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里的女眷都是朝廷官員的家屬,若生了齟齬,必會讓官場同僚之間難堪,夫人也不想事情鬧大對吧?”
何母雖極寵女兒,但也知輕重,聞言規(guī)勸何蕊道:“你就莫同她們爭搶了�!�
何蕊聽母親這般說,愈發(fā)委屈賭氣起來,抬起下巴瞪向洛溦:
“你以為你搬出朝廷官員說事,我就會怕你?我告訴你,我姨夫是正二品的尚書,姑母是正一品的貴妃,我一會兒要去拜見皇室貴人,儀容必須端潔,現(xiàn)下就要征用這個墊子,怎么著了?”
她今日為準備見齊王,特意穿了身緞繡紗裙。
既然玄天宮說過午時必有雨,那待會兒肯定會下雨,地面也肯定會打濕,她只墊一個墊子的話,裙子說不定就會浸濕。那等狼狽模樣,如何去見齊王?
第
14
章
孫氏本就膽小怕事,如今一聽何蕊搬出了皇親國戚,忙拉住洛溦,勸道:“算了,算了,她想要就拿給她,我再另尋一個便是!”
可剛才鐘聲一過,宮人們早已噤聲退去了下三層,階臺上的眷屬們也各據(jù)其位,恭肅敬跪,靜迎著皇族宗室的到來,哪里還能找人去尋別的跪墊?
洛溦知道繼母一向謹小慎微、不想得罪人,再轉(zhuǎn)頭看向露出得意神色的何蕊,想了想,對何蕊道:
“也罷,你要我們讓你,便讓你好了。只是我母親年長體弱,你先把這個墊子還給她,我把我那個拿給你�!�
說著松手起身,回到自己的跪墊前,蹲身拾起,撣了撣墊面,拿過來遞給何蕊。
何蕊撇了撇嘴,“小家子相……”
但因她跟自己母親的關(guān)系不錯,倒也能理解旁人的孝順,哼了聲,丟開先前的墊子,扯過洛溦送來的軟墊,疊到了自己的膝下。
巳時的鐘聲起,全場靜肅。
洛溦忙扶孫氏跪到墊上,自己則將斗篷裹攏到膝蓋處,直接跪到了地上。
孫氏見狀不忍,想要把自己的跪墊讓給洛溦。
但這時宗親的禮仗已過石闕,正向含章臺上行來,此時若再有任何動作,都會被扣上不敬的罪名。
孫氏只得作罷,跟著周圍烏泱泱跪地的女眷一起,萬般虔誠地俯身伏地。
鐘鼓聲漸近,行在最前面的禁衛(wèi)儀仗,高舉著彩帶白羽長矟,率先上了禮臺,警蹕于側(cè)。隨后大宗伯著典禮具服、博山遠游冠,持龍節(jié)登階,身后具服宗親十數(shù)人,并一品以上皇妃、王妃等后宮女眷,罩傘引護,徐升高臺。
少頃,又有數(shù)十宮娥匆匆而至,躬身執(zhí)著風燈、熏香爐,列出一條通道來。
禮官唱喏:“迎公主殿下!”
