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高枕無憂。
但對于?那些勉強維系生計的窮苦百姓而言,就全然是場災(zāi)難了。
與建鄴相比,浙東雨勢更甚,已成災(zāi)殃。
但遞上來?的奏疏大?都還是例行?公事,寫著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話,須得?費心翻看,
才能從中?搜尋到些許有用的消息。
蕭窈看得?直皺眉,冷笑道:“我就知道,
這些人?指望不上。”
雖說早就對那些士族高官的行?事有所了解,
但真到此時?,才能意識到他們比預(yù)想之中?的還要更廢物些。
她未曾驚擾重光帝,
又看過晏游處送來?的書信,一并交由秦彥他們商議,先梳理出個賑災(zāi)救濟的章程。
蕭窈與崔循近來?皆是一同離宮。
只是這日?焦頭?爛額,沒顧得?上時?辰,
愣是將他晾在那里空等了不知多久。
直至內(nèi)侍通傳,蕭窈這才如夢初醒般想起來?,看了眼窗外淫雨霏霏的昏暗天色,
合了公文?。
在偏殿議事的朝臣見著崔循,紛紛起身問候。
崔循頷首。及至見著簾后蕭窈,
這才道:“時?辰不早,
宮門?將落鑰。不若還是先散去,縱是有什么事,
明日?再議�!�
蕭窈道了聲“是”,叫內(nèi)侍們挑了燈,送秦彥等人?離宮。
她自己則與崔循同行?。
這時?節(jié)的天已經(jīng)冷極,加之寒風(fēng)斜雨,縱然嚴嚴實實地裹著大?氅,懷中?抱著手爐,依舊覺著這風(fēng)像是無縫不入。
才出祈年殿,只覺昏昏沉沉的腦子都被吹得?清醒過來?。
崔循借殿門?懸著的燈火打量了眼,見她被風(fēng)吹得?鼻尖仿佛都紅了些,鬢發(fā)上也沾了細密的雨水,不由得?嘆了口氣。
想問何必如此折騰,但知她不喜聽這些,嘆罷,也只是將傘向她那邊更傾了些。
正要走,卻只覺衣袖一緊。
“等等,”蕭窈牽了他衣袖一角,眨了眨眼,提議道,“今夜去朝暉殿歇息好了�!�
朝暉殿是蕭窈從前在宮中?時?的住所,后來?雖嫁到崔家,此處卻一直為?她留存著,并未荒置。
見崔循猶豫,她又解釋道:“就在不遠處,免了折騰�!�
崔循自然知道宮中?各處居所,只是覺著自己留宿在此,不大?合乎禮數(shù)。但看著蕭窈眉眼間流露的倦意,還是應(yīng)了下來?。
滿打滿算,崔循只來?過朝暉殿一回。
還得?追溯到當初年節(jié),他來?為?蕭窈講元日?祭禮的章程,最后因?蕭窈宿醉昏昏欲睡,氣得?拂袖離去。
至于?蕭窈的閨房,則全然一無所知。
婢女們四下點?了燈,照出許久未曾有人?住過的臥房。并無太多富麗堂皇的陳設(shè),也不如士族女郎們那般花團錦簇的精致,倒是博古架上擺著不少雜七雜八的小物件。
崔循的目光落在只機關(guān)木鳥身上,觀其木質(zhì)光澤,應(yīng)是有些年頭?,便向蕭窈道:“此物倒也算精巧。是你少時?得?的物件嗎?”
蕭窈正卸釵環(huán)耳飾,回頭?看了眼,隨口道:“忘了哪一年,晏游有事爽約,后來?賠禮道歉送的小玩意�!�
崔循:“”
他近來?常覺對蕭窈來?建鄴前知之甚少,原想借此聽她講些少時?的事情,得?了這么一句后,淡淡垂了眼。
蕭窈揉捏著冰涼的耳垂,見他久久未言,這才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一時?無奈一時?想笑。
正琢磨著要怎么岔開,崔循已上前,接過她手中?的檀香木梳,梳理著才散下的長發(fā)。
蕭窈身上的寒氣逐漸褪去,整個人?也松散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抱怨:“你平日?是怎么忍著厭煩,同他們打交道的?”
