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你也不?必對蕭佑苛刻，他身份特殊，能如今日這般，已是萬幸。昔日圣祖時(shí)廢帝之子，從出生到故去，一字不?識，終身不?曾踏出宅院一步。蕭佑雖無心復(fù)仇，但總算活得瀟灑暢快，晉王若有知，亦當(dāng)感欣慰。”
周旌略仰頭望著夜空，良久無語。
當(dāng)年遠(yuǎn)征突厥，明明勝算在握，朝廷卻突然?斷了增援，之后?晉王被俘，裂t?尸示眾，他們?這些僥幸活下來的人也成了叛兵逃犯，孤魂野鬼，無家可歸。
“都是皇帝造的孽。”
周旌略忿恨道：“為固皇位，不?惜借敵手除掉親兄長，為其齷齪私欲，不?惜……”
他看了沈逍一眼，掐住了話?頭。
半晌，斟酌問道：“公子就是因?yàn)橹罎}川王難成大業(yè)，才決定在豫陽饒過齊王性命？”
沈逍沒有說話?。
周旌略也不?想繼續(xù)這個(gè)話?題。
蕭元胤肯在三司會審上以一己之力抗下罪責(zé)，而不?是選擇拿部將?頂罪，雖非明智，卻很難不?讓他這個(gè)軍武出身的人心生敬佩。
周旌略沉默了會兒，轉(zhuǎn)念想起剛才酒宴上齊王的那些話?，看向沈逍：
“啊對了，公子當(dāng)真跟宋姑娘退婚了？”
周旌略玩笑?道：“那小丫頭一心都在公子身上，現(xiàn)下公子不?要?她了，她不?得傷心死?？”
沈逍垂了眼，淡淡道：
“若真肯傷心放棄，也未必不?是壞事�！�
周旌略笑?了聲：
“瞧這話?說的……難道公子以前就沒傷過她的心？但她還不?是一心一意地思慕著公子？在臥龍澗我都把她嚇成那樣了，她都沒改口。老?周我雖是粗人，但好歹帶了幾十年的兵，審了幾十年的犯人，識人言語真假還是有自信的，她當(dāng)時(shí)分明真情流露，決計(jì)摻不?了假！”
他學(xué)著洛溦當(dāng)時(shí)的口吻，復(fù)述道——
“就算人無法選擇出身，也無法預(yù)知一生起伏，但只要?我還在，就斷不?會坐視旁人傷他辱他……”
周旌略幽幽嘆道：
“要?是有哪個(gè)姑娘對老?周我如此，我就是馬上死?了，也值了！”
夜風(fēng)輕拂，流云蔽月。
沈逍輕聲道：“你死?了，她豈不?是孤身一人？既知給不?了幸福，又何必招惹？”
周旌略抬眼望向沈逍，見他容顏隱在巷壁的陰影中，看不?出情緒。
他想起初次相?遇的那日，八歲的孩子，身上濺滿母親的血，滿眼絕望。
周旌略笑?了下：
“嗐，我那都是瞎說，有那么好的姑娘，我干嘛死?？公子算無遺策，必是早為宋姑娘做好了打算，必會護(hù)她周全�！�
局近收網(wǎng)，箭在弦上，公子雖然?嘴上不?認(rèn)，但這種?時(shí)候選擇退婚，顯然?就是不?想讓人看破他的軟肋。
周旌略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個(gè)細(xì)長木匣，遞給沈逍：
“對了，這是上次公子想賠給宋姑娘的簪子�！�
洛溦在山林被擄，舉簪自傷，那簪子被折了簪尖。沈逍讓臥龍澗的匠人照著原本的款式，重新做了一支白玉的。
他接過周旌略遞來的木匣，打開。
匣間發(fā)簪靜躺，玉質(zhì)溫潤，羊脂凈白，簪頭雕琢著的一朵梔子花，花瓣自然?舒展，渾然?天成。
沈逍垂目不?語，伸指輕撫了下簪頭花瓣，線條俊美的面容蔽于夜色中，影影綽綽。
半晌，合上匣子，收起，吩咐周旌略：
“你即刻離京吧�！�
周旌略是朝廷通緝的要?犯，自己也明白不?宜在長安久留。
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向沈逍抱拳行禮，辭行轉(zhuǎn)身，出了暗巷。
待他走?遠(yuǎn)，扶熒從巷墻上躍下，請示道：
“太史令還要?回紅玉坊嗎？”
沈逍“嗯”了聲：
“不?要?走?原路，選人少的地方繞過去。”
