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侍從密密麻麻擋成一堵墻,看不見里面的蘇櫻,只聽見她的回應:“四弟,你進來吧。”
門外,裴羈頓了頓,原是要?攔住盧崇信,聽見她如此吩咐,也?只得抬手讓張用放人。心里放不下,急急向門前?走了幾步,越過重重人影,看見蘇櫻素色的裙角從竇晏平懷中垂下,竇晏平竟抱著她。一霎時怒惱到極點,厲聲道:“竇晏平,放下她!”
人墻里,竇晏平低頭,對上蘇櫻晦澀的眸子,她伸手,似是要?撫他的臉頰,過去他們情好時,她經常這樣輕輕撫著他,心緒激蕩著,那手到了眼前?又突然?縮回去,她輕聲道:“我?沒事?的,放我?下來吧�!�
心下空落落的,竇晏平沉默著放下她,身后盧崇信越過人墻走進來:“阿姐�!�
今日這結果既在預料,又出乎意?料。在意?料之中,因為?整場彈劾是他暗中鼓動串聯,結果也?是他的籌劃。不在意?料,因為?他定的罪名是罔顧人倫,強占繼妹,人倫二字乃是大防,必能置裴羈于?死地,而蘇櫻作為?受害者,按照慣例會由?家人領回,崔瑾是盧家的兒媳,那么他就?是蘇櫻的家人,有圣旨在,他帶走她,天經地義。
可這圣旨,絲毫不曾提人倫二字,分明是有意?偏袒裴羈。盧崇信低著聲音:“姐姐,你再忍耐幾日,我?再去求義父,一定會帶你走。”
“我?不走�!碧K櫻道,“我?與裴郎君夫妻一體,我?會留下來陪他�!�
此時心如明鏡,盧崇信這一計,敗了。裴羈早有安排,他聲望既高,人脈又廣,必是朝中那些人袒護他,將此事?替他按下�?此裉鞆娜莸哪�,必然?還留著后手,她必然?是脫不了身的,那就?不如繼續(xù)哄著,再尋機會。
盧崇信怔了怔,明知道她是為?了哄騙裴羈,心里依舊如刀割一般,再忍耐不住,高聲道:“裴羈藐視圣旨,乃大不敬之罪,來人,殺了他!”
親兵得了命令一涌而上,薛沉與黃周對看一眼,忙也?命牙兵加入戰(zhàn)團,裴羈快步向門前?走,眼下一大半侍從都跟著張用護著蘇櫻,他身邊人手處于?劣勢,但此時又豈將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心心念念,都只是她。低聲囑咐張用:“若情勢不對,立刻帶娘子去節(jié)度使府�!�
“郎君,”張用急了,“你身邊人手不夠,讓我?過去吧!”
裴羈淡淡一眼瞥過,張用不敢再說,刷一聲,竇晏平拔劍:“來人,護衛(wèi)蘇娘子!”
李春那些人原本在外面待命,此時得令,擠過戰(zhàn)團奔進來,竇晏平看了眼裴羈:“念念有我?守著,你去忙你的�!�
他雖恨他,但也?不想他這么不明不白,死在盧崇信這些人手里。
“郎君!”張用立刻又出聲求懇。
“保護娘子�!迸崃b依舊只是這句話。
里間加上竇晏平的人手總有六十七個,她必然?無虞。至于?他,他當初做成此計時便把自身也?算了進去,這一陣,陣眼是他。
當!身后一聲響,不知是誰的刀磕飛了,直直向他射來,“郎君小心!”吳藏合身撲過來,仗劍磕飛,身后倒影一晃,薛沉一刀劈在他胳膊上:“納命來!”
吳藏躲避不及,右手吃了一刀,薛沉大笑著上前?:“裴羈,輪到你了!”
“住手!”大門外又一彪人馬沖進來,領頭的是江河,“休得傷裴郎薛沉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揮刀只管上前?,張用近在咫尺,沒有裴羈的命令只是不敢離開蘇櫻去救,竇晏平余光里瞥見蘇櫻沉默的臉,拔劍正要?上前?,外面又是一聲喊:“住手!”
卻是田昱的聲音:“所?有人放下兵刃!”
