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是,”沈既拾笑笑:“我回來晚了�!�
從高速下來,路上車少人稀,所有的商場店鋪都還未開門,偶有稀落的霓虹招牌映著紅綠燈閃爍,盞盞路燈下攏起一簇簇稀薄的光,投射在柏油路面上,為少許夜出早歸的人引領(lǐng)方向。
車子根據(jù)導(dǎo)航的指示直直往醫(yī)院開去,經(jīng)過某個路口時,沈既拾從靠背上坐直身子,回身瞄著被甩在身后的路標(biāo),對司機(jī)說:“不好意思師傅,就在這兒停吧�!�
就這么一眼的功夫,車子駛出去百十米,沈既拾下了車,把雙手插進(jìn)大衣口袋里慢慢往回走,在一家眼鏡店前停下。
“我弟弟,當(dāng)年是在今天丟的。就在那,以前是一家書店,我把他扔在二樓自己去看書,被人抱走了�!�
溫讓當(dāng)時對自己說的話歷歷在耳。
當(dāng)時二人在車上,沈既拾顧忌溫讓觸景傷情,沒有仔細(xì)看,一腳油門匆忙把車開過去。那時他對這個悲劇的故事還是個看客,以局外人的身份,全部的重點都放在保護(hù)溫讓的情緒上。而現(xiàn)在他一個人,以另一種身份回到這個城市,站在這個曾經(jīng)的書店前,成為了故事中的主角。
這想法在腦海中升騰,帶給他古怪微妙的感受。
馬路斜對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穿過自動門的時候,熄聲的黑夜里響起振聾發(fā)聵的音樂,兩名在前臺昏昏欲睡的店員打起精神詢問他需要什么,他買了一包煙和一個打火機(jī),重新回到眼鏡店前。
他在店門口的臺階上坐下,呼出一線煙氣。時隔十七年,我回到了這里。只是店已經(jīng)不是書店,我也有了另一個身份。仿佛這之間漫長的十七年都被悉數(shù)抹殺了。
煙霧在之間一根根繚繞燃燒,沈既拾看著眼前的馬路,思維散得無邊無際,他想象著從溫讓口中聽來的畫面,當(dāng)年的自己就是從這里被人抱走,那是個下著大雨的傍晚,自己被抱走的時候哭了么?溫讓說過,小時候的溫良很乖,討喜又聽話,不認(rèn)生,誰都讓抱,應(yīng)該是沒哭,否則多少也會引起一些路人的注意。抱著自己的人大概是往左邊跑了,那條路上似乎偏一些。溫讓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才從樓上下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不見了。
他大概站在門口里里外外觀望了很久,也許就站在自己現(xiàn)在所坐的位置,碩大的雨花在他稚嫩的腳丫前綻開,他抱著新買的書,茫然又無措。
兩個人的人生隔著一場大雨,就此天壤地別。
沈既拾兩手交拳,沉沉抵住額頭。溫讓,如果我知道,我被人抱走,你會痛苦這么久,會對我這個“弟弟”執(zhí)著到這種程度,當(dāng)年的我一定會奮力掙扎,抓也好,咬也好,哭也好,鬧也好,一定要從人販子懷里掙出來,回到你身邊。
溫母一夜沒有闔眼,北方冬季天亮的晚,她在床上失魂落魄一般捱到六點,星子終于滅了,天際泛起蒙蒙的亮光,她從床上爬起來,年齡大了,一夜不睡就覺得氣血不足,頭昏腦漲地洗漱好,出門上街,去菜市買了兩斤新鮮排骨,又從早點鋪買了兩屜包子和雞蛋湯,早市的人多起來,熙攘熱鬧,天色完全透亮了。
回到家門口,沒等她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屋里的人約摸是聽到動靜,從里面直接給她擰開了門,竟然是溫曛。
“你怎么起那么早?”溫母驚奇地看她一眼,把手里的早點遞過去。溫曛臉上還鋪著一張面膜,繃著嘴角囫圇不清地吐字:“噓,我爸還睡呢。我想早點兒去看看我哥,他一個人在醫(yī)院也沒人照顧。”她瞄一眼溫母手里的排骨,又說:“媽,熬排骨湯��?”
