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事嗎?”衡月語氣平淡。
林桁垂眸看著她,低聲忐忑道:“我已經(jīng)把賬本…….”
他本打算說“扔了”,但衡月聽見賬本兩個字,卻出聲打斷了他。
“哦對,賬本,”她倚在墻上,問他,“林桁,你知道民間借貸的最高利息是多少嗎?”
林桁沒跟上她思考的節(jié)奏,他想了想:“好像是十幾個百分點。”
“十五。”衡月道。
她抬眸看著他,擺出面對下屬時的淺淡神色:“你既然想還錢,不如就按這個利息來�!�
她說完站直身,越過林桁往臥室去,像是不打算和他待在一處。
“記吧,既然算得那樣清楚,那就一筆一筆記仔細些�!�
她看似平靜,實則每一句話都帶著氣,鐵了心要林桁也嘗嘗被疏離的滋味,不然他怕是不知道自已究竟錯在哪。
少年嘴唇囁嚅,最終卻只是沉默下來,他不知道怎么面對氣頭上的衡月,當衡月刻意表露冷漠的假面時,他簡直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小心翼翼地拉住衡月的手,聲音有點啞,挽留道:“你餓嗎?我做了飯�!�
他能聞到衡月身上淡淡的酒味,很明顯她已經(jīng)在外邊用過餐。
衡月看了他幾秒,神色微動,但她最后卻只是將手抽了回來,道:“你自已吃吧,家務(wù)事以后就不用做了,免得糾纏在一起算不清。”
說罷,她徑直回臥室關(guān)上了門。
“砰”的一聲過后,空蕩蕩的客廳又只剩林桁一個人。
片刻后,林桁走進廚房,將溫著的飯菜端了出來,他安靜地扒了兩大口,腮幫子鼓動幾下,喉結(jié)一滾,食不知味地咽下去,又慢慢放下了碗。
少年弓起脊背,低頭看著桌面,突然,他抬起手捂住了眼睛。
沒有聽見哭的聲音,但眼睛卻是紅了。
林桁渾渾噩噩熬了兩天,打算回趟老家。
晚上他敲開衡月的門,跟她提起這事的時候,衡月從電腦里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
那表情仿佛林桁這一去就不回來了。
兩人這兩日都沒怎么好好說過話,林桁這個時候突然提出要回去,不怪衡月會多想。
甚至有一剎那她在反思自已是不是做得太過了。
林桁站在衡月臥室門口,見她盯著自已不說話,以為衡月不同意。
他正欲說什么,衡月卻放下電腦,不容拒絕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林桁短短兩日在衡月這兒吃了幾次閉門羹,此刻聽見衡月要和他一起回安寧村,他有些詫異又意外地看著她。
衡月見林桁看著自已不說話,蹙了下眉:“怎么了,不想我和你一起去嗎?”
林桁迅速地搖了下頭:“不是、沒有。”
他解釋道:“只是我一天就回來了�!�
衡月“噢”了一聲,并沒有因此改變主意。她拿起手機撥通助手的電話,一邊問林桁:“你準備什么時候出發(fā),我安排一下時間,機票買了嗎?要不要收拾東西?”
衡月幾個問題砸下來,過了半天也沒聽見回答,她抬頭一看,見林桁神色怔忡地看著她。
“怎么了?”她捂住接通的手機聽筒,不明所以道。
“沒什么,”林桁握緊了門把手,將本來安排在兩天后的計劃不知不覺地往前推,試探地問道,“明天可以嗎?”
