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汪永昭不知怎地心里突然一毛,這時在后面騎馬跑過來的江小山慌忙停了馬,看了這婦人便大叫了一聲,“大少夫人……”
汪永昭的眼很快地在她臉上掃了一遍,發(fā)現(xiàn)這個全然陌生的女人他根本沒有一點印象。
而現(xiàn)在很顯然,在江小山叫出她之后,她就是那個替他生了個孩子的張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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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那騎在馬上的那個男人一眼,張小碗垂下了眼,背著背簍的她朝他福了一福。
“大少夫人……”那曾來送過銀子的人又叫了她一聲,聲音里竟還帶著點歡喜,“剛才大公子來看你們,我拍門沒聽到人來應(yīng),料想你有事出門去了,果然如此,現(xiàn)不是正遇上了么?”
張小碗沒說話,只是垂著臉站在那,不應(yīng)也不答。
“回吧�!蹦悄腥朔R下來,在她身邊淡淡道。
張小碗在心里皺了眉,這才抬眼,朝他又福了福,輕聲地問,“可有什么事?”
“大公子是來看你和小公子的……”江小山的聲音又歡快地響了起來。
張小碗不知道他歡喜的是什么勁,只能站在原地不動。
這時不待她反應(yīng),那汪大郎就牽了馬往她家的方向走,張小碗只得跟在了他的身后。
“哎,夫人,這東西我來替您背……”這江小山說著時,就伸過來要夠張小碗的背簍。
只是夠著后,被手上沉得壓手的重量驚住了,在這一會,張小碗移開了他的手,背著背簍繼續(xù)跟著那頭也不回的汪大郎往她家的方向走去。
一會就到了地方,張小碗開了院門,把背簍放下,看著這兩人把馬栓在了小小院子里那棵栽下去沒多久的銀杏樹上。
她忍了忍,還是上前對那汪大郎道,“把馬栓在外面吧�!�
要是小老虎回來,見這人的馬栓在了他栽的樹上,真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事出來。
那汪大郎看了她一眼,什么話也沒說,把馬繩扔給江小山,江小山聽得話后接過馬繩,呵呵笑著把馬牽出去了。
這地兒也不大,確實栓不得兩匹馬,還是大少夫人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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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呢?”汪永昭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下,對著那站在門口的婦人問道。
“出門去了�!�
“何時回來?”
張小碗抬頭朝外看了看天色,“要入黑�!�
汪永昭皺眉,左右看了這打掃干凈的堂屋一眼,再看了看那站在那動也不動的婦人一眼,終還是開了口,“倒茶。”
既然來了,還是看上一眼再走吧。
那婦人還是沒動身,汪永昭再看她一眼,語氣更冷然了一點,“倒茶�!�
張小碗聽到這口氣抬起頭,對他淡淡地說,“家中無茶�!�
這時江小山已進門,汪永昭見了臉色更冷,“你未曾給她送來銀兩?”
“��?”江小山不知所以然地啊了一聲。
“去哪了?”汪永昭懶得看他那幅蠢樣,也懶得跟這婦人多糾纏,打算速戰(zhàn)速決,便對那婦人道,“那孩子去哪了?讓小山去找回來�!�
江小山一聽,忙朝張小碗問,“夫人,小公子去哪玩耍去了?您給我指下路,我好去找他回來�!�
張小碗聽了朝他淡淡一笑,隨即看向了門邊,在心里輕嘆了一口。
未得江小山再問,那門邊響起來了歡快清脆叫著“娘”的叫聲,還有狗子那大跑過后的徐徐喘氣聲……
“那馬兒哪來的?”
說話間,孩子和狗兒跑著進來后,頓時,整間屋子都靜了。
張小碗靜靜地看著那兩個長得完全一模一樣,連冷著的臉,嘴唇微撇著的弧度都全然一模一樣的一大一小的人你瞪著我,我瞪著你。
那相互瞪著的模樣,不像父子,倒像世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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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來的東西?”小老虎一開口,那微微昂起的下巴竟與汪永昭坐在馬上抬起下巴冷漠問著張小碗話時的弧度一樣。
只是小老虎的這口氣帶著明顯的厭惡。
他問完話,紅著眼睛轉(zhuǎn)過臉看著張小碗,“那門外的兩匹馬是他們的?”
