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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顧昉拿出腰牌,守門童子核驗圖紋,緊接著開啟金頂門,顧昉振袖走進金殿,只見殿中只一間大屋,屋內(nèi)乃是九宮八卦的擺位,中心一大塊懸空的圓形,春秋鏡懸空其中,千萬條殷紅的絲線飄蕩著。

    顧昉邁進殿后,殿門在他身后緩緩合并,春秋鏡察覺到他后呵然睜眼,千萬條紅線像是瞬間活了過來,游魚似的親吻顧昉的手背朝著他打招呼。

    春秋鏡本體是一面堅毅篤實的大鏡子,大小不斷變化,現(xiàn)在是上午它狀態(tài)最飽滿的時候,有南天門大小,造型強烈剛健,發(fā)出虎虎生威的風(fēng)云之聲,顧昉隔空撫摸那一只眼睛,那眼睛閉上,任他撫摸。

    緊接著,顧昉說:“給我看看蔣欽。”

    春秋鏡緩緩睜開眼睛,一條因果線落在顧昉手中,鏡面展露出南方京口的全貌。

    顧昉睡了三日,人間已是百天,他來看看蔣欽的情況,希望這人爭氣。

    暖洋洋的日光下,蔣欽胡子拉碴地坐在土坷垃上,正在削一支竹劍,他的衣著相距天臺山時差距很大,天臺山的鎧甲武裝都是沉甸甸的,有人管他們的兵器,有人管他們的衣甲,現(xiàn)如今被流放后,他頭發(fā)亂糟糟的,也有可能是故意把頭發(fā)弄亂的,衣服晦暗敷衍起來,看著軟塌塌的,也不再正襟危坐了。

    人的狀態(tài)倒是還好,雖然一副潦倒的尊榮,但是眼神堅毅了起來,隱隱然鋒利有光。

    這白天,京口的境遇可以說是波瀾起伏,最開始南帝答允了不假,消息也很快傳達下去。

    南帝控制靳朝統(tǒng)治者的方法很粗暴簡單,在去歲日原歷,三百零八年,十月十七那日,讓靳朝的皇帝做了一個夢,夢中一個石頭巨人趟平了北方,北方失地各個牧守紛紛獻地來降,緊接著那石頭巨人越過長江,卻困在狹小的城門外不得入。

    靳朝皇帝夢到那巨人朝著他喊著:“吾能為爾驅(qū)策,為何不引吾入門?”

    皇帝睡醒后懵然床榻上,許久,對榻旁的宦官道:“朕為人少有夢,若有夢,必實�!�

    眨眼半月后,京防太守呈報京口難民的請降書,皇帝感覺到這太神了!更神奇的是,那請降書上署名的就是十月十七當(dāng)日!

    神仙小小的招數(shù),小小的巧合,就足以讓這位一國之君心動,決定留下之前并不想收留的北方十余萬災(zāi)民。

    同樣的事情只要換一個種說法,就可以變得好接受了:這是老天送你重新打回北方的將軍啊,你怎么能拒之門外呢?你收容了他們,打回北方才指日可待�。�

    一項關(guān)乎朝政的決策,便在南帝對皇帝心智完全控制中完成了。

    真是滿人間都找不到比靳朝皇帝更好用的傀儡!這位昏聵的、越到晚年越相信神神鬼鬼的人間皇帝,在南帝的控制中已經(jīng)主動自發(fā)地朝著南帝殿不知捐贈了多少億錢,上行下效,南方神仙一片香火鼎盛。

    蔣欽在聽到靳朝朝廷已經(jīng)決定確定收容北方流民軍時,他自是欣慰的,他剛剛被顧昉驅(qū)逐,此時正是寂寞寥落之時,難得一件自己當(dāng)了替罪羊成全的好事,他應(yīng)該為此高興,蔣欽認(rèn)為自此北人南渡之事算是完成了,他游蕩江淮一線的一日,忽然來了興致,想著那我到京口隨意看看吧,沒有想到就是這云頭隨意地一看,他的幻想再次被擊碎!