有些話術(shù)、事跡在她看來?都覺著不可理喻,著實不知,崔循這樣一個頂頂聰明的人?是怎么不厭蠢的。
崔循知她這是看奏疏看得?不厭其煩,反問道:“若他們?nèi)?人?皆聰慧上進,于?你而言,會是好事嗎?”
聰明人?不易操控。
崔循雖看不上那些尸位素餐的貨色,但與謝昭這種人?相比,卻還是寧愿前者多些。
蕭窈沉默片刻,領(lǐng)會到崔循話中?的意思,一時?無言以對。
崔循又問:“你想做什么?”
蕭窈三言兩?語講了浙東受災(zāi)之事,這回倒沒提晏游的名字,只嘆道:“便是秦彥他們籌劃得?再怎么好,一層層落實下去,指不定要打多少折扣,最后要耽誤多少性命�!�
崔循指尖穿過她綢緞似的長發(fā):“你很看重此事�!�
蕭窈道:“我若一無所知,倒可高枕而眠;可已然知曉,又豈能袖手旁觀,當個眼瞎心盲之人??”
“再有,”她微微后仰,倚在崔循身上,輕聲道,“你若不曾忘,便該知道從前也曾有過這樣一場連綿不休的大雨。那時因?在夏日?,災(zāi)情尤甚,水患之后甚至起了場疫病”
□□不聊生,災(zāi)情嚴重處,積尸盈路。
天師教便是自此大?行?其道。
貧寒百姓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真染了病,斷然是沒有銀錢請醫(yī)問藥的,只有死路一條。這種時?候,哪怕是隨手畫就的一紙符箓,于?他們而言也是無論如何都要緊緊攥住的救命稻草。
真有僥幸生還的,便成了口口相傳的“神跡”。
信徒們逐漸聚集成眾,人?愈多,膽愈壯。
自某處開始搶掠府衙、富戶,并將其生生焚死開始,壓抑太久的憤怒連帶著與日?俱增的貪念,便如燎原之火,一發(fā)不可收拾。
重光帝初時?還曾叫家仆設(shè)粥棚,救濟百姓,后來?見時?局徹底失控,便如浙東等地其他士族一般遷往建鄴。
此事之中?,各姓士族或輕或重總有折損。
彼時?未及弱冠之年的崔循在眾人?不以為?意時?,就覺察形勢不對,多方游說,拉扯起京口軍。后又與桓大?將軍合力鎮(zhèn)壓叛眾,殺天師道教主,尸身懸于?城門?示眾,才漸漸平息此事。
崔氏自此真正復(fù)起。
崔循又豈會忘記?他今日?在官署得?了西邊來?的消息,最先浮現(xiàn)心頭?的,亦是此事。
當年那個裝神弄鬼的教主陳恩死后,信徒群龍無首,如風(fēng)沙四散。但他們只是散了,而非死絕了,那些曾經(jīng)哄得?他們舍生忘死的邪念也不見得?蕩然無存。
“我從前替師父書稿,見他寫過,死人?多處易起疫病。若這場災(zāi)殃不能及時?控制,他們絕了生路,只怕有心之人?稍一教唆便會故態(tài)復(fù)萌,如野草瘋長”蕭窈長嘆了口氣,“屆時?豈非又要生靈涂炭?”
潛移默化?中?,蕭窈琢磨事情的思路已經(jīng)與他越來?越像。
崔循一時?竟有些欣慰,只是在聽完她唏噓的最后一句后,卻又無比真切地意識到,蕭窈與他是不一樣的。
他所忌諱的不過是麻煩,是又生事端罷了。
“你想得?不錯�!贝扪粍由裆�,“明日?再召人?議事,我亦來?。”
蕭窈的眼立時?就亮了。
因?崔循這么說,便不是準備只在那里當壁花聽半晌,是真會幫著做事的。
任是誰來?,哪怕再怎么銜恨崔循的,也只能質(zhì)疑他的品性,而非能力。
蕭窈仰頭?看著崔循,眸中?映著燭火,亮晶晶的。
崔循垂眼同她對視片刻,卻忽而抬手,遮了她的眼。
“做什么”蕭窈軟聲抱怨。
“還有一事,”崔循看著她嫣紅的唇,暫且將那些上不得?臺面的雜念拋至一旁,低聲道,“你既知浙東動蕩,這時?節(jié),流言蜚語極易瘋傳,為?何不想想如何為?己用?”