張小碗沒說話。
“小公子……”不明就里的江小山笑著開了口,“那馬是我們的,您去哪兒了,大公子和我……”
不等他說完,小老虎就跑了過去,張小碗還看到了他手往他她幫他做好的書袋里探去了。
她想阻止他,但她知道現(xiàn)在她不能,她也攔不住。
這樣只會讓他恨她,讓他覺得他被她都拋棄。
他現(xiàn)在不再是那個乖巧得能她的話的兒子了……
江小山不知道為什么這小公子為什么不待他的話說完就跑了出去,他有些不解地看向了張小碗,正要問話,卻聽他栓在外面樹上的馬兒這時正傳來撕心裂肺的嗷叫聲,就像此時它正在被屠宰一樣。
他心里驀地一驚,這時,坐在主位上的汪永昭已經(jīng)起身迅速往門外大步走去,他也有些驚恐地快步跟在了他的身后,等到門外一看,還沒待他站定看清情況,就看到小公子拿著帶血的刀朝大公子奔來,他那小刀直直往前劈的手勢兇狠有力得就像刺客的手。
可他畢竟是太小了,那刀子往汪永昭面前半尺時,他的手就被人捉拿住,隨即被狠狠一捏,他的刀子掉在了地上……
在那一刻,靠在門邊的張小碗的手死死地扣住了門框,這才沒讓自己倒下。
她看著她的兒子,看著他血紅的眼睛里那刻骨的仇恨……
一會后,只一會,她就移開了眼睛,快步朝他走去,然后把他從那男人的手中奪了過來,抱到了懷里。
她直直地看向了這個男人,用著麻木的口氣對他說道,“他恨您,因為當他受委屈的時候,沒有父親替他出頭,他長得跟您一模一樣,但沒有因此得到祖父祖母的疼愛,甚至因為保護我這個當娘的被趕出了汪家到了這鄉(xiāng)下,他有多敬仰您就有多恨您,請您……”
她求情的話沒有說完,就被被她死死抱住的小老虎用狠戾的口氣打斷,“我不敬仰他,我只需他死。”
張小碗低頭,用冰冷的眼睛看著他,小老虎看著他娘的眼睛,突然之間什么話都不敢說了。
他知道,他娘是真正生氣了,她氣他她教他的,他剛剛?cè)茐牧�,他答�?yīng)過她,如有一日見到這個人,他不會沖動,他不會發(fā)怒,他更不會去殺他。
可他剛剛?cè)鲥e了,他答應(yīng)她的事,他一項都沒有做到。
“果然渾身戾氣……”這時,站在一旁的汪永昭冷冷地看了口。
然后,他伸出手朝張小碗要起了人。
張小碗看著他的手,退后了一步。
“把人給我�!蓖粲勒焉斐龅氖謩佣紱]動一下,那冷若寒星的眼睛射在了張小碗的身上就像兩柄寒刀一樣凜冽。
“我抱著就好。”
“我再說一次,把人給我……”汪永昭再說了一次。
張小碗警戒地向后退,而在這時,汪永昭出了手,他以比張小碗更大的力氣猛地扯開了她的手臂,就在張小碗的手臂被他拉得脫臼的同時,他的另一手像擒雞崽一樣地把小老虎拎在了手中。
就在這時,他剛狠扯開張小碗的手在空中揚了起來,狠狠地抽在了小老虎的臉上……
“啪”地劇烈的一聲,之后響起的是汪家大郎,汪都司冷冰冰的聲音,“果然是孽畜,生父都殺得。”
說著,他厭惡地把人丟了出去,就像丟一個廢物一樣地丟了出去,這時他的腿也凌厲地向他撲咬過來的狗子踢去,他先是一腳踢中了它的腦袋。
☆、69
狗子死了,它最后看了小老虎一眼,在小老虎的身邊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汪家那人牽著那受傷的馬走了。
馬沒死,破了點肚,刀子捅得不深。
狗子卻死了。
張小碗站在抱著狗子在嗚咽的小老虎身邊沉默地看著他,良久后,她蹲下身,問他,“下次是不是要娘死了,你才控制得住自己?”
小老虎抬起淚眼看著她,他的眼里滿是淚水,張小碗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她只是再問了他一次,“是不是得我死了,你才不做錯的事?”