“嗯。”溫母走進(jìn)廚房,把排骨泡進(jìn)水槽里,答道:“給你哥喝,養(yǎng)骨頭�!�
溫曛把早點在桌子上放好,雞蛋湯倒進(jìn)大白瓷湯碗里,迅速去把面膜揭了,唏哩呼嚕洗干凈臉,挨挨蹭蹭地跟進(jìn)廚房里,從身后攀住溫母的肩膀搖晃著撒嬌:“嘿,要么說世上只有媽媽好呢,再打再罵,還是身上掉下的肉不是?”
溫母洗著排骨,一抖肩膀:“去,別鬧人,濺你一身�!�
“媽,”溫曛靠到一邊站著,正經(jīng)了神色,小心翼翼問:“我爸怎么想的?”
溫母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沉沉悶悶:“你爸比我看得開。”
“您是得看開一點兒。”溫曛松了口氣,肩膀也跟著垮了下來:“媽,真的,別逼我哥了。你等會兒要去看他吧?千萬別上火,別動手打他了。”
排骨進(jìn)了鍋,漫上水,一滴眼淚掉進(jìn)鍋里,濺起一朵小水花。溫母摁了摁眉心,蓋上鍋蓋,把鍋架到爐子上。溫曛又挨上來,抱住溫母,羊羔兒一樣把臉埋進(jìn)她頸窩里,深深嘆了口氣。
“媽,順其自然吧�!�
溫母閉上眼睛,攥住溫曛摟在她腰上的手,輕輕拍了拍。
“去吃飯吧,等會兒跟我去看你哥。”
沈既拾在眼鏡店前坐了半宿,思緒翻江倒海,想他與溫讓的關(guān)系,想他在沈家生活的這么多年,想他在溫家吃得那兩頓飯,重溫一般一寸寸捋過去,等他終于下定決心,一包煙全成了煙屁股,嗓子被嗆得干裂生疼,站起來才覺冷得一哆嗦。
彼時天色將亮未亮,他想想溫讓還在休息,自己披霜掛露的樣子也一定不好看,便去醫(yī)院附近找了家賓館,給自己洗個熱水澡。渾身被凍塞住般的毛孔被熱水一澆灌,頓時升騰起一股倦意,眼皮直打顫,倒頭去床上打了個盹兒。
從閉眼到睜眼,時間一共只過去了兩個多小時,沈既拾卻像做了一夜冗長的大夢,沉沉昏昏,夢里全都是溫讓,溫讓笑,溫讓哭,溫讓喊他的名字,溫讓尋找溫良,還有溫讓在病房里對著溫家二老跪下,痛苦呼喊“我不能再弄丟他一次了,我不能再沒有他了�!�
這是通過溫曛在電話里的口述才知道的事,夢里他卻像就在現(xiàn)場,那令人心碎的畫面就在眼前,每個人的面容都無比真實,他想去把溫讓從地上扶起來,伸手過去卻只能攪散一片虛空。
明明是在冬天,一覺醒來竟大汗淋漓。
沈既拾撐著額頭在床上緩了緩,起床又洗漱一遍,把精神狀態(tài)調(diào)整好,出門去醫(yī)院。
他住的賓館距離醫(yī)院只有一條街的距離,順著街走下去,過一個紅綠燈就是住院部。似乎每座醫(yī)院四周的氛圍總是匆忙急促的,生命與時間環(huán)繞著這座白色建筑相互追趕,一起又一起的生離死別在這里見證,也有一起又一起的希望與新生在這里發(fā)生。
來到路口時剛好亮起綠燈,一路暢通無阻地走進(jìn)醫(yī)院,順著溫曛告訴他的病房號坐上電梯,醫(y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兒在冬天更顯凜冽,含混著電梯里沉悶稀薄的空氣讓人壓抑�!岸!币宦暤竭_(dá)樓層,沈既拾從電梯里擠出來,剛呼出一口氣準(zhǔn)備抬腿去找病房,旁邊的另一座電梯在這時升了上來,幾個人從里頭走出來,沈既拾下意識轉(zhuǎn)頭去看,正對上一雙清亮的眼睛。
“小……小沈哥哥?”溫曛一手提著保溫飯盒,一手摟著溫母的胳膊,不可置信地瞪著他。“你怎么這么快就過來了?”