今上膝下一共有五位皇子,皆為庶出。早逝的中宮王皇后只留下一個女兒,便是這唯一的公主蕭長樂,此時身穿一身華麗的寶藍錦裙,外罩緙絲鏤金外帔,華貴不輸先前的張貴妃。
公主之后,又有綴點著珠光翠羽的鹵簿,簇擁太后鑾駕登階。
周圍一片恭敬噤聲,就連提著風燈香爐的宮女們,也齊整跪地俯身,待鑾駕行過,又起身追隨而上。
洛溦攏著斗篷,跟著眾女眷不斷地俯低、叩首、抬身,覺得自己好似浩瀚汪洋中的一葉扁舟,萬般辛苦著,亦不過隨波逐流。
巳時正,皇帝的御駕也終于到了。
高大寬闊的臺階兩側(cè),璃燈煥彩,流光爭輝,將當中通體雪白的白珉石階映照得尊崇耀目。永徽帝盛裝冕服,神態(tài)莊重地踏階而上,緊隨在他身后的,是皇三子蕭元胤。
永徽帝膝下共有五個皇子。長子生母出身低微,天資亦不聰穎,雖年紀居長,卻不受重視,早早就被送去了封地。次子體弱,五子年紀尚幼,剩下的三子、四子,皆為張貴妃所育,備得圣寵。
其中齊王蕭元胤又因其軍功卓越,被視為最有可能成為大乾儲君的人選。
眼下由他緊隨永徽帝登階祭祀,倒也不算出人意料。
但緊隨在圣上身后,與齊王并排而行的,還有另一人。
長身玉立,氣韻清冷,身上雨過天晴的錦袍,一線一紋都透著溫潤雅致,但在那人的身上,卻無端給人一種孤傲的疏離感。
太史令,沈逍。
與齊王并肩而行,踞左側(cè)之尊位。
觀禮臺上的朝臣與眷屬,俯身抬眼偷瞄,敬畏之心油然。
大乾朝出身尊貴的神官,冥默圣人的親傳弟子,呼風喚雨,洞曉天機,聽聞剛剛又助大理寺破了西市大案……
如此人物,難怪圣上這個當舅舅的寵愛至甚,儼然將宗法規(guī)制都不放在眼里了!
御駕緩緩上行,t?消失在視野以外,戍守在階側(cè)的禁衛(wèi)與宮侍也跟了上去。
周圍女眷們微微抬起身,壓著聲悄悄交流幾句——
“太史令居然親自來了?真是難得,聽說年末祭天他都沒去……”
“興許是因為長樂公主這次也來吧?”
“有可能哦,去年上元節(jié)太史令就是特意跟公主待在一起的……”
竊竊的私語聲,壓得極低。
洛溦零散地捕捉到幾個字眼,沒有再去留意。
臺頂?shù)募捞靿埃_始響起了大宗伯朗聲宣讀祭文的聲音。
冗長而沉悶。
洛溦拉了拉風帽,尋了個看似虔誠、實則舒服的跪姿,半蜷著身子,沉默安靜地閉目養(yǎng)神。
不知過得多久,意識近乎昏昏欲睡,忽覺得有雨水不斷滴落在手背上,激得她幽幽轉(zhuǎn)醒。
含章臺上的官員與眷屬,一直隨圣上與皇室一同跪祈,此時皆高聲歡呼驚嘆起來——
“果然午時就下雨了!”
“天佑大乾!”
“圣上賢德彰顯!”
“太史令曉諭天機!”
……
順利完成祈雨儀式的永徽帝,在宗親重臣的簇擁下,緩緩走下祭天壇,朝臺下行去。
隊伍經(jīng)過石階,眷屬們連忙噤聲伏拜。
跪在階臺前方的何蕊,此時卻難受到了極點。
適才她跪伏在軟墊上,驀然覺得鼻腔里生出一股癢意,怎么抑制都抑不住。
之前趁著眾人歡呼神跡,她拿袖子壓著鼻子,打了兩個噴嚏,可噴嚏才剛打完,那股子癢意就又重新升起。
按捺不住的,又想打噴嚏!
“啊~啊~啊湫!啊湫!”
華蓋下的御駕停了下來。
皇帝身邊的內(nèi)侍官沉了臉,嗓音尖利地上前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何蕊嚇得魂飛魄散,一口氣死死憋在喉間,旁邊何母也是頭皮發(fā)麻,伏在墊上,渾身直顫。
驚擾圣駕,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女兒雖向來以攀上了皇親自居,但何母清楚,自己妹妹不過就是尚書府的侍妾,真要出了什么事,哪兒能保得住她們?
何蕊鼻腔里的癢意蔓延進了嗓子,屏住的呼吸充斥得肺部欲裂,“咚”的一聲,竟昏死在了跪墊上。
何母嚇得失聲,連忙不迭磕頭:“圣上恕罪!圣上恕罪!”
永徽帝原本心情不錯,眼下見闖禍的是個小姑娘,便也懶得追究了,朝內(nèi)侍官擺了下手,示意讓禁衛(wèi)處理,自己抬步繼續(xù)往下走去。
這時,跟隨在御側(cè)的張貴妃,突然“咦”了一聲。
永徽帝駐足,轉(zhuǎn)過身來,“怎么了?”