崔循從前不會教蕭窈這些,因?知道她秉性良善,并不會喜歡他這樣本質(zhì)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人?,多少總會掩飾些。
但如今,卻想將自己這一面剖開給她看。
絲縷微弱的燭光從指縫透過,并不足以令蕭窈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但沒來?由得?,竟仿佛覺出幾分忐忑來?。
她眨了眨眼,蝶翼似的眼睫拂過手掌。
崔循正欲收手,卻見她摸索著抬手攥了他的衣袖,認真道:“我明白了。多謝。”
床榻上已經(jīng)換了帷幔被褥等物,皆是蕭窈往日?用慣了的。跌入綿軟的錦被之中?時?,她原以為?今夜又少不了要如往常一樣廝纏許久,卻不料崔循這回竟沒做什么,只是將她擁入懷中?。
“睡吧,”他的聲音在風(fēng)雨夜顯得?格外低沉,卻又隱隱透著幾分溫柔,“明日?還需忙�!�
蕭窈這夜睡得?格外沉,第二日?便不免起得?晚些。
才出朝暉殿,葛榮恰遣內(nèi)侍遞了消息過來?,說是東陽王家那位四公子來?了。
蕭霽才到建鄴,便來?宮中?拜見重光帝。
蕭窈看著傘沿滾落的雨珠,微微頷首:“來?得?也巧�!�
說罷,又向崔循道:“今日?議事,叫他去旁聽吧�!�
蕭窈未曾提及過繼立儲之事,但崔循原也不用她多說什么,一聽便知,無可無不可道:“隨你�!�
見到蕭霽是在祈年殿外。
少年人?的身量便如抽芽的小樹,與上回相見時?比長高不少,相貌也長開些,便如猶在雕琢中?的璞玉。
彬彬有禮問候過,從袖袋中?取出一物,送至蕭窈面前:“這是棠姐、枝枝叫我?guī)?的�!�
蕭窈不由抿唇笑了起來?。
他倒像是信使,每回過來?都要替家中?姊妹帶些書信。
枝枝年紀尚小,寫不得?多少字,特地叫蕭霽帶過來?的是一副畫。畫作筆觸幼稚,顏色上得?生硬,甚至還有涂出邊界的,一看便是孩童的手筆。
蕭窈瞇了瞇眼,認出這是當初上元夜,崔循抱著枝枝同她一起買糖畫的情形。
甚至在一角,還畫了只小雀,正是枝枝當初要的糖畫式樣。
崔循也認了出來?,目光溫和?許多。
蕭窈先去陪重光帝說話時?,他看了蕭霽片刻,頷首道:“隨我來?。”
崔循的介入,
令原本艱難推進的賑災(zāi)事宜順遂許多。
一來他的地位擺在那?里,一封親筆信過去,保不準比蓋了玉璽的圣旨還要?好用些;二來,
崔循實在是個有能耐的聰明人,
極擅審時度勢,運籌帷幄。
而蕭窈每日耗在宮中的時辰也愈久,或是陪重光帝說話,或是隔著一道屏風(fēng)聽朝臣們議事。
哪怕已?經(jīng)再熟悉不過,有時聽崔循用那?清冷的聲音條分縷析,卻還是不由自主聽得入神,
贊嘆于他的能耐。
同時,她也會有意觀察蕭霽的表現(xiàn)。
蕭棠的書信中,
提過幾句這位四弟,
說是他生母去得早,少時起便養(yǎng)在祖母膝下,
雖沉默寡言了些,性情卻好。
而前回年節(jié),東陽王帶他與?枝枝來建鄴朝見。
小孩子的喜惡總是格外簡單,枝枝很是依賴蕭霽這個兄長,
足見他平日待人接物不錯。
是以蕭窈并?不擔(dān)憂他的性情,只憂心他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能否擔(dān)得起那?些即將壓在肩上的重擔(dān)?