溫母聞聲扭頭,三人在人來人往的電梯口驚詫對視,沈既拾把目光移到溫母的臉上——她很憔悴,比元旦時在溫家見到的那個言笑晏晏的溫母多了幾分老態(tài),她望著自己的神色,從第一眼沒反應(yīng)過來時的木然,到驚訝,到驚喜,再到復(fù)雜悲痛,那雙經(jīng)歷了半輩子風(fēng)雨交加的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她努力克制著,眼角周圍的肌肉細(xì)微地顫抖,無數(shù)情緒瞬間在她的視線里碰撞流轉(zhuǎn),最終凝結(jié)為最直接,最無法掩藏,也最直擊心靈的目光——那是母親的目光。
沈既拾本以為,自己對溫氏夫婦,所謂的他的“親生父母”,不會有多么深刻的感情,畢竟他早已把幼年時發(fā)生的事忘得干凈,他被沈家撫養(yǎng)長大,渾身上下除了那塊成了疤的胎記,沒有任何與溫家關(guān)聯(lián)的存在。他本以為他這次回來,即使背著“溫良”這個身份,見了溫父溫母也不會有什么觸動,他以為自己可以以最冷靜的姿態(tài)與他們交流,然而所有的“本以為”在這一刻都被擊潰了,一股無法描述的酸楚在這一刻從骨髓里冒出來,沿著他周身每一根血管奔涌,直直沖上額頭,這感覺濃稠厚重,前所未有,有四個鮮紅的大字在他頭腦里飄蕩。
血濃于水。
他的體內(nèi)像是復(fù)活過來一個陳舊的,幼小的,屬于溫良的靈魂,沈既拾望著溫母的眼睛,恍惚間在那里面看見一個畫面,四歲的小溫良沒有被拐走,他從人販子懷里掙扎了出來,跌跌撞撞奔回哥哥懷里,奔回父母懷里,害怕得哇哇大哭,攥著父母的衣服抽搭著控訴剛才可怕的遭遇,父母便將他抱緊在懷里安慰,給他溫暖安心的親吻。
當(dāng)時的自己一定很想回到母親身邊吧。
真奇怪。沈既拾苦澀地想,明明在知道自己“溫良”的身份以前,見到溫家人從沒有過這種感受,人為什么那么容易被情緒左右呢?
他抿抿嘴唇,操控著僵直的四肢向溫母走近一步,牙關(guān)仿佛有千斤重,用了極大的力量才始自己張開嘴唇,像牙牙學(xué)語的新生兒第一次說話一樣,發(fā)出一聲別扭古怪的:“……媽。”
溫母的雙手劇烈顫抖起來,她痛苦地閉上眼,淚水從眼縫里傾瀉而出,那聲“媽”仿佛一個有力的拳頭直直擊上她的心口,溫母壓抑著痛哭吶喊的沖動,嘶啞的語句從喉嚨里斷斷續(xù)續(xù)擠出來:“你去哪兒了……”
“這么多年你去哪兒了?誰把你抱走了?你怎么過的,你吃了多少苦?”
“你怎么才回來……你終于回來了,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 �
第060章
溫讓在溫父離開之后許久才昏昏欲睡,睡醒的時候,天剛蒙蒙亮。
醫(yī)院里總不是個能讓人踏實入夢的地方,況且他又發(fā)著低燒,胳膊也總不舒服,渾身都別扭,迷迷糊糊的睡眠不僅沒讓他覺得解乏,一身骨頭反而更加憋悶難受。渾身都不暢快,唯有左眼皮一直跳個不停。雖說有個迷信的說法叫“左眼跳福,右眼跳災(zāi)”,然而跳久了也讓人心慌。溫讓架著他那條受傷的胳膊,用一只手艱苦卓絕地去衛(wèi)生間洗漱,掬著凍手的涼水往眼皮上拍了拍。
護(hù)士來量了量體溫,三十七度三。溫讓想果然病由心生,昨天他把憋在心里的一切都發(fā)泄出來,一直茫然難耐的心境平穩(wěn)下來,這場曠日持久的高燒也就隨之滅了。
說到底都是心火。
右手打著石膏,左手扎著針管,溫讓靠在床頭無所事事。他有點兒想給沈既拾打個電話,想告訴他我不逼你了,我想開了,只要是你就好,什么關(guān)系都再也無所謂了。這個念頭從昨天晚上開始冒頭,被他壓了又壓。
他還是想等身體各個方面都好利索了,整潔好看地去見他。
溫讓設(shè)想著以后的種種,藥水助眠,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他睡得不熟,一直在半夢半醒間徘徊,他的眼皮能感到窗外投射進(jìn)來的光,能聽到樹椏上嘰喳活潑的麻雀,也能感受到病房外人來人往,新搬進(jìn)來的病人在喝粥,小聲跟家人說著話,他的思維停頓在半空中,上下漂浮,夢境與現(xiàn)實參差交互,虛虛實實,半真半假。
迷迷糊糊間,溫讓聽到病房的門又一次被推開,有人沖著他的床頭走來,他聽到溫曛壓低的聲音說:“我哥還在睡呢�!�
這聲音使他從困意中墜地,迷蒙著睜開眼睛,這個點陽光正好,燦爛的光線在他眼前切過,照射到來人的面龐上,溫曛,溫母,以及一張才在夢里出現(xiàn)過的臉龐,就這么明晃晃的呈現(xiàn)在熔金般的陽光里。
溫讓怔怔盯著沈既拾的臉,這是他朝思暮想,承載了他一切愛恨執(zhí)念的人,沒給自己一點兒準(zhǔn)備,就這么突兀的出現(xiàn)了。
他有點兒無措,瞬間又想到昨天下午那個可怕的夢魘,沈既拾也是這樣突然出現(xiàn),最后從樓上跳了下去。
我又在夢里魘著了么?