張貴妃忙請罪道:“妾失儀,請陛下責罰�!�
她生得嬌美,一副嗓子更是如鶯啼婉轉(zhuǎn)。
永徽帝寵溺笑道:“愛妃心善,定是怕朕責罰那兩個女眷,是也不是?”
張貴妃抿唇微睇,“是,也不是�!�
“臣妾,先是怕那兩個女眷惹陛下動怒,便多看了她們兩眼。誰知……卻瞧見了太史令的未婚妻竟與這些低階女眷跪在一處,心下一訝,這才失態(tài)�!�
說完,再度蹲身請罪,“還請陛下責罰�!�
她的聲音語氣,依舊是平常一般的柔婉平和,然后話出了口,周圍四下卻霎時一片寂靜,針落可聞。
太史令的未婚妻?
露臺之上,洛溦只覺得腦中轟隆隆一片發(fā)白,又覺得不可置信的荒謬,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一動也不敢動。
永徽帝卻是下意識地轉(zhuǎn)身,抬頭朝祭天壇頂?shù)姆较蚩戳搜邸?br />
太后鑾駕的鹵簿,正緩緩朝下行來。
永徽帝轉(zhuǎn)回頭,望向張貴妃,語氣意味深長:
“愛妃,可看清楚了?”
張貴妃俯首,“回陛下,冥默先生占卜天意,為太史令和宋家娘子訂下婚約后,臣妾曾見過宋姑娘幾次,印象深刻,斷不會認錯�!�
永徽帝沉默片刻,伸出手,將張貴妃扶起,眼角細紋中透著一絲似笑非笑。
“適才朕說你心善,你還不認。逍兒婚事自五年前由冥默先生親卜,雖有太后慈詔過定,但因是天命,便不曾以俗禮昭諭世人。是以禮官不清楚宋氏女身份,委屈了她,倒也不算刻意輕慢。你既心疼晚輩,今后就按規(guī)矩照拂,不必避諱�!�
張貴妃揣摩圣意,心頭大石落地,又再盈盈施禮:
“謝陛下寬宏!”
她站起身,隨即朝身側(cè)女官施了個眼色。女官躬身頜首,匆匆走下臺階,往跪成一片的女眷中行去。
露臺上的眾多眷屬們,一個個低著頭,目光卻無不驚愕好奇地緊隨著女官的腳步。
這……這是什么驚天大八卦!
太史令五年前就訂親了?
女方姓宋?
這里誰姓宋?
眾人心里千絲萬縷,卻見女官終于在一人前停下腳步,恭敬行禮:
“宋姑娘,陛下宣召�!�
洛溦依舊保持著伏身敬跪的姿勢,半張臉都裹在兜帽里,心情復雜地瞥了眼面前女官的宮鞋。
她跟周圍人一樣,心里也翻涌著無數(shù)的疑問。
張貴妃見過自己?還印象深刻?一眼就認出了?
開什么玩笑!
太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事捂得死死的,何曾會允許她見過宮中的人?
而且隔了這么遠,臉也遮了一大半,張貴妃居然還能一眼就認出她?
難怪,張家豪門,竟然突然會想把族中嫡女嫁給宋昀厚……
難怪昨天父親那么輕描淡寫地就饒過了自己,罵都沒罵一句……
“宋姑娘?”
女官催促了聲。
洛溦抬起頭,兜帽垂落到腦后,緩緩站起身。
周圍無數(shù)道夾雜驚疑與艷羨的視線,朝她投了過來。
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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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部分人,之前都不曾留意到兜帽遮頭的洛溦,眼下乍看清其容貌,皆不由得暗嘆一聲實乃絕色。
只是再如何絕色,也不過是區(qū)區(qū)六品官的女兒,家門姓氏,亦不像是與京中任何的世家大族有關(guān)聯(lián)。僅憑著冥默先生占卜出的一道天意,就攀附上了九天之上的太史令大人,這不知是祖上積了多少輩子的福氣換來的!