蕭窈對此?并?沒敢報以太高的期待,
而蕭霽的表現(xiàn),倒叫她松了口氣。
平日議事之時,
蕭霽并?不主動常說話,
更?不會憑空插嘴賣弄。唯有被崔循問及時,才會斟酌著謹慎回答。
得了認可,
并?不自驕自傲。
若是說錯什么,被崔循否了,也不會為此?羞惱。
每日眾人散后,他還會多留些時候,將白日里積攢的問題向崔循一一請教。
總而言之,是那?種教書先?生會極喜歡的學(xué)生。
蕭窈看看他,再想想當初自己聽得昏昏欲睡,恨不得同崔循吵起來的模樣,頓覺自己先?前的擔(dān)憂實在多余。
但?她也知道,與?蕭巍這樣的虎狼之輩相比,蕭霽還是太弱了些。
正因?此?,哪怕士族大都已?經(jīng)看出來,重光帝將蕭霽自東陽接過來的用意,但?面對蕭巍的拉攏,也并?沒人明著回絕。
畢竟這是他們蕭家?內(nèi)部的事情。
只要?沒到?擺上明面鬧得不可開交那?天,大可不必著急站隊。觀望妥當再,才是聰明人應(yīng)做的事。
而年節(jié)前學(xué)宮這場雅集,蕭巍與?蕭霽齊聚,便注定暗流涌動。
蕭窈近來忙碌,有段時日未曾來學(xué)宮拜會堯祭酒,此?番過來,頭一樁事便是去見他老人家?。
堯祭酒要?比重光帝年長不少,須發(fā)皆白,但?興許是教書育人樂在其?中,精神炯爍,氣色也頗為不錯。
蕭窈見此?,由衷地松了口氣。
堯祭酒知曉重光帝臥病在床,問了兩句,打量著蕭窈的反應(yīng),不由得悵然嘆道:“圣上這幾年殊為不易,若能保重自身,才是天下萬民的福氣�!�
無論坊間如何評議這位帝王,于堯莊而言,只他授意重建學(xué)宮,給予頗多厚待一事,便足已?無愧。
“父皇近來安心將養(yǎng),身體多少有些起色,待到?冬去春來,應(yīng)當還會好轉(zhuǎn)許多�!笔採涸谧约�?師父面前,并?未遮遮掩掩打機鋒,攤開來講,“只是為防萬一,還是召了東陽王家?的四郎蕭霽來建鄴,屬意他過繼承嗣。”
蕭窈頓了頓,嘆道:“這些俗務(wù),原不該拿來擾師父的清凈”
“你?既喚我一聲‘師父’,又何須見外?”堯祭酒雖避世多年,但?對于這些人情世故并?非一無所知,從容道,“虎狼在側(cè),誰能獨善其?身?更?何況我本就蒙圣上禮待,自然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
蕭窈心中原已?有九成把握,得這句后,徹底放了心:“多謝師父�!�
當年蕭窈有意提拔管越溪,雖被崔循橫插一手,沒能成,但?擬定的那?套學(xué)宮考教章程卻留了下來。
只是此?番無御駕親臨,賓客便不再齊聚宴廳之中空等學(xué)子們答題,而是三五成群煮酒清談。
平日只在別院釣魚、養(yǎng)生的崔翁,此?番也與?幾位老朋友一道前來。
崔翁與?堯祭酒相識多年,也算有些交情。見面后還未來得及寒暄,先?瞥見陪在他身側(cè)的蕭窈,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這場雅集,來的皆是各家?主君、郎君,女眷們縱然不在后宅中相夫教子,也該有閨閣間的聚會,而不是摻和到?這種場合來。
再一看老友帶來的重孫,崔翁更?覺鬧心。
但?他自矜風(fēng)度,并?不會當眾吹胡子瞪眼,蕭窈便也只當無知無覺,含笑?問候了句“祖父安好”。
她是真沒往心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