溫曛見溫讓只盯著沈既拾看,卻一直沒反應(yīng),忍不住把沈既拾往前推了推,說:“哥,小……小哥哥來看你了�!�
沈既拾俯身在病床邊坐下,細(xì)細(xì)地看他,眉眼鼻唇,一厘厘往下看,溫母昨天氣急,手勁極大,溫讓臉上那個巴掌印還浮著虛青,沈既拾伸手,輕輕觸了觸,一點兒酥麻便順著指尖傳遞到溫讓的臉頰上,又順著臉頰擴(kuò)散到全身。
溫讓牢牢盯住沈既拾的眉眼,極力辨認(rèn)這不是假象。沈既拾真的瘦了,就像上次夢里看到的一樣,瘦削,蒼白,仿佛一個披星戴月,千里迢迢而來的旅人,背負(fù)了滿身的風(fēng)雪,終于趕到自己身邊。
他問自己:“疼么?”
他的聲音一如以往,是年輕且磁性的煙嗓,此時溫讓才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沈既拾,水汽迅速彌漫了眼球,他的嘴唇蠕了蠕,終于張開了一條縫兒,發(fā)出一聲氣音:“沈……”
沈既拾的嘴角揚起來,眼睛里盈滿了光,盛放著最蓬勃的溫柔,將那場鋪天大雪里的冰冷與決絕全部化為烏有,他捧起溫讓受傷的胳膊,以最忠誠的愛人的姿態(tài),垂首親吻他的石膏。
“溫讓,對不起,我來晚了�!�
溫讓的胳膊在第四周拆了石膏,當(dāng)時正值學(xué)校開學(xué),全院職工忙得連軸轉(zhuǎn),他倒仗著傷病賺了一點清閑。終于拆去石膏后的清爽暫且不提,看到沈既拾跟醫(yī)生仔細(xì)確認(rèn)恢復(fù)情況,以及之后的注意事項,就足以使他在心底偷偷盛開一簇愉悅的花。
“醫(yī)生說恢復(fù)的很好,但是近期還是要注意,不要搬重物,不要擠壓,要多休息�!�
沈既拾像個盡職盡責(zé)的老媽子,一條條叮囑他需要注意的事項,乃至到了謹(jǐn)小慎微的程度,回家開門時,他都要從溫讓手里接過鑰匙,不讓他使出那份力。
“哎,”溫讓被摁在沙發(fā)上坐著什么都不讓做,忍不住笑:“不至于連門都不能開�!�
沈既拾回來了,溫讓便又回到自己的老房子里住,先前他一直不敢獨自回來,現(xiàn)在有了沈既拾,再看這家里的每一樣老物件兒都充滿了情感。他迫不及待拉著沈既拾一一告知他這個家里,他早已熟悉的點滴。
“這個老藤椅,你以前最喜歡‘晃晃’�!�
“你被這個柜子磕過頭,哭得可慘了。”
“現(xiàn)在看這個沙發(fā)是不是很矮,小時候你從上面摔下來過,把我嚇?biāo)懒��!?br />
最后他來到廚房的冰箱前,撫摸那兩張泛黃的貼畫兒,再回頭看著沈既拾,忍不住有點兒哽咽,強(qiáng)扯著嘴角笑起來:“那時候你才這么高,一點點,抱著我的腿�!�
“現(xiàn)在都比我高了�!�
沈既拾嘆了口氣,他看不得溫讓流淚,抬手覆住他的眼睛,在他嘴唇上輕柔的親吻。溫讓濕漉的睫毛刷過沈既拾干燥的掌心,體會著嘴唇上的觸碰,一陣哆嗦。
他們就以這樣畸形的方式,重新在一起。
之前全部的掙扎痛苦全在沈既拾連夜從N市趕來見溫讓之后,化作不值一提,也不想再提起的細(xì)小塵埃。命運終于愿意為這個家庭撥出一點點眷顧,“溫良”的歸來軟化了溫母的愁腸,那天她把沈既拾帶回家,在醫(yī)院里苦苦抑制的淚水與喜悅終于得以全然發(fā)泄,年過半百的夫妻抱著小兒子老淚縱橫,十七年的心病終于得到了治愈。溫母整個人都被這場認(rèn)親泡化了,她一方面終于似豁然,也似絕望地想:還管什么呢,已經(jīng)到了這個份上,這個殘缺多年的家庭終于完滿了,她還能求什么呢?另一方面又暗自自我安慰: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親兄弟終會為這種畸形關(guān)系所累,自然就會分開了。