洛溦垂首望了眼緊張惶然的孫氏,用目光安撫示意,跟著女官徐步踱出,踏上了白珉石階。
“宋氏洛溦,叩見陛下。”
她在翠羽流珠的華蓋前拜倒,又行一禮,“叩見貴妃娘娘�!�
永徽帝抬了下手,“平身吧�!�
洛溦起身,眼簾輕垂。
永徽帝見女孩挺懂規(guī)矩,目露滿意,“不必拘著禮了,抬起頭來吧。”
洛溦緩緩抬起眼。
視野所及之處,繡衣流光,羅綺飄香,盡是一派皇家的尊華耀蘊,晃人眼目。
她到底不敢真盯著圣上看,匆匆一掠間,覺得他五官輪廓恍有幾分與沈逍相似,所謂外甥肖舅,倒是不假。
永徽帝少年登基,曾一度鼎故革新,到了二十多歲卻又散漫下來,權(quán)力下放、平衡牽制,好在大乾底子厚,也由得他閑散而治。
一旁張貴妃打量洛溦片刻,側(cè)首對皇帝笑道:“別的不說,模樣真是萬里挑一的好。天定的姻緣,果不其然就是般配。”
皇帝的左側(cè),齊王蕭元胤也在定定地望著洛溦,眸中神色由訝然轉(zhuǎn)為震驚,又從震驚轉(zhuǎn)為略帶失神的惱怒。
他后方的幾名華服皇子宗親之中,穎川王蕭佑亦認出了洛溦,大睜著眼,一副“我早就該猜到”的仰天興嘆模樣,隨即又意識到什么,忙扭頭朝身后望去。
身后高臺上,太后的鑾駕,正由宮人們護擁而下。
細雨微拂的巨大宮傘之下,一對年輕的男女隨侍在太后左右,正是沈逍與長樂公主。
此時,早已有宮人將消息遞到了太后的面前。
長樂陡然變色,看了眼沈逍,又看了眼祖母,咬了咬唇角,快步朝階下走去。
“發(fā)生什么事了?”
長樂拖著一身華麗的鏤金外帔,走到永徽帝身邊,恰聽到張貴妃那句“般配”的余音,抬眼朝前望去,視線落在了洛溦的臉色,聲調(diào)有些不穩(wěn):
“她是什么人?”
長樂與沈逍是姑表兄妹,自幼相熟,年紀漸長、知慕少艾之后,自然而然的,留意起身邊的同齡男子,發(fā)覺怎么比都是自己表哥最出眾,從此一雙眼一顆心便再容不得旁人。
去年上元節(jié),沈逍在乾陽樓當著全長安人的面,送給她一盞花燈。按照京城的習俗,那便是表示想要求娶的意思!
長樂徹夜未眠。
事后好幾次,想去找沈逍問個明白,但到底女兒家面淺,不好直言,只能婉轉(zhuǎn)試探過幾次,最后卻都被渡瀛軒的糕點堵了嘴。
中秋之后,太后開始時常召見王家的姑娘,個個都是十五六歲的美貌佳人。長樂留了心眼,派人去祖母寢宮打聽,確認不是給哪個皇子選妃,心里便頓時明白過來,索性棄了顏面,哭到祖母面前,道:
“皇祖母最是心疼若存哥哥,定是不會逼他娶自己不喜歡的人。全長安都知道……知道他給我送過燈……”
太后的孫輩里只有長樂這么一個女孩,其生母又是太后本家的親侄女,倒也是真心疼愛,摟著哄了幾句,卻還是道:“不行,你跟逍兒不合適。”
長樂哭得梨花帶雨,“為什么不合t?適?他明明也喜歡我……”
她知道祖母和父皇政見不合,前朝勢力常有爭斗,便又道:“只要祖母遂了長樂的愿,長樂以后事事都聽祖母的,什么都幫著祖母!哪怕違逆父皇!”
太后卻還是無動于衷。
哭鬧的時間長了,太后也失了耐心。
“逍兒的婚事,曾由他師父拿玉衡算過,自有他天定的姻緣。你若再鬧,就是逆天而為,那祖母也是要罰你的!”
長樂那時,只以為祖母是用借口搪塞自己,若真有什么天定的姻緣,又何必一個個地挑選王家姑娘?
可今日親睹父皇認下此事,沈逍和太后都沒有反駁,又親眼瞧見了站在面前的宋洛溦,長樂方才相信,原來……竟還真的有這么一樁“天定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