扶熒剛才已經(jīng)?把周圍的布局摸了個(gè)一清二楚。
出了街口，再往東，是幾條人跡稀少的巷子，前面靠著繁鬧街坊，后?面卻是極為清靜。
扶熒在前帶路，穿過兩處路口，拐進(jìn)了一道窄巷。
就在這時(shí)，巷子一側(cè)的矮墻，突然?發(fā)出開鎖和門閂抽動的聲響。
沈逍加快步速走?過，下意識抬手摁了下胸口，護(hù)住懷中木匣不?被跌出。
身后?，卻傳來了熟悉的少女嗓音，在暗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你覺得我們?這兩盞燈，掛在這里好不?好？”
沈逍陡然?停住了腳步。
第
70
章
矮墻上的側(cè)門，
從里面被拉了開來。
洛溦探出?頭，四下迅速張望一番，見窄巷里寂靜無人，只有遠(yuǎn)處巷口連著大街的地方，
偶爾有映著燈火的人影掠過。
景辰跟了過來，
說道?：
“還是掛在里面吧，
我把那兩個(gè)舊的換過來。”
洛溦今夜來見景辰，路過西市時(shí)看見有賣花燈的，造型可愛又少見，想起景辰住所的風(fēng)燈好像有些破了，就順便買了兩盞。
“為什么不?掛外面��？”
她拎起小?魚燈籠，在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
“這么可愛的燈籠，就該掛出?來讓路人也?欣賞欣賞呀，而且一看就知道?這間院子的主人意趣非凡，將來必要魚躍龍門！”
景辰今夜約了洛溦過來，原是一直有些心事沉沉，然而此刻望著少女眉眼明亮的模樣?，
也?忍不?住彎起了唇角，道?：
“我時(shí)常住在堪輿署，
用客棧這道?側(cè)門的時(shí)間不?多，燈若掛在這里，
萬一被盜賊摘了去，
我豈不?氣死？”
西市一帶的人口雜亂，尤其像這種?靠近風(fēng)月地的街巷，時(shí)常有盜賊混混出?沒。
洛溦這下也?明白過來，
自然舍不?得?讓她的小?魚燈籠被壞人給順了去：
“嗯，那好，
就照你說的，把?這兩個(gè)掛在里面，舊的換過來！”
說著便拎著燈籠，退進(jìn)了院子。
景辰跟了過去，取了竹竿，幫忙摘取屋檐下的舊燈籠。
搖搖晃晃的燈影，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上。
洛溦抬頭望他，想起昨日祀宮門口他彷徨的臉色，輕聲道?：
“太史令這兩天要陪大皇子，我可以后?天再回玄天宮。待會兒?我打算回一趟家?，跟我爹把?話說清楚�！�
無論如?何，都不?許他再拿話去傷景辰了。
景辰取下舊燈，提在手里：
“昨天的事，其實(shí)是我不?好，不?關(guān)宋大人的事�！�
她父親有擔(dān)憂的權(quán)利，反倒自己因此情緒低落，卻屬實(shí)不?該在她面前流露，惹她擔(dān)心。
景辰將手里的燈與洛溦的換過，把?新買的兩盞小?魚燈掛到了屋檐下，語氣歉疚：
“是我一開始沒把?事情解釋清楚，錯(cuò)在我身上。”
洛溦聽他一直說是自己的錯(cuò)，拿不?準(zhǔn)她爹到底說了什么，才讓景辰這般自責(zé)。
“是因?yàn)椤瓶嫉氖聠幔俊?br />
她想起昨天她爹說什么一榜從來都是被世家?子弟預(yù)定，言之鑿鑿的。
景辰沉默一瞬，從她手里重新接了舊燈，溫柔笑了笑：
“一會兒?跟你說，行嗎？”
說完，走到側(cè)門外，將燈掛到嵌墻的銅柄上。
也?不?知，他心里壓了怎樣?沉重的事，好像今夜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透著某種?難以言繪的艱澀。
連那一句“一會兒?跟你說”，都好像……帶著難掩的掙扎與猶豫。
洛溦凝望向門外景辰的背影，突然快步走上前，伸出?手，從身后?環(huán)住了他。
“你別擔(dān)心了。”
她靠在景辰背上，輕聲道?：“你肯定能?考上的�！�
景辰轉(zhuǎn)過身。
洛溦松開手，明眸瑩瑩，“從小?到大，你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從沒失敗過！”
這種?時(shí)候，最怕的就是被別人的幾句話挫傷了自信，不?戰(zhàn)而自潰，失去斗志。
她綻出?鼓勵的笑容，“你知道?嗎，我跟太史令學(xué)了這么久的星宗術(shù)，已經(jīng)很厲害了。觀星殿里的神器玉衡，我也?一直悄悄在學(xué)著用，昨天才幫你占了道?讖語，說你這次一定能?考中！”
她抬眼望著他，“玉衡算出?來的事，你總該相信吧？”
月明風(fēng)清，燈影稀疏。
景辰低頭，凝視身畔少女，目光繾綣。
半晌，抬起手，在她發(fā)頂溫柔撫過：
“嗯，綿綿說的，我都相信。”
洛溦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以他的聰明，大抵是瞧破了自己故意夸大其詞，但?她真的也?不?是全然撒謊，冥默先生?用玉衡算出?來的那道?星命，分明就說她未來的夫君很有錢！
她未來的夫君……不?就是他嗎？
她靠到景辰懷中，低著頭，輕聲囁嚅道?：
“那……反正到時(shí)候，我爹就不?會再拒絕咱們的婚事了！你以后?，也?別再為考試的事憂心忡忡了，好嗎？”
景辰伸臂攬住女孩，心間滾燙的情緒猶如?烙鐵。
半晌，扯出?一道?笑來：“好�！�
兩人靜靜相擁了片刻。
“綿綿，”
景辰低頭，“我有些話，想要跟你說�！�
他松開洛溦，拉她退回院中，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閂上。
洛溦本?來以為自己大概能?猜到他要說什么，可眼下瞧著他閂上了門，一顆心不?禁咚咚直跳：
“什么事，還得?關(guān)起門來說呀？”
景辰重新拉起她的手，“你先跟我進(jìn)屋�！�
洛溦驀而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還要……進(jìn)屋��？
她微垂著眼，跟著景辰，緩緩踏上臺階。
待會兒?進(jìn)了屋，他不?會……還要關(guān)門吧？
洛溦的頭垂得?愈低，為自己的胡思亂想羞紅了臉，緊緊握住t?了景辰的手。
可就在這時(shí)，身后?的院墻上，突然傳來一聲響動?。
洛溦與景辰聞聲在階臺上駐足回首，卻見夜色燈影中，一柄劍鞘破風(fēng)擊來，劈在二人之間。
兩人相握的手，被驟然襲至的大力，震得?倉皇分來。
洛溦大驚失色，禁不?住叫了聲，待看清來人面容，又只覺不?可置信：
“扶熒？”
她睜大了眼，“你怎么……來這里了？”
扶熒落地站穩(wěn)，收起劍鞘，抱在胸前，狠狠吸了一口氣。
繼而撇開頭，極力掩去臉上的怒意，公事公辦地冷聲傳令道?：
“宋姑娘，玄天宮有事，需要你立刻回去�！�
洛溦愣了下，“什么事？”
扶熒沒什么好氣，敷衍答道?：“不?知道?，觀星殿的圖出?錯(cuò)了�！�
圖錯(cuò)了？
洛溦想起，自己前些天好像確實(shí)畫了一幅星圖存檔。
“是前天的星圖嗎？”
她還是覺得?有些奇怪，問扶熒道?：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扶熒終于移來的視線，冷颼颼的目光卻是落到了景辰的臉上，一字字道?：
“整個(gè)大乾，就沒有小?爺找不?出?的人�！�
洛溦知道?扶熒確實(shí)有些本?事，所以是一路追蹤到這里的嗎？
那自己跟景辰的事……
她扭頭看了景辰一眼。
景辰與扶熒對視著，仿佛從對方眼中看懂了些什么，下意識地伸出?手，握住了身邊的洛溦：
“綿綿……”
扶熒的劍鞘瞬間再次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