沒人知道會不會這樣,就像沒有任何人能給這段關(guān)系一個明確的定位。沈既拾與溫家的關(guān)系注定是扭曲的,他愿意對承認(rèn)溫父溫母,喊他們爸媽,也愿意承認(rèn)溫曛是自己的妹妹,獨獨不能承認(rèn)溫讓是他的哥哥。
就像他對溫讓所說的那樣:“我能對命運妥協(xié),對父母妥協(xié),唯獨不能向你妥協(xié)。我無所謂你把我當(dāng)?shù)艿埽?dāng)溫良,但是在我眼里,你只是溫讓,也只能是溫讓,這一點永遠(yuǎn)不會變�!�
溫讓深深注視著沈既拾的眼眸,捫心自問,溫良不愿意認(rèn)自己,他難受么?
難受。真的難受,他們是至親的兄弟,流淌著同樣的血,他尋了這個弟弟十七年,到頭來卻不能以“兄弟”相稱,無論如何都難受。
可他也什么都不在意了。
蔣齊說得對,無論沈既拾還是溫良,歸根到底都是同一個人,他想要哪一個,都要包容另一個。不論溫良還是沈既拾,回到自己身邊就夠了,再無他求。
沈家那頭對于沈既拾突然回家認(rèn)祖歸宗,顯得格外冷靜與坦然,溫沈兩家的家長終于第一次見面,兩位母親一同擦起眼淚,溫家同意不對表舅媽進(jìn)行追究,老一輩兒兒骨子里愿意息事寧人,孩子健康平安長大,比什么都強(qiáng)。秉著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原則,他們也沒有告訴這對兒樸素的夫婦沈既拾與溫讓的關(guān)系,眼下是一派和平喜悅的氣氛。
最難受的倒是兩個小輩兒。
沈明天和溫曛出于一種詭譎的同類磁場,迅速湊到一處成了“戰(zhàn)友”。
溫曛:“我不喜歡你哥哥�!�
沈明天:“……我倒是挺喜歡你哥哥的�!�
溫曛耷拉著嘴角,垂眉喪眼:“可是我想要他倆好好的�!�
沈明天彎起眼仁兒笑了:“我也是�!�
沈明天沒有多余的想法,他只希望他哥哥沈既拾過得開心,即使他現(xiàn)在有了兩對父母,依然把自己當(dāng)做親弟弟就行了。
溫曛則在溫讓的身體日漸恢復(fù)的喜悅,和“小哥哥回來了,自己在這個家里是徹底沒有地位了”的愁苦中冰火兩重天,看著家里人為了沈既拾歡欣雀躍,也沒人管她,便成天跑去李佳鹿那兒汲取溫暖,李佳鹿身為一個成熟理性的職場女性,對于她這種小女孩兒的憂慮不僅不關(guān)心,只會揉著她的腦袋哈哈大笑,還催她快去學(xué)習(xí)。
少女溫曛郁郁寡歡。
這一切溫家人沒有注意到,第一個有所反應(yīng)的倒是沈既拾。
那天是溫讓胳膊恢復(fù)后的第一個周末,溫母早在三天前就跟全家上下傳達(dá)了指令:挑個天氣好的日子,要去拍一張全家福。
沈既拾在家?guī)蜏刈屨黼s物,翻出之前溫讓給他看過的相冊,一張張翻過去,看著小時候的自己,有種很陌生的感動。溫讓盤著腿坐在旁邊吃黃桃罐頭,自己吃一塊,喂沈既拾一塊,等沈既拾翻到某張照片時,他忍不住笑了起來:“就拍這張照片的時候,你還尿褲子了呢�!�
沈既拾也跟著笑了笑,說:“這種感覺很神奇,像是在跟小時候的我對話。我家里沒有我小時候的照片�!�
他說的是N市那個從小長大的家,這話沈既拾自己說出來沒什么感覺,聽到溫讓耳朵里卻是悶悶的疼。
“我知道,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你和明天書桌玻璃下壓得照片只有他的,沒有你的�!�
沈既拾見他難受,便合上相冊,抬手把溫讓環(huán)進(jìn)懷里,說:“你這本相冊里,不也沒有溫曛的照片么?”