飛騰的馬蹄聲中田午一馬當先,似激射的箭,老遠便飛身躍上臺階,手中長柄刀重重揮出,叮叮當當一陣亂響,眾牙兵手中兵刃紛紛被擊落,大門前?田昱拍馬躍進,厲喝道:“全都住手!”
田昱來了,必是要?護著裴羈,機會失去,就?再難殺他。盧崇信拔劍上前?,另一邊薛沉也?懷著這打算,急急揮刀劈下,田午正要?來救,田昱突然?道:“星魁,攔住他們!”
李星魁是跟他一道來的,此時驟然?得令,不得不從,飛身躍過眾人,向薛沉道:“老薛,住手!”
薛沉手中刀不曾停,李星魁急急拔刀擋住,身后裴羈上前?一步,忽地喚了聲:“李將軍,小心!”
李星魁下意?識回頭,薛沉恰在此時不知被誰一推,那刀收不住,一刀劈在李星魁肩頭,電光石火之間裴羈急急將李星魁推開,薛沉刀尾拖過,立時在他肩上破開一條口子,鮮血四濺。
“老薛,你!”李星魁大吃一驚,“裴羈,你!”
裴羈松開他,肩上血流下來,染紅素衣,抬眼,蘇櫻皺眉正望著他,此時當著人不好說話,便向她點點頭以?示無事?,她紅著眼梢,轉開了臉。
“薛將軍,”田昱分開人群,快步進來,“星魁是你手足一般,你怎么能對他下手?”
薛沉想說不知被誰推的,不是有意?,但一向傲慢跋扈,豈能認下?冷哼一聲:“刀劍無眼,非我?本意?。”
“快給裴郎君包扎!”田昱吩咐著,看向李星魁,“這次多虧無羈推你一把,不然?就?是重傷。”
李星魁低眼,看見右肩上血流不止,薛沉這一刀揮得重,若不是裴羈推開,說不定這條胳膊就?廢了。薛沉竟如此辣手!他最多不過拿一個郎將名額,竟然?就?想廢了他!
一時間又恨又怒,抬眼,薛沉黑著臉并沒有道歉的意?思,大刀拖在腳邊,刀刃上還沾著他的血,李星魁冷哼一聲:“刀劍無眼,想來老薛也?不是故意?的。”
人墻里,蘇櫻低頭,無聲嘆一口氣。不會錯了,今日的一切都是裴羈策劃,他根本不在乎罷職,甚至還拿此事?做文章,攪得魏博這潭水更亂。
醫(yī)士上前?給兩人包扎,田昱慢慢看過四周:“裴郎君是我?的人,這宣諭使府今后還是他住,若再有人敢擅闖騷擾,或者對裴郎君不敬,休怪我?不講情面!”
盧崇信蒼白的臉漲紅了,厲聲道:“田節(jié)度如此袒護一個革職戴罪的犯官,這是哪里的規(guī)矩?”
“我?的規(guī)矩。”田昱看他一眼,“怎么,盧副使不服?”
盧崇信咬牙:“我?必要?將此事?上奏陛下!”
田昱哈哈大笑:“奏吧,盡管奏,不過盧副使,你最好想清楚,這里是我?魏博,不是長安深宮!”
轉身離去,在階前?上馬:“大節(jié)下的,我?府中粽子煮了幾鍋,雄黃酒也?備了十幾壇,江郎中、李御史、竇刺史,你們都隨我?回府過節(jié)吧,田午,你帶親兵五百,保護裴郎田午笑吟吟地收刀:“是。”
盧崇信深吸一口氣,田昱一心袒護,今日必定殺不了裴羈,轉頭看向蘇櫻:“姐姐,你再忍耐幾日�!�
竇晏平收劍,看了眼階前?站著的田午。她素有驍勇之名,再加上五百親兵,想要?趁亂帶走蘇櫻,幾乎是不可能的。裴羈早就?算好了一切。
“無羈,”突然?聽見江河道,“你先前?托我?打聽竇節(jié)度的履歷,我?查到了。”
竇晏平心中一跳,抬眼,裴羈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胳膊上的傷只簡單包了下,牢牢守在蘇櫻身前?,鳳目微揚,看了眼他。
心中突然?就?有了不祥的預感,聽見江河道:“竇節(jié)度升平三年七月自請外放劍南,當時遂王極力?反對,竇節(jié)度直接面圣求下來的旨意?。”
竇晏平心臟砰的一跳。升平三年七月,父母親成婚是升平三年六月,他是升平四年四月生人,所?以?父親是在新婚不久,母親懷著身孕的情況下,不顧外祖父的阻攔,自請去的劍南?
