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太……太史令�!�
~
沈逍清潤水色的衣袍,自階臺緩步拂下。
太后抬眼?望去,語氣難掩驚訝:
“逍兒?你?,你?怎么找來了?……”
燕薊殿的這間密室,原是大?乾建朝之初,蕭氏先祖所筑的避難之所。
彼時新朝初立,根基孱弱,為防萬一,皇室在皇城外圍修筑了?朝元宮,毗鄰祭天壇和外城,再從宮城內(nèi)挖掘了?一條通往朝元宮燕薊殿的密道,備以危機(jī)時逃難所用。
到了?明宗一朝,國力漸強(qiáng)。明宗素有雄志,又覺得預(yù)設(shè)逃生之路是一種怯懦的行為,便下令在朝元宮開?辟蓬萊池,引水徹底封堵住密道。只留下了?最后一段從假山到燕薊殿的通道,作為皇室的秘密,由歷代君王口口相傳。
然而先帝駕崩得突然,臨終前只來得及將密道之事轉(zhuǎn)告身邊侍奉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而太后出于考量,并沒有把此事告訴彼時年少的兒子。她自入宮以來,一直以門閥嫡女的強(qiáng)勢手腕掌控內(nèi)廷外朝,每每坐進(jìn)?這間只有自己知曉的密室,心中便有種莫可名狀的優(yōu)越感,覺得自己始終才是這大?乾皇朝的掌權(quán)人。
殊不知,這所謂的“特權(quán)”,竟早已不是秘密。
沈逍的視線落向?美人榻上的洛溦,淡淡開?口道:
“外祖母忘了?我如今是玄天宮的主人,世間萬事,皆有玉衡可示�!�
太后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示意?婢女:“先把這丫頭帶下去�!�
宮婢應(yīng)了?聲是,想要將昏厥的洛溦扶起。
沈逍卻先一步俯身,將榻上少女橫抱了?起來。
太后臉色沉了?下去,揮t?手讓婢女和王喜瑞退了?出去,盯著沈逍:
“逍兒,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以為哀家讓人帶這丫頭下去,會要了?她的命不成?”
她和張家人一樣,聽說過沈逍曾帶洛溦出大?理寺、并讓其在長公主府過了?一夜的事,此刻見外孫果真關(guān)切相護(hù),心中更是不悅。
沈逍瞥過榻邊案上的藥碗,將懷中人略略抬高,低頭湊近她唇角嗅到一絲殘留的藥味。
他?抬眼?看向?太后,一雙曜眸洞悉清明,“外祖母不會要了?她的命,卻也不會介意?讓她吃些?苦頭。至于宋家的其他?人,更是死不足惜�!�
太后被說中心事,緩緩靠到側(cè)墊上。
“蚍蜉小?民,妄圖撼樹,哀家自是要給他?們點兒教訓(xùn)。張氏那個賤人,自皇后死后便一直不安分,攛掇著皇帝扶植外戚,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以為齊王必然穩(wěn)坐儲君之位,行事處處想要壓哀家一等!哀家若不殺了?宋行全,張家人豈不覺得自己隨便養(yǎng)條狗,都能上來咬哀家一口?”
洛溦竭力保持著“暈厥”的狀態(tài),卻難免有些?呼吸加重。
是啊,太后也許暫且不會要她的命,卻完全有能力和理由除掉她的父兄。
她爹以為抱住了?張家的大?腿就能高枕無憂,孰不知張家一旦無法通過她的婚事?lián)频胶锰�,反過來棄殺都有可能!
沈逍緩緩開?口,語調(diào)疏漠:
“外祖母在意?的,并非張氏干政,而是原本屬于王家的權(quán)力被分奪。若是當(dāng)?年皇后留下嫡子,又或者圣上肯再從王家擇女續(xù)弦,只怕外祖母會比圣上更致力于扶植外戚�!�
“是又如何?我王家當(dāng)?年輔佐蕭氏一統(tǒng)天下,數(shù)百年來,世世代代,為了?蕭氏基業(yè)殫精竭慮!當(dāng)?日先帝在位,若非我父兄從旁輔政,大?乾邊境早就被突厥人踏破,豈還容得他?整日窩在后宮醉生夢死?”