    蔣欽后來調(diào)查過,并沒有發(fā)現(xiàn)人間官僚在執(zhí)行時到底是哪一層出了問題,但是靳朝接手京口,接手流民之后,官僚中彌漫出一種說法:這些北方流民,他們懷疑其中藏著間諜異黨,應(yīng)該予以重點勘察?楓。

    他們的勘察方式就是在好好的白天忽然在街道上出現(xiàn)一批隊伍,封鎖附近街道,把走路的人,買東西的人都抓起來,用意是震懾人心,給這些有過造反前科的人一個下馬威,有時還能湊巧抓到罪犯。

    那些老的、小的,家人可以到衙門來領(lǐng)人,青年壯丁則下落不明,不知被運到何處,還有半夜敲門查人抓壯丁的,田里順手牽羊抓壯丁的,好多人便這樣莫名其妙的失蹤了。

    這場毫無道理的抓捕如同當(dāng)頭棒喝,將蔣欽和北方流民的幻想與祈愿再次擊碎!

    恐懼在擴散,整個京口的北方流民已經(jīng)裁了軍,卸下了武器,接連壯丁被拉走,不知所終,此時京口北人人心浮動、惶恐不安,像是被緩緩被扼住脖子的家禽。

    藍步蟾的妻子呂氏,求到了蔣欽的身上,因為藍步蟾也在一日出門后再也沒有回來。

    蔣欽感覺到出離的憤怒,他應(yīng)對這些事沒有經(jīng)驗,不知道原來靳朝不必出爾反爾,還是有無數(shù)瑣碎的功夫來折磨這批人,他同時也怕夜長夢多,一旦耽擱久了,有人開始故意羅織罪名,那肅諜一樁不知會給人安出多少罪名。

    蔣欽讓呂氏去悄悄詢問多少人間的男人失蹤了,然后列出名單來,他來找人,總比她們這些婦道人家找得快。

    夜晚,幾個大膽的婦人隨著呂氏來與蔣欽在茅草屋匯合,求他救自家男人一命,她們之前在城外駐扎時便認(rèn)識蔣欽,知道他或許能救自家丈夫一命。

    有女人哭著問蔣欽:“朝廷不是說收容我們了嗎?皇榜都下來了,為什么還有這樣的事?”

    他們一路從北方逃到自己的國土,這些可憐的人,他們舍生忘死的追隨的方向,并不是真心包容他們。

    蔣欽那個時候也在他最失意的低谷,他也是被放逐之人,她們的心情,便是他的心情。

    油燈明滅,蔣欽垂著眼睛在他臉上投下陰影,胡子拉碴卻不減英俊,他對呂氏等人說:“你們別多想,我會想辦法把人救出來的。”

    蔣欽開始仔細(xì)想要怎么做,因為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后臺了,不可能再冒失行動了,念及這些被扣押之人的身家性命,他也不得不小心翼翼,不能硬來。

    顧昉的放逐打磨掉了他身上最銳利的棱角,他開始知道不再硬碰硬,行為上趨于保守,卻更加可以保護人。

    他連夜靳朝中的衙門中打探,想知道到底是哪一層下達的扣押北人流民的命令,但他查后發(fā)現(xiàn)并沒有這個明確的指令,每一層都不敢將事情鬧大,因為一旦捅破,就是故意不收容北方流民,任何一層都會矢口否認(rèn)。

    蔣欽在靳朝層層推諉的衙門中找到了轉(zhuǎn)機,因為沒有明確的罪名,他只做高一層的的條子,把人從拘押的地方一個個地?fù)瞥鰜�,一個個地尋找,把人先保出來。

    戚哲,藍步蟾,紅寬,姚陽朔……

    被扣押的全是有名有姓,帝君當(dāng)日在長江上點過名的。

    蔣欽把這些壯丁救出來后,所有人都開始對這突然的抓捕感到心有余悸,他們不該把武裝卸掉,當(dāng)初為了讓別人收容自己,北人進行自我裁軍投降,誰也沒想到靳朝的官僚不完全聽皇帝的話,一層層各有各無恥嘴臉,官僚看到他們開始裁軍后,欺軟怕硬地開始抓人,如果沒有蔣欽這一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些人根本活不下來。

    一群在幾個月前剛剛攻下京口城的八百勇士重新聚到一起,他們這次打算劍指建康,重新打,重新談。

    十日后,十二月二十七日,京口再次被北方流民軍占領(lǐng),蔣欽殺了來接手京口的官僚。

    次日,北方流民軍八千人組織渡江,一路江防重鎮(zhèn),譙州,不戰(zhàn)而崩,歷陽,不戰(zhàn)而崩,采石磯,不戰(zhàn)而崩……

    蔣欽這一仗打到從不懷疑軍陣水平的人開始懷疑自己對戰(zhàn)場的判斷,南方輸?shù)锰橄�,一個個軍事重鎮(zhèn)脆得像紙,他怎么找不到靳朝的忠臣?