溫讓怔了怔。
“她是個好妹妹,如果不是她給我打電話,我還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過來見你。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我,但她真的一心一意為你好�!鄙蚣仁懊念^發(fā):“我能理解她的心思,溫讓,你該對這個妹妹好點兒了。”
溫曛不知道沈既拾在背后替自己說了好話,周日早上是個瓦藍(lán)的大晴天,小區(qū)里的迎春花也格外燦爛,她和溫父溫母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溫讓開車來接,一起去拍全家福。遠(yuǎn)遠(yuǎn)看見車子過來停在跟前兒,溫讓從副駕駛上探頭出來招呼:“爸,媽,上車吧�!�
沈既拾沖溫曛眨了眨眼,小姑娘愛答不理,她看著自己哥哥跟小哥哥在一起,實在是不能心無芥蒂。蔫兒蔫兒的上了車擠在父母之間,剛坐穩(wěn),溫讓從前面遞過來一個紙袋,沖她笑:“送你的�!�
是一條裙子,款式不怎么新奇,只是很學(xué)生的大眾款,但這對于溫曛來說,簡直要驚喜的手足無措了。
她愛不釋手的把紙袋抱緊在懷里,一雙眼睛在沈既拾和溫讓身上來回飄:“哥……怎么突然送我裙子?”
“這次是我自己挑的,喜不喜歡你都收著吧。”溫讓從后視鏡里與溫曛對視,他以一位真正兄長的目光,溫柔且真摯地說:“溫曛,謝謝你。”
“……煩死了,”溫曛低頭揉揉眼睛:“眼線要花了啦!”
滿車歡笑。
溫讓跟沈既拾解釋了裴四他們在這件事里對自己有多大的幫助,家里的大小事都解決之后,他約了個局,把蔣齊程期他們幾人都湊到了飯桌上。至此裴四才知道溫讓胳膊受傷的事,還是在那天從自己店里離開之后受的傷。他勃然大怒,沖溫讓張牙舞爪:“我他媽說要送你走,你就不讓就不讓!活該!疼死你!”咆哮完又皺著眉頭,小心翼翼地拉過溫讓的胳膊捋袖子,惡聲惡氣:“恢復(fù)了么?還疼么?”
蔣齊這個黑道老大哥照舊不務(wù)正業(yè),每天在“尋找”的吧臺被裴四支使著做這做那,他一個本來寡言沉穩(wěn)的人,因為近墨者黑,被裴四帶得也學(xué)會了調(diào)笑人,給沈溫二人扔煙,還要惡劣地打趣兒:“終于都看開了?”
裴四曲起胳膊肘就往他肚子上搗:“話真多!”搗是沒搗上,反被蔣齊環(huán)著腰一把兜進(jìn)懷里,并且得寸進(jìn)尺地在他脖頸上嚼了一口:“你可是說過的,我把溫良找回來,你就答應(yīng)我�!�
大庭廣眾之下,饒是裴四一貫厚臉皮也禁不住臊得滿臉紅:“放你娘的狗屁!老子說的是你給你一個討好我的機(jī)會!”