太后想起丈夫從前行徑,禁不住有些?火起,沉默片刻,抑了?抑情緒,將話頭轉(zhuǎn)回正題道:“那張家起勢不過區(qū)區(qū)幾十年,有什么資格跟我王家相提并論??還敢妄想通過那姓宋的丫頭來插手你?的婚事……”
太后說著,朝沈逍懷中的洛溦投去憎惡的一瞥,見女孩雙目緊閉、面色蒼白?,卻難掩姿容殊麗,玉質(zhì)天成。
男人到底都是抵不住美色-誘惑的!就連一向?冷心冷性的外孫,怕是也難例外!
太后摁下心中不悅,想著今日既已說到這個份上,不如直接把話挑明:
“也罷,你?若想要這丫頭也行。因你?師父占卜過天機(jī),那就給她一個平妻身份,合了?夫妻之緣便是,只將來萬不能讓她有子嗣�!�
“哀家在王氏幾房中仔細(xì)挑選過,覺得琬音那孩子才貌性情都與你?最為合適,知書達(dá)理、端莊大?方?,聘為元配極為妥帖。她今夜一直跟長樂和小?五郎他?們在一處,你?若見著過,便知哀家決計沒有夸大?其詞!你?迎這宋丫頭入門之前,先把琬音娶了?,如此身邊有了?可靠穩(wěn)妥的人伺候,哀家也就徹底放心了?。”
沈逍想起之前在水榭,依稀好像是有一個姓王的女子向?自己見過禮,如今早已連模樣都記不得了?。
他?淡聲道:“我無意?成婚,也不會娶誰�!�
太后不覺動怒,“你?什么意?思?”
過去一年因為外孫婚事而滋生的諸多煩念,霎那涌上心頭,牽連著心底隱秘的那個質(zhì)問脫口而出:“難不成你?還真想娶長樂?”
話音一落,隨即便有些?后悔,但再想收回,亦是絕無可能。
洛溦閉著眼?裝昏,因為看不見,身體其他?的感官反倒變得格外敏銳。
她明顯能感覺到,太后問話時,語氣有種難以言說的艱難,甚至……帶著一絲古怪的怯懼,跟先前的狠練跋扈判若兩?人。
密室里的氣氛,也驟然變得分外安靜起來。
沈逍一直沒有說話。
但洛溦能想象到他?此刻與太后眼?神?交匯,暗流涌動的一幕。
他?一手托著她的膝窩,一手環(huán)著她的肩頭,莫約因為厭惡與她的身體接觸,手指攥著她的衣物,以一種半握拳的姿態(tài)托舉著她的身體。
或許是從太后的眼?中讀懂了?什么,洛溦感覺到沈逍的指尖在微微蜷緊。
太后的聲音也在發(fā)顫:“所以……你?是利用長樂……”
她猛地收聲,放棄似的卸了?口氣,靠坐到墊上。
“你?……你?既也知道了?,便當(dāng)?知哀家為什么非要你?娶王家的女兒。那個位子……原本就該是你?的!”
太后調(diào)整著呼吸,仿佛說出這一句話,就如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一般的艱虞。
洛溦感覺到沈逍的指尖越發(fā)攥緊,甚至隱約帶著一絲抖。,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他?緩緩開?口,說出的話語透著一種與他?疏離表相截然相反的徹骨絕望,一字一句:
“我的位子,難道不該是在阿鼻地獄嗎?”