    最后刀鋒直指建康,此時京城內(nèi)已經(jīng)是惶恐震顫,北人再次上表,靳朝皇帝連同朝臣群體重視起了京口北人的訴求:“說說說……你們想要啥?”

    北方流民軍:“皇帝陛下,您身邊有小人,北人要求重新談判!”

    【??作者有話說】

    還有3k字榜單,我繼續(xù)寫……

    ◇

    第43章

    北軍掃蕩建康

    建康城外百里,戰(zhàn)場烽火還未燃凈,被攻下的采石磯城頭、城下攻城器械火燒未滅,蔣欽穿著鎧甲正巡視戰(zhàn)場。

    這一戰(zhàn)雖贏得輕松,但北人并非沒有傷亡,很多傷兵正被人抬著往傷病所救助,傷重嚴(yán)重的,則是等著醫(yī)師原地救助,蔣欽警醒的目光在戰(zhàn)場上來回逡巡,他如今沒有一點天上戰(zhàn)神的風(fēng)光,穿得鎧甲很隨便,血污重重,手指布滿粗泥,渾身臟兮兮的,但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能看到這位將軍的眼神好亮,亮徹人心。

    蔣欽快速移動的目光在一位傷兵處忽然停住,他看到一位女醫(yī),臉盤小小的,頭上包著頭巾,身材嬌小地蹲在一位被長箭扎進大腿的傷兵身邊,正在一手按著那男人的大腿,一手握著箭桿,正要幫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拔箭鏃。

    那傷兵顯然也不信任這么個瘦弱的姑娘,她那小胳膊看起來他伸手就能扭斷。

    但是少女抿著嘴,干干凈凈的小臉有股認(rèn)真地堅毅。

    “別動�!�

    她輕輕柔柔地阻止了那傷兵的亂動,聲音剛落,手起的瞬間箭頭被拔了出來,男人發(fā)出嘶地一聲的痛嚎,傷口登時涌出大量的鮮血來,那小女子卻完全不被眼前的血腥嚇到,拿出準(zhǔn)備好的藥粉灑上,然后扯過白色繃帶手腳麻利地將他的傷處裹好。

    話說,那傷兵也是皮糙肉厚從北方的尸山血海里趟過來的老兵了,但也少見這么干凈的手法,尤其是那藥粉一落,他的傷口被纏裹住的一會兒,他的傷口竟然好像是疼痛減了大半!他大奇道:“這是什么藥!”

    少女?dāng)Q著那小白玉瓶,輕輕反問:“這個嗎?這是止血的啊,我自己研磨的�!�

    傷兵大贊:“好用好用!這藥好用極了,清清涼涼,立刻不痛了!”

    少女將藥瓶遞給他:“你要嗎?回去一日一次,不出三日便好�!�

    男人看著少女的眼神都亮了,笑逐顏開地接過那藥瓶,還握了握她柔軟的手:“要要要,你叫什么,你是活菩薩�。∥彝睃c帶些肉去看你!”

    少女靦腆地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像山澗草場上自由的風(fēng),還不等她和男人攀談,她的胳膊根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少女身不由己地被人提起來,她還沒說話,那男人先響亮地喊了一聲:“蔣大帥!”

    說罷看完蔣欽,又看這少女,表情有點懵。

    蔣欽低聲“嗯”了一聲,也不解釋,提著小姑娘便走了,小姑娘手忙腳亂抓著自己的藥箱提起來,像個小貓一樣被人提著,小聲又不安地喊:“將軍,將軍……你等等,你……!”

    一路上,士兵側(cè)目,看著他們的大帥夾著個丫頭走。

    流民軍:……

    到得沒人的地方,蔣欽這才把少女放下,問:“你來這兒干什么?”

    少女一臉心虛的茫然,看著自己的腳尖:“將軍……您認(rèn)錯人了吧?”

    蔣欽懶得廢話,伸手摘掉她的頭巾,少女下意識去捂頭,但額前那塊翠綠的寶石展露了出來,光華耀眼,在這樣風(fēng)土狼煙的戰(zhàn)場上顯得格格不入。

    “你是南帝身邊那只羊吧?”

    蔣欽將軍一輩子投身行伍,沒和女孩子接觸過,不懂憐香惜玉怎么寫,他直言道:“你是當(dāng)我瞎了嗎?認(rèn)不出你是誰?”

    白玉臥羊,名昭訓(xùn),傳說中的不死之身,因羊主福氣,也被稱為“不死的福氣”。

    白玉臥羊?qū)⑹址畔聛�,啞口無言,她在玄帝殿之前沒有見過蔣欽將軍,唯一一次相見殿中還那么多人,蔣欽將軍不是在陳情就是在挨打,她自認(rèn)她很不顯眼,他怎么就能記住自己呢?