這話連程期都看不下去了,直呼:“你可拉倒吧。”
裴四對于沈既拾和溫讓在一起依然保持不看好的態(tài)度,他叼著煙,擺出慣有的刻薄嘴臉,沖沈既拾進(jìn)行言語威脅:“我會利用你倆之間的一切漏洞勸溫讓把你撇開的,你最好別給我這樣的機(jī)會。”
沈既拾笑著舉杯:“裴四哥,提前死心吧�!�
程期的公司最近在拿一個項目,忙得腳打后腦勺,還勻著半顆心掛在溫讓這邊,他也算見證著這二人一路坑坑洼洼走了過來,現(xiàn)在眼見一切暫且安定,不論以后還會如何,終于能松下一口氣。立馬便恢復(fù)了商人本色,對沈既拾說:“你最近要是學(xué)業(yè)不緊,就來給程哥幫幫忙吧�!庇謱刈屨f:“老太太那雜志可催死我了,你記得多給她幾篇文章�!贝蟮箍嗨�,眾人紛紛挖苦取樂。
三兩好友,至親愛人,推杯換盞,言笑晏晏。
溫讓想,足夠了。
這一年的五月二十五日,溫讓和沈既拾回到溫父溫母家里吃午飯,溫母做了一大桌子菜,誰都沒提當(dāng)年那件事,它被埋在六千五百七十個日夜以前,像是時光打了個圈兒轉(zhuǎn)回來,這一家人本就該這么和美。
飯后,他們沒在家里久留,幫著溫母把廚房拾掇好之后便準(zhǔn)備回家。
雖然正值午頭,天氣卻并不燥熱,石榴花在道路兩旁開得絢爛,在溫讓眼里十分可愛,他向沈既拾提議:“車就放在媽這兒,我們走回去吧,散散食�!�
這一走就走了許久。
他們走過風(fēng),走過花,走過浩渺的人潮,走過共生的絕望與希望,走過同起的平靜與波瀾,走過朋友們的安撫,走過父母試探性的接受,走到頭頂?shù)奶栂蛭髌�,走到那個熟悉的路口,走到眼鏡店的門前。
溫讓在店門口停下,看著沈既拾,眼眸里汪了一洋大海般深邃,他絲毫沒有顧忌路上的行人,握住了他的手,緊緊相扣,然后微笑起來:“天都晚了,我們回家吧�!�
那一年的五月二十五號,是溫讓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沒有在這個日子做噩夢。
夢里的五月二十五號一切安詳,溫讓沒有把溫良丟下,他在溫良追著他喊“哥哥”的時候回了頭,無奈又寵溺地笑,四歲的溫良開心的撲進(jìn)他懷里,他牽著溫良的小手一起往樓上跑去。那樓梯很長,無限蔓延,通往燦爛的白光,他們每向上跑一階,就同時長大了一天,溫良漸漸成長為沈既拾的模樣,那么健康,高大,英俊,他反手包住溫讓牽著自己的手,與他相視而笑。
我們在同一個子宮里被孕育出生命,注定一輩子都將斬斷骨頭連著筋的糾纏。
這是一場絕處逢生的尋覓,澆灌出滿滿一腔向死而生的罪孽。
這是狂妄,是悖德,是血脈相連的愛。
——是你我此生的妄咎。
End
2017.07.19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結(jié)束了
謝謝大家的陪伴
每一條評論我都有看
夸獎和批評都記在心里
過年【番外】
by煙貓與酒
航班已經(jīng)延誤三個小時了。
溫讓去販賣機(jī)買了一罐熱咖啡,在候機(jī)廳里四處看了看,挑了個人少的轉(zhuǎn)角過去,嘈聲被隔絕掉一半,他掏出手機(jī)滑了幾下,戴上耳機(jī),撥出一個視頻。
那邊過了小二十秒才接通,不等他說話,沈既拾先豎起指頭沖他“噓”了一下,接著鏡頭就搖晃起來,似乎是沈既拾在走動,溫讓只能看到他穿著黑色毛衣的胸膛,以及一點下巴。隨著“咔”的關(guān)門聲,視頻那邊的笑鬧聲淡下去,沈既拾將手機(jī)拿正,終于完整地露出了他那張臉。
溫讓好奇:“怎么還要躲回房間里才接?”
“想先單獨跟你聊一會兒,被媽看見了一定搶著跟你說話。”
兩人笑了起來。
“都在家呢?”
“嗯,就差你了。剛陪媽包餃子還念叨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