那語氣,大有衡月不同意他立馬就改口換一天的意思。
衡月點了下頭,她也沒問電話那邊正緊急查她行程的助理,一口答應下來:“可以�!�
兩人商量過出發(fā)時間,林桁從衡月房間退了出來。
他站在她臥室門口,良久,忍不住地偷偷勾了下嘴角。
姐姐并不是不理他了。
林桁回老家是打算給爺爺奶奶掛山。越是偏遠的村子風俗越多,在安寧村,有“三年不掛山,孤魂野鬼滿地跑”的說法。
說的是祖輩死后前三年,如果沒有親人去祭拜,死去的人就會變成山野林間的孤魂野鬼,投不了胎也無處落腳,徒留在世上遭罪。
林桁不信鬼神,但有時做某些事談不上信仰,只是想或不想。
第二日,衡月和林桁下了飛機,乘車從機場坐往安寧村,途中車子在鎮(zhèn)上停了片刻,林桁買了些祭奠用的黃紙香燭。
兩人抵達安寧村的時候,約是下午四點多,天上太陽尚且沒有西落的意思,陽光依舊烈得刺眼。
安寧村和林桁去年離開時相差無幾,唯一不同的是從馬路到林桁家門口的這段泥濘土路鋪上了水泥混凝土,原本狹窄難行的小路如今已經(jīng)修得平坦寬闊。
下車后,兩人只走了兩分鐘就到了林桁家的小瓦房,比起上次來方便不少。
林桁從口袋里掏出一把磨損得發(fā)白的鑰匙,他開門的空當,衡月?lián)沃鴤憧聪蛄擞覀?cè)的一間窄小房屋,她依稀記得那是林桁家的柴房。
她上次來的時候,檐下壘著好幾捆干柴,而如今那屋檐下卻空空蕩蕩。
房屋四周的田土里仍如之前一般種著農(nóng)作物,衡月認不得是什么,只見綠油油一片還未成熟。
林桁推開門,回頭見衡月望著田里爬藤的四季豆,道:“我把這塊地給李叔種了�!�
衡月回頭,問道:“李叔是誰?”
“村長,”林桁說,“就是上次接你的那個中年人�!�
衡月點了下頭。
林桁一時間仿佛打開了話匣子,他遙手指向幾十米遠一塊收割后的金黃稻田:“那塊地借給王姨家了,之前奶奶去世的時候,她幫了很多忙�!�
林桁沒細說王姨是誰,因為談話的內(nèi)容并不重要,他只是單純地想找個由頭和衡月說話。
衡月微微抬首示意林桁看向檐下:“那里的柴木呢,也借給別人了?”
林桁慢一拍看過去,這才遲鈍地發(fā)現(xiàn)堆在柴屋門口的干柴不見了,他皺眉道:“應該是被人拿走了�!�
小村小鄉(xiāng),順手偷盜的人不多見,但每個村子里總會有那么一兩個。
對他這種好久沒回來的人來說,沒把他家的鎖給撬開就算不錯了。
進了屋,林桁打來清水,將屋里的方桌板凳麻利地擦了兩遍,待衡月坐下,他又從背回來的包里掏出了一瓶驅(qū)蚊噴霧。
衡月說要同他一起回來時他歡喜得不行,此刻看見她被高跟鞋帶磨紅的腳腕,突然又有些后悔。
他習慣了這里的生活,離開再遠再久,回到這里也能適應,但他不舍得衡月待在這兒受一天的苦。
她身體嬌氣,才從車上下來一會兒,額頭就起了層薄汗。
林桁蹲在衡月面前,往她纖細的腳腕上噴了一圈驅(qū)蚊噴霧,輕輕用手揉開。
他一只手輕松圈住她細白的腳腕,粗糙的掌紋擦過她柔嫩的皮膚,指腹在她踝骨上輕輕撫過,林桁喉結(jié)微滾,心猿意馬地看著她腿邊飄動的裙擺。
這一幕仿佛時空重疊,林桁單膝跪在衡月面前,心頭突然涌起一股無法言說的感受。
他尤記得從前她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時,那時他連正眼看她都不敢。
林桁心思微動,忽然伸手圈握住了衡月的腳腕,他抬起頭,望著她透著抹淡綠的雙眼。
少年動作大膽,語氣卻躊躇不定,他小聲問她:“……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林桁鮮少會將自已的情緒擺在明面上,眼下這簡簡單單一句話,怕是在心里憋了好多天才終于尋到機會問出口。
衡月垂眸望著他,淡綠色的眼珠微微動了動,目光掃過他輕抿著的粉淡唇瓣,片刻后溫聲道了句:“我氣性很長�!�
雖是這么說,可語氣聽起來卻不像是還在生氣。
但林桁沒能聽出來,他只能簡單辨出衡月這句話明面上的意思——她還在生氣。
他輕抿了下被嚴夏熱氣烘得干燥的嘴唇,遲疑著詢問道:“那等我看完爺爺奶奶回來,姐姐你的氣會比現(xiàn)在短上一點嗎?”