    白玉臥羊左右為難地說:“將軍你別氣,我沒有惡意,我只是來幫你救助你的傷兵。”

    她說話的時候聲音軟軟的,小小圓圓的臉盤,看起來容顏清麗無比。

    但這套對蔣欽將軍沒用,他板著臉,跟她就事論事:“你不用在這上幫我,真想幫去疏通一下建康朝廷行嗎?”

    白玉臥羊點頭如搗蒜:“在做了,在做呢,你別急啊……”

    蔣欽:“怎么不急?你們南帝和我家帝君怎么協(xié)定的?你們辦事怎么這么不靠譜!”

    白玉臥羊:“可……可這不能怪我們啊,我們不管具體事務(wù)的,中間在傳達時出了錯,誰也沒有想到嘛,在疏通了,在疏通了……”

    蔣欽對白玉臥羊這樣柔柔弱弱的人無話可說,頗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

    兩個人面對面站在城墻角下,男人虎著臉叉著腰,女孩嬌小玲瓏地低著頭,本該是風(fēng)月浪漫、剛?cè)岵囊荒�,蔣欽將軍憑一己之力把它變成將軍在訓(xùn)他的兵。

    一路上,士兵又是一陣側(cè)目……

    流民軍:???

    過了一會,蔣欽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硬聲硬氣地問:“你來這兒什么事?”

    白玉臥羊茫然地抬起頭,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她剛剛說了啊。

    蔣欽不耐煩道:“別說是為了救傷兵!”

    白玉臥羊想起來了,立刻說:“��!險些忘了,謝謝將軍提醒……我來是傳達南帝的意思,京口現(xiàn)在沒有城隍鎮(zhèn)守,你為這些人立身立命,你看……你要不要擔(dān)任呢?”

    白玉臥羊不疾不徐地說,蔣欽的目光便在她的敘說中逐漸轉(zhuǎn)冷,等她說完,蔣欽那眼神中已經(jīng)有了嘲弄的惡意,他似笑非笑地環(huán)抱著手臂低頭看她,笑著問:“當(dāng)他南帝的手下?”

    白玉臥羊表情染上不解。

    她眼神清澈,不染一絲雜詬,好像在說,不然你現(xiàn)在也不是誰的手下啊,當(dāng)南帝的手下不好嗎?蔣欽看著白玉臥羊那雙眼睛,還不等白玉臥羊說話,冷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

    北方流民軍從京口一路勢如破竹,從京口一路打到建康城下,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事。

    那段時間蔣欽非常痛苦,每日都處于一種焦躁狂躁中,完全不能想太多,只能專注在眼前的事情上,幫著北方流民軍去贏,去攻城拔寨,因為他現(xiàn)在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用處了,他是被放逐之人,無所事事,一點點本領(lǐng)也只能為北方這些沒有根基沒有指望的流民做點事,才能稍微減緩他的痛苦。

    他會教藍步蟾、戚哲刀法,教流民軍如何對陣殺敵,如何擺軍陣,如何選擇城池,如何在戰(zhàn)略上最快讓建康朝廷感到畏懼,但是他每次教授的時候都會想到顧昉,曾經(jīng),是帝君逼迫著他去給小神仙上課,教經(jīng)略,教硬功,這些都是他曾經(jīng)傳授過的內(nèi)容,因為自身境遇的改變,他有了更深更透徹的領(lǐng)悟,更會做出取舍。

    其實他并不想總是回憶起他的老師,但發(fā)現(xiàn)自己的思緒總是繞不過他,甚至如何攢起一支隊伍,這都是他教給他的,他不知道要如何不去想他。

    藍步蟾曾經(jīng)有一次在夜晚尋營時忽然對他說:“將軍有點像我認(rèn)識的一個人�!�

    蔣欽面上不顯,但心口一跳:“誰?”

    藍步蟾嘆息著搖頭:“說實話我已經(jīng)忘記他的名字,甚至想不起他的樣子了,只記得他曾經(jīng)帶我去過劉元的宮殿,還去過頡斛的府上,利害罷!北方胡人前后兩任皇帝的老巢!他帶著我們?nèi)缛霟o人之境。”

    蔣欽鬼使神差地追問:“我們哪里像?”

    藍步蟾沉默了一霎,困擾地抓了抓自己的后頸,如實說:“不知道,只是某種感覺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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