,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羈點頭,伸手挽住蘇櫻,向竇晏平道:“聽見了嗎?”
這場婚事?,里里外外透著古怪,必然?有蹊蹺。
蘇櫻看見竇晏平茫然?的臉,驀地又想起裴羈的話:這畫,很可能出自崔瑾之手。上次我?說過,讓你去問你母親的事?,你問過了嗎?,盡在晉江文學城
裴羈讓竇晏平問南川郡主的,是什?么事??與母親有什?么關?系?那根簪子,難道真是母親的畫作?
“竇節(jié)度與郡主當年成婚的情由?我?也?查到了,”江河看了眼蘇櫻,不得不承認她的確極美,連他乍看時也?覺得心動神搖,無怪乎一向冷心冷情的裴羈為?她栽了這么大一個跟頭,“那年鄭滑節(jié)度使入京朝覲時麾下牙軍嘩變,亂軍在城中燒殺搶掠,南川郡主不幸被t?困,是竇節(jié)度率軍誅殺賊首,救下郡主,此事?過后便由?遂王主持,為?二人定下婚約�!�
竇晏平心下越來越涼,如此姻緣,該當是佳話一樁,可父親從不曾提過,就?連母親也?只字不提,他們在隱瞞什?么?
“江郎中,”田昱不見江河跟上,回頭招呼,“走吧。”
“無羈,”江河嘆口氣,裴羈雖然?年青,但才德威望一向讓他們這些年長的都頗為?折服,若是就?此斷送了前?途,如何能讓人忍心?“為?了保你,我?和?諸位同年多方奔走,聽聞令尊、令堂還有建安郡王也?為?此事?晝夜不安,費盡心力?,你再想想吧,迷途知返,猶未為?晚。”
裴羈垂目:“多謝江兄�!�
這回答,絕不像是聽進去了。江河只得轉身離開:“你好自為?之�!�
人群如潮水,霎時間退了個干凈,蘇櫻握著裴羈的手,聽見竇晏平低低喚她:“念念�!�
抬眼,他神情晦澀中帶著迷茫:“我?有點事?,先走了�!�
心口堵得死死的,蘇櫻點了點頭。他也?是為?著方才聽見的那些消息吧,他是生平四年生人,也?就?是說,他父親在新婚中,在南川郡主有孕時,突然?去了劍南。那根簪子,疑似母親的畫作,他父親心愛的物件。“你,多保重。”
竇晏平看她,露出一個澀澀的笑:“好。”
“裴郎君,傷口還需要?清創(chuàng)上藥,”大夫等了多時,始終不見裴羈過去處理傷口,不得不上前?來請,“請郎君隨我?過來一下。”
裴羈淡淡道:“不急�!�
眼下這邊還沒收拾完,他不放心留她一個人。
“快去吧,”蘇櫻輕輕推他一下,“耽擱不得�!�
“裴三郎,”田午提著刀大步流星走過來,
“嬌娘我?替你看著,一根頭發(fā)絲兒都不會讓她少,趕緊去吧。”
“去吧�!碧K櫻又推他一下。
裴羈也?只能出去外間,回頭,田午低著頭正跟蘇櫻說話,聲音太小,并不能聽見。
里間,耳邊響起田午低沉沙啞的聲:“想不想逃?”