小老虎哭得渾身都抖了,他哆嗦著身體看著張小碗,眼睛里是傷心,還有些渴望……
張小碗沒去抱他,也沒有安撫他,她起了身回了屋子。
這是屬于他的懲罰,她再心如刀絞,她也得讓他明白,做錯事是要付出代價的。
他要是學(xué)不會有些事不去做,她就算是拼了命,也無法讓他活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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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張小碗背著在昏迷中的小老虎去了大夫那,看了病吃了藥,等到晚上他能下地了,拿了鋤頭給他,讓他去挖了坑,把狗子葬在了后屋。
狗子有了它的墳。
當天晚上,半夜張小碗去了它的墳前,把守在它面前的小老虎背了回去。
如此三天過后,在當天晚上小老虎又要去狗子墳前時,她出來拉住了他,在點亮的油燈里,張小碗看著兒子淡淡地說,“你該學(xué)會適可而止了,要不,下次只有娘能陪你死了�!�
小老虎看著他娘那樣沒有表情的臉,好一會,他問,“娘,你是不是在傷心?”
張小碗沒說話,放下手中的油燈,抱起他把他放到床上蓋上被子。
“娘,狗子沒了,你為什么不哭?”小老虎躺在床上流著淚問她。
張小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扯了扯嘴角,說,“娘哭不出來了,下次你再出錯,娘不僅哭不出來,可能這輩子連笑都不會笑了,你可明白?”
小老虎閉了眼,這次他沒有再哭出聲,只是無聲地流著眼淚。
張小碗怔怔地看著他在昏黃的油燈中那張與汪大郎一模一樣的臉,剎那間,她又茫然地起來。
她兒子將來的路,會在何方?
汪永昭會不會像他的父母一樣,擋她兒子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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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已深冬,離過年沒得多時了,盡管今年的氣候要比去年要好上一些,但這時天氣已經(jīng)全然冷了下來,這時學(xué)堂已經(jīng)散學(xué),先生沒上課了,張小碗也托了胡娘子跟胡師父告了假,讓汪懷善留在了家里。
這幾天,張小碗都沒再跟過去那樣和他說話,也沒那么愛抱他了,小老虎也明白他娘還在生他的氣,她已經(jīng)不想安慰他了。
過得了幾天,張小碗才慢慢和他講話,這時,小老虎已然明白,如果他沒有本事站在那個男人的肩上的話,他是動不了他的。
不止他,還有整個汪家的人,都如此。
如果他做錯了,對方不會有事,而有事的會是他,他的娘。
就像死去的狗子一樣,他做錯的事,就會有錯的代價。
很多以前懂得卻不以為然的道理小老虎一下子全明白了,他像他娘所說的那樣去做事,他變得謹慎了起來,他甚至學(xué)著跟村里那些像他惡言相向的孩子們?nèi)ソ佑|,接觸下來發(fā)現(xiàn)那些用拳頭欺負他的大孩子也不過如此,幾塊他娘做的肉干,一小塊糖就可以讓他們對他俯首聽命,還用不上他的拳頭。
小老虎一下子就長大了這么多,張小碗已經(jīng)不再像以前那樣心疼他了,在赤裸裸的現(xiàn)實面前,哭泣和怨恨都不堪一擊,只有生存,以及活得更好才是需要面對的。
她的小老虎,如果想要活下去,活到出人頭地的那天,他就得承擔這么多。
因為這就是他的路,她無力替他承擔,只能由他自己去承擔,哪怕他的肩膀尚還如此弱小。
小老虎變了許多,把他娘的話當真正的先生說的話一樣記在了心里。
他把他娘做的那個有狗子毛發(fā)的荷包掛在了胸口,他娘讓每當他想跟人吵架先動拳頭時就先摸摸狗子,如果摸完覺得這架可以打,那再打,如果不能,就得忍下,再難也得忍。
小老虎試過這辦法,很是管用。
如此半月,在周圍兩個村子游蕩的小老虎成了兩個村子里最受人喜歡的人,那些比他大上五六歲的人都跟在他屁股后一口一聲懷善叫得熟悉。
小老虎突然之間多了很多朋友,而他也發(fā)現(xiàn),過去那些跟他打架的人其實也沒有什么討厭,他們要是在田野中多挖了一個番薯,要是烤熟了,還是記得給他留一點,感謝他給過他們?nèi)鈮K吃。
小老虎覺得他的天地變大了,但話卻不像過去那樣說得滿了,他不再說他定會讓汪家的那些人生不如死,而是私下悄悄跟張小碗說,“我可以跟他道歉,但是,我可以不原諒他們嗎?”
“可以�!睆埿⊥朊念^,又教起了他另一些能見機行事的道理。
他總有一天要離開她的身邊的,他不是個簡單的孩子,他聰明又好學(xué),他前程遠大……
她帶他上縣,進城,為的不就是如此?