太后驀然沉默住,欲言又止:“逍兒……”
沈逍卻似乎不想糾纏下去,無視太后的出聲,將臂彎中的洛溦朝上托了?托,轉(zhuǎn)身繞過倒地的屏風(fēng),大?步離去。
幽冷的夜風(fēng),從過道里呼哧哧灌了?進(jìn)?來。
洛溦被沈逍抱著,感覺他?踏上來時的臺階,最后從一道暗門走了?出去。
他?步履很?快,有些?壓抑著情緒的虛浮感,顛得她原已驚濤駭浪的思緒越發(fā)混亂。
守在外面的扶熒早已敲昏了?燕薊殿的所有侍衛(wèi),上前稟道:
“剛才太后提早下了?望月臺,圣上暗中也派了?人跟了?過來,就在殿外。要不要先打發(fā)了??”
沈逍眉目冷凝,“不必。”
抱著洛溦,出了?殿,下階。
洛溦感到清涼的夜風(fēng)撲到面頰上,雖然閉著眼?,亦能覺察到光線的轉(zhuǎn)亮。
耳畔漸有水波聲臨近。
又走了?一段,身體被放到一個有些?晃悠的平面上,她依舊不敢睜眼?,直到過了?許久,隱約聽見沈逍在離自己挺遠(yuǎn)的地方?開?口說了?句話,才確定?他?不在近前。
洛溦小?心翼翼地掀起一點眼?皮,環(huán)視四周。
自己躺在一間艙室的臥榻上,隔著船簾,還能望見外面水波中蕩漾的零落彩燈。
此刻船正駛過有禁衛(wèi)把守的渠關(guān),高大?的水柵緩緩開?啟,交錯的光影投映在佇立船頭的男子身上,背影清冷,遙遠(yuǎn)而疏離。
洛溦想起密室里他?與太后的對話,想起那句透著徹骨寒意?的“我的位子,難道不該是在阿鼻地獄”,心口突突直跳。
還有那什么位子、利用長樂、先帝醉生夢死……,盡在晉江文學(xué)城
她迅速地甩了?甩頭。
不,不,她什么都沒聽到!
這些?皇家的事,知道的越多越倒霉!反正從現(xiàn)在開?始就當(dāng)?從來沒聽到過,從腦子里剔除得干干凈凈!
洛溦將思緒回聚到當(dāng)?下,趁著外面開?啟水柵的動靜,動了?動仍有些?發(fā)麻的四肢。
草櫻果的藥性褪得差不多了?,只是被扣著膝窩抱了?那么久,整個小?腿都是僵的。
她微微蜷身,用手捏了?捏刺痛的腿肚。
誰知此時,船頭的沈逍突然轉(zhuǎn)身,撩開?船簾,走進(jìn)?了?艙來。
洛溦忙松手,迅速將身形擺成原本的狀態(tài),閉上了?眼?。
艙內(nèi)一片寂靜。
她聆聽著艙外的船行水波聲,靜靜等待,糾結(jié)著,要不要適時地“醒來”。
沈逍似乎亦在等待著什么。
過得良久,低低開?口道:“已經(jīng)出皇城了?,你?不必再裝了?�!�
洛溦心中一緊。
繼而咬了?咬牙,巋然不動。
黑暗中,沈逍略顯疲憊的聲線中抑著一絲無奈,又有些?像是在威脅:
“再不起來,等到了?玄天宮,鄞況一瞧便知你?裝了?多久。”
“那時你?再如何辯解,我都不會信了?�!�
第
24
章
洛溦心知再裝不下去,
慢慢撐身坐起,睡眼惺忪地說道:
“我也是剛剛才醒,正迷糊著呢……”
說著,偷眼覷向沈逍,
見他立在艙門處,
逆著光,
看不清面容神情。
沈逍卻將女孩的小表情盡收眼底。
抬眸時眼波霎那,狡黠的?像只貓兒。
洛溦等了許久,不見沈逍接話,一顆心咚咚快跳,生?怕他下一刻就開口質(zhì)問自己從何時開始裝睡、有沒有聽到他在密室里?的?那些話……
她透過被風(fēng)吹起的?簾角望向艙外,主動調(diào)轉(zhuǎn)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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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是……從水路離開朝元宮了嗎?”
