯:“那明秀才本來就要死了!”
聞人約:也是。
就算他們不曾換身,明相照也活不過他們?nèi)フ宜哪莻夜晚。
聞人約輕嘆一聲:“可他還有老母要贍養(yǎng),不能一死了之�!�
“等我們換回來,你還怕沒有照應他母親的機會?”樂無涯覺得自己頗有道理,“我答應過明秀才,死后聞人約會照看他的母親,又沒說是哪個聞人約!”
聞人約:“”從那時起,他就沒有想留下來嗎?
樂無涯懶得同他再說嘴,起身便走。
聞人約:“顧兄做什么去?”
樂無涯心平氣和:“我尋死去,記得來撿我�!�
聞人約聞言,大驚失色,急忙撲上去,一把從后攬住了他的腰:“顧兄!不可!”
明相照生得人高馬大、手長腳長,雖說是個書生,但為了貼補家用常在外工作,力氣不小,一把便將他抱了個滿懷。
樂無涯在他懷里撲騰半晌,未果。
聞人約這身體是個文弱書生,拉弓都只能拉馬力最輕的,在這一身蠻力的大個子面前,實是難以為繼,再加上此人為了阻他離開,下了死力,樂無涯又疏于鍛煉多年,想使他少年時習得的那些功夫,也不可得。
樂無涯累得氣喘吁吁:“你到底要干什么?”
聞人約不吭聲,怕泄力。
樂無涯委屈道:“我已經(jīng)死了,我回去還不成啊?”
聞人約還是不說話。
樂無涯:“”
算他倒霉,托生在這個一根筋的犟種身上。
他自暴自棄地往他懷里一軟:“勒吧勒吧,勒死我算了�!�
察覺到他不再掙扎,聞人約有心放開他,可據(jù)他對這位顧兄的淺薄了解,他是個狡猾性子,萬一是詐他呢?
于是,他一把將樂無涯打橫抱起,用腳把門帶上,才把他放到床上,在他身側坐定,直直看著他。
樂無涯被他這樣直白地盯著,簡直要氣笑了:“一雙大眼珠子直看著我,琢磨什么呢?”
聞人約誠懇道:“在想如果把顧兄綁起來,是不是不合體統(tǒng)�!�
樂無涯一本正經(jīng):“何止不合體統(tǒng),簡直恩將仇報。我咬死你�!�
聞人約失笑:“顧兄,我們好好商量,行嗎?”
[18]相逢(二)
眼見掙不過聞人約,樂無涯即使不想,也不得不和他“好好商量”了。
“各歸其位,不是很好嗎?”樂無涯眼珠一轉(zhuǎn),便出了個餿主意,“我找兩根繩子去,咱們倆吊在一處,我只要一走,你便補上位置,如何?”
聞人約很認真地思考了他的提議后,問道:“那誰來解我們下來啊。”
樂無涯嘀咕道:“也是,被旁人瞧見,還以為咱們倆殉情呢�!�
聞人約被他口無遮攔的“殉情”二字惹得微微面紅。
他說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你留下來,我也留下來。我做明相照,你做聞人約,如何?”
樂無涯并不信他:“說得輕巧。你官位呢?給我?”
聞人約:“給你�!�
“你功名呢?”
“重新考取吧�!�
樂無涯眨眨眼。
他發(fā)現(xiàn)這人態(tài)度莊重,神態(tài)誠懇,不像是在說假話。
明相照的皮相確是不錯,俊朗高大,睫毛鴉羽似的垂著,直遮到了烏黑的眼珠。
若不是他本身個性討嫌、又臭又硬,這副相貌該是個深受眾人欽慕的多情公子。
但這多情公子與他說話時腦袋低著,很是乖巧的樣子,讓樂無涯總忍不住想欺負他一下。
樂無涯坐起身來:“那你爹呢,不要了,也給我啦?”
對面的人靜了下來。
但聞人約當真是個挺有主意的人。
當初為了明相照的清白,他行動利索、說死就死。
如今,他從死里求得了一條生路,要考慮未來諸事,也能穩(wěn)得住神、托得住底。
他鄭重道:“與你一道,我總能伴在他老人家身邊的�!�
樂無涯不做聲了。
“我獨在異鄉(xiāng),如今總算有了一個友人,不想就這樣眼睜睜看你離開�!甭勅思s有理有據(jù),話音溫柔有力,“況且,經(jīng)此一遭,我想我還不配做一方父母官,還需再歷練歷練,正好趁此機會,重來一趟�!�
這一番侃侃而談,樂無涯沒聽進去多少。
讓他動容的,一句話便夠了。
“我獨在異鄉(xiāng)”
我獨在異鄉(xiāng)。
見他愣著,聞人約也不再多言,只靜靜守在他身側,等他一句表態(tài)。
想來想去,樂無涯還是不大想活。
“不成,我活著干嘛呢?”樂無涯往后一躺,就地打了個滾,扯枕頭蒙住了臉,“沒意思�!�
“我給顧兄找點意思�!甭勅思s到底也是年輕人,見他如此,也學著他一個翻身,與他并排趴在了床上,扯了扯他的袖子,“你教教我吧。”
“教你?”
“我借了明相照的身,深覺羞愧。我是否可以全他所愿,繼續(xù)科考?”
樂無涯從枕頭邊緣露出一只眼睛來:“你好歹是個七品縣官,家里不算大富大貴,好歹也算寬裕。換回來后,就算辭官歸隱,總能混個員外當當,為何非要做從頭考起的窮秀才?”
聞人約條理清晰道:“明秀才大好青年,本不該如此死去;我亦有志,能再活一次,不該埋沒�!�
樂無涯注目于他。
這小縣官看似溫糯無能,卻頗有主張。
不管是試圖用自己的一條小命以達天聽,還是果斷割舍聞人約這一身份,足見此人頗有擔當。
“你把身體給我,不怕我敗壞你的聲名?”
“怎會?”聞人約想了想,又道,“就算敗壞了,那也是你的聲名了。”
聽了他這話,樂無涯竟是有些出神,重復道:“‘我的聲名’?”
樂無涯習慣了狼藉聲名,如今聞人約居然如此大方,準他自己做主,一時之間,他竟還有些無所適從。
他能做些什么好呢?
少頃,樂無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說了這許多肉麻話,不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么?”樂無涯抱怨道,“這可好,咱們哪里是清如水,簡直是血濃于水�!�
聞人約見他開始談笑,心下不由一松:“我來伴你,你來伴我。這樣我們誰也不孤單�!�
樂無涯湊近他:“以后你家吃年夜飯,帶你一個?”
聞人約輕輕點頭:“好的,顧兄�!�
樂無涯盤腿坐定在原處,聽到這聲“顧兄”,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他突然無端想起自己曾對孫縣丞說的話。
“這世上,但凡是個東西,都有其來歷。”
樂無涯,你的來歷呢?
你究竟是誰?
被他刻意忽視的眾多記憶再也抑制不住,不分好壞,野馬一般闖入他的腦海。
打斷他思考的,是一聲溫柔的呼喚:“顧兄�!�
從那呼嘯的記憶中脫身的樂無涯,怔怔看向那雙澄靜的眼睛:“我”我非是顧其貞。
我是我本應是
樂無涯想了半晌,也想不出自己該是誰。
他上輩子想得夠多了,仍然不知其所以然。
至少他現(xiàn)在只需要是聞人約,就可以了。
這已經(jīng)簡單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