這話問得毫無道理,但衡月卻微微頷首,給了他一個期望的答復:“會�!�
林桁眨了下烏黑的眼睛,隨后猛一下站了起來,快速道:“那我現(xiàn)在去。”
他提起裝著祭奠用的東西的紅色塑料袋,立馬就要往外走,仿佛只要早一秒動身衡月的氣性便能再消一分。
衡月也跟著他站起來,她還沒見過農(nóng)村祭奠逝者的場面。她母親和林青南都葬在公墓,城里不允許使用明火,掃墓時衡月通常只擺上兩束鮮花,等下一次去祭拜時再將枯萎的花束換下來。
而林桁的袋子里裝著香蠟和黃紙,種類繁多,仿佛要去寺廟求佛拜神。
她打算和林桁一起去,但林桁卻拒絕了她,他將衡月輕摁回板凳上,道:“就在屋后不遠的地方,我頂多半個小時就回來。”
林桁少見地展露出些許強硬的姿態(tài),他屈指擦去衡月頸上一滴不起眼的細小汗珠,皺眉道:“天太熱了,路也不好走�!�
非要讓自已喜歡的人見辭世的親人,這般大男子主義并不是林桁的作風,祭拜爺爺奶奶是他的事,除此之外,衡月舒心不舒心才是他關(guān)心的問題。
衡月聞言,瞧了眼外面明晃晃的日頭,沒再堅持。
林桁離開后,便只剩衡月獨自一人待在他自小生活的地方。
她看著四周斑駁的石墻和歲月無聲在桌椅上留下的痕跡,心中有種很奇妙的感覺,仿佛透過了時空看見幼時的林桁是怎么在屋子里奔來跑去。
家里許久沒住人,很多地方已經(jīng)積了灰塵,衡月仔細打量了一圈,抬頭看見墻上掛著的林桁爺爺奶奶的黑白遺像時,腦海里突然回憶起了一件事。
那是剛把林桁接到北州的事了,她接回林桁后,捐了筆錢給村子里修路。這事她交由了手下的助理去辦,自已并沒有出頭,但村長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專門打電話向她道謝。
衡月大大小小做過的慈善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以公司的名義有,以她自已的名義也不少,實在疲于應酬。
但鑒于村長曾幫林桁諸多,她耐著性子公事公辦地應了幾句,掛斷電話前,順便問了村長一些關(guān)于林桁的問題。
“林桁爺爺奶奶病重的那幾年,林桁過得好嗎?”3700
村長沒想到衡月會突然問起這個,手機那頭安靜了片刻,村長嘆息著回了三個字:“不太好�!�
上了年紀的人說話大都委婉,習慣留一線余地。
不太好,想來是一點都不好。
苦難多磨,林桁年紀輕輕就養(yǎng)成了這么一副沉悶的性子,很大一部分原因都來自他過得太苦。
林桁的爺爺奶奶老來得子,林青南出生后又受盡溺愛,最終養(yǎng)成了個沒有責任擔當?shù)母C囊廢。
等到林桁出生的時候,兩位老人許是從中得到教訓,管林桁管得十分嚴格。
大半輩子都只以黃土謀生的老人肚子里沒多少學問,和大多數(shù)農(nóng)民相同,信奉棍棒底下出人才。
因此林桁小的時候挨了不少的打,只要他稍有走歪路的跡象,就會結(jié)結(jié)實實挨上一頓揍。
但不知是林桁生來根骨不屈還是他爺爺奶奶的棍棒起了作用,林桁竟真的長成了這十里八村心氣兒最正的一個。
他十幾歲就開始便一邊照顧爺爺奶奶一邊讀書,每日徒步來返于學校和家里,中午還得回家給老人做飯,一天要走上十幾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