沈逍淡聲道:“快入龍首渠了。”
朝元宮與玄天宮一樣,都毗鄰著長安城里?的?龍首渠,宮內(nèi)水道連接外渠,船艇能自由?通行。
洛溦想起有次聽蕭佑說過,沈逍從來不坐馬車的?。
想來是因為這個原因,才選擇用船離開行t?宮?
她站起身,
湊到艙側(cè)的?窗前,朝外看了一眼,
見雖已臨近子時,但因為節(jié)日的?緣故,
龍首渠畔依舊人?潮如織,
彩燈璀璨。
“那……待會兒路過興寧坊口的?時候,我就可以下船�!�
洛溦朝沈逍的?方向客氣斂衽,“今日有勞太史令了�!�
說完,
迅速確認(rèn)自己衣飾還算齊整,也沒落下什么?物件,
便垂著頭,朝艙口處挪去。
沈逍佇立在艙口旁的?陰影中,見洛溦伸手拂向艙簾,沉聲開口道:
“一個人?走,不怕嗎?”
洛溦掀簾的?動作頓了頓。
“不怕啊。”
她一臉認(rèn)真,“這一帶我挺熟的?,而且今夜又是過節(jié),到處都是人?,自己走回家完全沒問題的?!”
黑暗中,沈逍沉默了片刻,“我不是問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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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溦明白再?糊弄不過,指尖輕絞簾角,半晌,笑了笑:
“那也不怕。太后?娘娘現(xiàn)?在還舍不得殺我,若真又被她帶回去了,大不了就是再?被教訓(xùn)一頓、喝點難喝的?藥,我小時候在郗隱那兒吃的?藥比草櫻果難吃多了,沒什么?好怕的?,反正不論遇到什么?問題,就都想辦法化解好了�!�
船外夜露漸重,因為白天下過陣雨的?緣故,蒙蒙煙雨凝在半空,漫卷進(jìn)風(fēng)中,自簾縫間徐徐吹入。
沈逍望向朦朧光影中的?少?女。
清眸瑩瑩,唇畔淺淺一道笑,仿佛世間一切困難都不會讓她畏懼似的?。
不論什么?問題,都能化解嗎?
他漠聲問道:“你能怎么?化解?”
宋家如今是怎樣進(jìn)退兩難的?處境,洛溦自然比任何人?都明白。
攀附張家,就等同跟太后?對立,太后?必然不會罷休。
背叛張家,依著張貴妃的?手段和張尚書的?權(quán)勢,也是活不了的?。
更何況,眼下為了阻礙貴妃插手婚期,太后?隨時都可能再?生?出?讓自己纏綿病榻的?念頭。
而她唯一算是握在手里?的?籌碼,無非就是身上的?那點兒藥血了。
洛溦下意識抬起眸,朝沈逍投去一瞥。
兩人?離得很近,他又比她高許多,甫一抬眸,只能影影綽綽掃到他下頜的?弧線。
想到就在不久之?前,她靠在他懷中,感受著他從指尖傳遞到自己腿上的?情緒變化,簡直就跟做夢似的?。
洛溦移開視線,低下頭,腳尖輕觸簾沿。
“暫時……也沒什么?辦法,就走一步看一步。實在不行,天大地大,又不是四海八荒都是大乾的?疆土,北上關(guān)外,東行海嶼,都能活下來吧?”
等解完毒,自己一家人?對沈逍而言,就純粹只是阻礙其自由?的?絆腳石了。
肯主動“消失”,說不定他還愿意幫上一把。
船簾被吹鼓得脹起,夜風(fēng)夾雜著冰涼的?潮濕感,拂過沈逍指間。
他回過神,哂然微嘲:
“你父親費盡心力攀上張家,離開大乾,等同放棄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他能舍得嗎?”
“他……”
洛溦張了張口,欲言又止,一時窘迫交加,臉頰漸生?熱意。
她有意為父親辯解幾句,但搜腸刮肚一番,腦海里?竟又浮出?她爹自己列舉的?那些理由?——
什么?“占了便宜”,“不嫁他嫁誰”,“身子都看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