蘇櫻心中一跳,抬眼,田午向她一笑:“我?幫你。”
第
69
章
嘩啦,
一桶水潑上去,廳堂是青石鋪成的地面,水花跳躍著涌向四?邊,
地上的血跡被水一沖,四?下?流散,又被仆役的拖布一卷,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血腥味抹不去,
淡淡的,只在空氣中?流蕩。蘇櫻覺得心口發(fā)悶,
走去推開窗戶:“我不懂你在說什么�!�
“不懂也沒關系�!碧镂鐜退汛皯敉频阶畲螅拔衣犝f你來?魏博之前幾次逃走,并不想嫁給裴三郎,眼下?你失憶了,所以才安安生生跟著他,等你以后想起來?了肯定還要跑,那就不如現?在跑,
至少現?在,裴三郎不會防范你�!�
心里怦怦亂跳著,
蘇櫻摸不透她是什么來?意,
搖了搖頭?:“從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如今我要嫁給裴郎君的�!�
“等真嫁了再想起來?,
后悔可?就遲了。你決定了的話,隨時可?以找我�!碧镂缜浦皯敉忸^?,
忽地改口說道,
“你整天待在屋里,
不悶嗎?”
蘇櫻余光里瞥見素衣的影子一晃,裴羈來?了,
傷口還沒包扎好,褪著半只袍袖:“念念,這邊氣味大,要么去廂房吧�!�
他是不放心田午,過來?探聽她們說什么的。蘇櫻點點頭?,這里的血腥味的確很讓人難受,她也不想待著。
“送娘子去廂房�!迸崃b吩咐道。
葉兒上前扶住蘇櫻,田午也要跟著,裴羈攔�。骸安宦闊⿲④�。”
他并不信任她,更不想讓她接近蘇櫻,總隱隱覺得她這次前來?,似乎是懷著什么目的。
田午沒有?堅持,看他小心翼翼送蘇櫻過去以后才回來?包扎,大夫細細清完創(chuàng)口又來?敷藥,田午頓了頓,起身拿過大夫手里的藥:“我來?吧,處理這些刀劍傷,我比許多大夫還在行�!�
“不必�!迸崃b讓過,“將軍若是無事,請到客房歇息。”
,盡在晉江文學城
“若我說有?事呢?”田午笑了下?,他似乎對她的目的不無覺察,一直都避免與她獨處,但時機已到,該試的,總歸還要試試�?戳搜鄞蠓�,“你下?去吧�!�
大夫是田昱府上的供奉,不敢不聽她的,連忙退下?,田午一抬頭?,裴羈轉身背對著她,牙齒咬著紗布的一頭?,正?給自己包扎。
田午頓了頓,怎么,是貞潔烈夫,怕她輕薄不成?抱著胳膊低眉看著,見他干凈利索包扎好了,一只手竟然還能打結。
行動之時披在肩上的衣袍滑下?半邊,露出肩頭?同樣包扎著的傷口,聽說那傷,是為了堅持娶蘇櫻挨的家法,萬沒想到冷清如裴羈,竟然也有?為情癡狂的一面。
裴羈打好結,試了試并不漏藥,飛快地穿好外袍。門?敞開著,熱風一陣陣卷進來?,不知哪里的知了扯著嗓子拼命叫著,無端讓人生出郁燥。抬眼,看見廂房湘簾半卷,蘇櫻坐在窗前納涼,天太熱了,便是開窗也都是熱風,須得弄些冰來?給她解暑才行。
“裴三郎,”突然聽見田午沙啞的嗓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議商議�!�
裴羈抬眼,她抱著胳膊低頭?看他:“與我成親,如何?”
裴羈皺眉:“絕無可?能�!�
“還是再想想吧�!碧镂缧α诵�,“你如今丟了官,多少人盯著想殺你,你在魏博名不正?言不順,也需要找個進身之階�!�
“我自有?主張,”裴羈下?意識地又望廂房一眼,田午方?才跟蘇櫻說了什么,會不會與此有?關?這事田昱從不曾提過,想來?也是知道他絕無可?能答應,所以干脆不提,這么看來?,純粹是田午自作?主張,“不勞將軍掛心�!�
起身要走,身后田午追了幾步:“阿耶最看重你,你我成親,魏博便是你的。你我只做名義夫妻,成親后你喜愛誰便抬誰進門?,我絕不干涉。你也知道我的心病,無非是不甘心拱手讓給田承祖,此事是我有?求于你,自然會給足你好處,待阿耶百年之后,和離也不是不成�!�
裴羈快步走下?臺階:“絕無可?能�!�
“我知道你一心要娶蘇櫻,”田午追出來?,站在階上,“如今她不記得,任你為所欲為,一旦她想起來?,你覺得她不會跑?”