他總有一天會飛離她,而在這之前,她要給他安上一雙堅硬的翅膀,讓他飛得高又不怕摔落下來。
她把他生下來,無論他是什么樣,她都要對他負責。
他是她的小老虎,不管用什么方法,她都要他變得很強,強到不怕任何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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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小碗對小老虎進行另一翻教學(xué),效果也顯著,就當母子倆以為跟京城里的汪家不會再有什么關(guān)系時,變故還是發(fā)生了。
就在這天傍晚,太陽還沒落山,小老虎在蹲馬步,張小碗在灶房做晚飯時,忽然聽得一陣跑馬的聲音,然后沒得多時他們的門突然被急促地拍響了。
張小碗出來時,小老虎已經(jīng)開了門,他站在門口對著張小碗喊,“娘,娘,汪家的那個人來了……”
說著時,張小碗見江小山扶著汪大郎進了門來。
“快快關(guān)門,小公子,快快關(guān)門……”身上中箭流血的江小山急急喊道。
“關(guān)門�!睆埿⊥朊榱艘谎�,大步跑向門邊,和小老虎一起把關(guān)上了。
“怎么回事?”關(guān)上門,張小碗看向了那身上插著三只箭的汪大郎。
那汪大郎似還清醒,瞥了她一眼,但沒說話。
看他那只剩半口氣的樣子,張小碗眼睛移到江小山身上,這時她聽得外面又有急馬聲,她皺了眉,再問:“怎么回事?”
那江小山這時已快步把汪大郎扶到位置上,聽到這話說,“遇上敵人了……”
“后面的是敵是友?”張小碗已經(jīng)用眼神示意小老虎去拿弓箭。
“是敵,他們的人很多,我們的人已經(jīng)被他們殺了不少,公子殺了他們好幾個也還是……”江小山哭喪著臉,他身上的傷已深,把人扶下后他這時已癱在了地上急喘著氣,下面的話像是無力再說出來了。
那汪家大郎也在重重地喘著氣,張小碗顧不得他會不會歇菜,此時她接過奔跑如豹子一樣敏捷的小老虎手中拿過來的弓箭,沉著地問他,“是跟娘一道還是在屋子里?”
前天才跟她去深山狩過獵的汪懷善想都不想地答,“跟娘一道。”
張小碗點頭,這時她已顧不上說話,她一個錯步就已經(jīng)跑到了放在墻頭的扶梯上,就著手就已經(jīng)拉弓射箭。
汪懷善不比她的差,這時已經(jīng)跑上了另一道扶遞,已經(jīng)從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了箭頭……
張小碗瞄了瞄人數(shù),正好五位……
她瞇了眼,兩箭齊射,三次拉弓射出六只后,她躲過對方射過來的兩箭,隨即斜瞄了身邊的兒子一眼,見他沒事,把最后兩箭對上了馬上的最后一人。
“咻”地一道箭聲,那馬上的人叫了一聲就倒在了他的馬下,被馬帶了很長的一段路。
馬上的人失足,馬兒見前方的屋子沒路可通了,也知要轉(zhuǎn)道,它向另一道路瘋跑了過去……
隨即,路上只留了三具沒被馬兒拖帶著走的尸體。
母子聯(lián)手,在不過幾次眨眼的瞬間,就把五人從馬上射了下來。
張小碗沒有下扶梯,在確定后方?jīng)]有人再追來后,轉(zhuǎn)頭對小老虎說,“可看清了?”
汪懷善轉(zhuǎn)頭看著他娘,靜待她說話。
“娘不是讓你不還手,”張小碗微動著嘴皮,用只有他們聽得見的聲音說,“像這種不認識,跟你沒有切身利害的敵人,你就可以在有威脅你的生命之前一箭就要了他們的命,就像遇到獵物一樣,什么都無須多想,這時手要準,箭要快,要他們的命即可,可懂?”
“懂!”小老虎說了一個字,眼睛里全是堅銳的神采。
張小碗微微一笑,閉了閉眼,把眼里所有的銳氣全部掩下,這才下了扶梯。
等到了地上,進了屋,汪大郎朝她直直看來時,她恰好地低下了頭,對他福了一福,看著地上淡淡問道,“大公子可要拔箭?”
“你會射箭?”汪大郎冷冰冰地看著她,只是潮紅的臉色說明著他現(xiàn)在受傷不輕。
“曾打過獵�!睆埿⊥氲卮稹�
她不急,如果可行,汪大郎這時死了都不關(guān)她的事。
☆、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