裴羈步子一滯,回頭?,她居高臨下?看著他:“何況還有?竇晏平,盧崇信也盯著呢,如此佳人,我見猶憐,你無權無勢一個白身,所倚仗的無非是我阿耶要用你,一旦牙兵平定,你就再無用處,到那時候,你確信能擋得住這些虎視眈眈的人,守住你的佳人?”
所以方?才她跟蘇櫻講的,是不是這些?心中?一陣慍怒,裴羈冷冷道:“與你何干?”
轉身離去,步子再沒有?停頓,田午抱著胳膊看著,許久,輕哼一聲。
裴羈快步走向廂房,手剛碰到簾子,早已脫口喚了聲:“念念�!�
綠窗下?,她回頭?看他,溫柔的眼波:“哥哥。”
短短兩個字,突然讓他心情激蕩到了極點,快步上前一把?抱住她,臉埋在她后頸里,喃喃喚她:“念念�!�
一旦她想起來?,你覺得她不會跑?會的吧,她那樣烈性,他過去對她那樣壞。裴羈越抱越緊,心里空落落的,明明她柔軟溫暖的身體就在懷里,卻總覺得像抱著一片云,一團霧,隨時都有?可?能從指縫里溜走,消失無蹤。在深沉的恐懼中?感覺到懷中?的人掙扎了一下?:“哥哥,你弄疼我了�!�
讓他突然意識到用了太大力氣,急急松手。
蘇櫻掙脫出來?,長?長?吐一口氣,掠了掠被他弄亂的頭?發(fā):“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竟如此心神不寧,方?才田午跟他說了什么?
“沒什么,”裴羈伸手,替她把?剩下?幾絲亂發(fā)掖到耳后,“方?才田午都跟你說了什么?”
“她說等我想起來?從前的事,肯定不會嫁你,”蘇櫻低垂著眼皮,知道他一向多疑,必是對方?才她們的談話起了疑心,既然摸不透田午的用意,也不知道田午方?才有?沒有?跟他透底,那就不如照實告訴他,“還問我想不想逃。”
果然如此。裴羈慍怒更甚,抬眼向正?房一望,田午依舊站在原地,看見他時,招了招手。
她必是早就做好了盤算,一面以舊事煽動她,一面以利益拉攏他,為的是促成這樁親事,借助他對田昱的影響,成為魏博的實際掌控人。
田昱總說這個女兒好強斗狠,心眼卻不算多,其實田昱看錯了,田午雖然好強斗狠,心機同樣深沉。今天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一腳踢田承祖下?水,又用幾t?個女兵把?田承祖死死按在水里出不來?,漳河兩岸全是看龍舟的士兵和百姓,經此一回,田承祖在眾人心中?只會留下?一個窩囊無用的印象,即便田昱勉強把?魏博傳給他,將來?必定也不能服眾,難說什么時候就要被田午拉下?馬。
心機手段無一不強,只不過本朝從不曾有?女子為節(jié)度使的先?例。她想出頭?沒問題,想拉他下?水,以此在田昱面前搏個勝出也沒問題,他雖不會答應,但也不會覺得為自己謀利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但她暗地里挑撥蘇櫻和他的關系,那就不行。
“哥哥,”突然聽見蘇櫻問道,“田將軍為什么說等我想起來?了,肯定不會嫁你?”
裴羈心中?一緊,低頭?,蘇櫻正?看著他,霧蒙蒙一雙眼帶著迷茫,疑惑,還有?淡淡的探究。裴羈突然有?些不敢看,轉開了臉。
該怎么對她說?他那些令人不齒的過往。要繼續(xù)瞞著嗎?可?既然錯了,難道不是應該把?自己犯下?的罪行一一坦承,才能做到最徹底的懺悔嗎。
蘇櫻安靜地等著。他不會說的,他傲慢自負,過去那些事他既不覺得做錯,又怎么會承認。卻在這時,突然聽見他沉沉的語聲:“我過去,待你很不好�!�
蘇櫻皺眉,在驚訝和茫然中?,不由自主問他:“怎么個不好法?”
他敢說嗎?那些齷齪骯臟的事情,囚她在四?面墻壁之間?,不見天日的那一個多月。蘇櫻冷冷看著,他低著頭?,睫毛垂下?來?掩住情緒,也就沒發(fā)現?她眸中?的冷意,他開口了,生澀的,極慢的語速:“你本來?,與竇晏平定了親。”
蘇櫻啊了一聲,在驚訝和迷茫中?,茫然地站著。他抬頭?看她,讓她突然意識到決不能被他發(fā)現?真實的情緒,急急轉開臉,下?一息,他重又抱住她:“念念,對不起,是我用卑劣的手段,拆散了你們。”
有?什么對不起的,做了惡事,惡有?惡報就好,道歉有?什么用。蘇櫻轉著臉不肯看他,覺得眼梢發(fā)著燙,心上也是。到這時候突然意識到,原來?她不僅需要惡有?惡報,也需要一個道歉。
“念念,”裴羈想扳過她的臉,看清她的神色,伸手又縮回來?。他不敢。原來?他,也有?不敢面對的一天。無可?回頭?,卻還是拼命想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你跟竇晏平,你們不能在一起,你母親跟他父親,可?能有?私情。”
蘇櫻長?長?吐一口氣。那根簪子,竇玄怪異的行為,還有?,他們長?達十年同在蜀地,錦城與梓州相隔僅僅一百多里地。她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竇晏平也想到了吧,方?才他離開時,那樣黯然的神色。
“念念,”裴羈看見她薄薄的肩顫抖著,風中?落葉一般,心中?突然生出對自己的強烈不齒。抵賴有?什么用?當初下?手時,他也并不知道這些隱情,他對她那些卑劣的行經,根本無可?置辯。扶她在榻上坐下?,半蹲了身在她腿邊,“不過,一切都不是我過去那么對你的理由�!�
她還是轉著臉不肯看他,裴羈深吸一口氣:“你逃出長?安那次,是我暗中?作?梗,壞了你的計劃。我逼得你不得不求我,又趁勢軟禁你,你問我會不會娶你,我拒絕了。”
“別說了!”情緒一霎時惡劣到極點,蘇櫻恨恨打斷,他紅著眼,匍匐在她腳邊抬頭?,讓她陡然想起此時的境地,急急改口,“我都已經不記得了。”
裴羈怔了怔,像兜頭?潑下?一盆冰水,那些折磨得他日夜不能安眠,讓他無時無刻不想傾吐的懺悔,她全都不記得了。他是永遠不能得到她的原諒了。在沉重的悔恨中?緊緊抱著她:“對不起。我愿用余生百倍千倍補償你,只求你不要離開我。”
蘇櫻看見他卑微仰望的臉,眉高鼻挺,刀削斧鑿般清晰的輪廓。她不需要他的余生,她只需要有?仇報仇,有?怨報怨。轉開臉:“我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也就不需要他的補償,這沉重的包袱,終其一生,他都將獨自背負。裴羈緊緊擁抱著,明明就在懷中?,觸手可?得,卻像隔著山海,觸摸不到�!澳钅��!�
蘇櫻又聞到熟悉的降真香氣,摻雜著金瘡藥的氣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擰成一股晦澀混亂的氣味,讓人心煩意亂。用力推開他:“放開我�!保M在晉江文學城
懷中?驟然一空,她起身離去,裴羈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她素色的裙裾在門?外一閃,低聲道:“我累了,我想一個人待著,別過來?。”
“念念!”裴羈喑啞著嗓子起身,她在簾外回頭?,冷冷地向他一望。
砰,房門?在眼前關上,四?周的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光線也暗下?來?,裴羈沉默地坐回原地,驀地想起在長?安時,她獨自被關在宅中?時,是不是也是這般死寂的,不見天光的時日。
都錯了。不能回頭?,哪怕悔到撕心裂肺,也無法重來?的過去。
更可?怕的,是她全都不記得了。讓他連懺悔,都失去了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