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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崔循腳步微頓,卻并不如?柏月所預料那般神色和緩。

    但在下一刻,臥房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蕭窈只穿著單薄的寢衣迎了出來,甫一見面,便上前擁住了他。

    崔循怔了怔,抬手回?抱她,眉目舒展,聲音也不自覺低柔許多:“這是?怎么?了?”

    “沒什么?,”蕭窈在他懷中搖了搖頭,小聲道,“只是?有?些想念你�!�

    又是一年?秦淮宴。

    依著次序,

    今年?原該桓氏操持此宴,開春后,桓家也確實陸續(xù)準備起來。哪知待到仲夏時節(jié),

    桓翁竟如他自己所言,

    撒手人寰。

    他早早就催著子孫,選好墓地,挑了合心意的棺木。

    初十這日晚間,又令老仆將家中子弟叫來。

    家人見他精神尚好,還沒來得及松口氣,桓翁已?經(jīng)自顧自地交代?起來后事。說是待他死后,

    陪葬無需費什么金銀財物,只需將那?些陳年?好酒一同下葬就是。

    桓公還欲寬慰,

    卻被挨了他老人家兩?句罵,

    只得應下。

    桓翁渾濁的視線從烏泱泱站了半屋的兒孫身上掃過,落在?長孫身上。桓維連忙上前,

    又示意王旖也來,將牽著的一對重?孫、重?孫女給老爺子看。

    王旖抿了抿唇,猶豫不決地垂下眼。

    “罷了,”桓翁擺了擺手,

    并不以為忤,反笑?道,“將死之人總是晦氣,

    別嚇著孩子們�!�

    桓維面色難堪,攥了祖父枯瘦的手,

    勉強開口道:“您是他們的曾祖,

    素來疼惜他們,又如何會怕?”

    說著,

    親自招呼兒女上前問安。

    桓翁看了好一會兒,忽而幽幽嘆了口氣。

    桓維立時關(guān)切道:“祖父有何事吩咐?”

    “我這輩子醉生夢死,應有盡有,并沒什么不知足的”桓翁松開他的手,“告訴你父親,凡事過猶不及,不若惜福,興許能長久些。”

    說罷似是倦了,又不耐煩起來,趕人離開。

    家中眾人習慣了他喜怒無常的性子,依言離去?,并沒想到這就是最后一面。是夜,桓翁溘然長逝。

    仆役們第?二日晨起發(fā)覺不對,立時傳了消息。

    家中早就預備著桓翁過身后的事宜,不多時,闔府上下縞素。

    如此一來,原定于桓氏別院的秦淮宴自然也不便再?辦。倉促之下,由王旖牽頭,挪給王氏接手操持。

    王旖對這位家翁原就沒什么感情?,還曾因與蕭窈爭執(zhí)之事遭了通申飭,那?夜回去?后,當即就令仆役用桃木水給一雙兒女沐浴,除晦氣。

    又以交接秦淮宴為由,只要并非不得不出席的場合,大都避開。

    府中大辦喪儀,香燭燒紙氣息揮之不去?,又請了僧人超度,念經(jīng)聲不絕于耳。

    王旖本就不勝其擾,及至知曉幼子因此病倒,就更是焦頭爛額。

    “小郎昨日去?靈堂磕頭,回來后,倒像是魘著了。夜間翻來覆去?,口中說著些胡話,今晨一早便發(fā)起熱”乳母跪在?地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奴婢伺候數(shù)年?,盡心竭力?,不敢有分毫怠慢,實是不知這古怪病癥因何而起�!�

    王旖不耐煩聽她?說這些,攏著幼子的手,催促道:“醫(yī)師呢?”

    “已?來看過,也開了藥�!比槟傅溃罢f是受了驚嚇,須得慢慢調(diào)養(yǎng)”

    王旖并不滿意這個回答,擰眉吩咐婢女回去?一趟,要王氏自家養(yǎng)著的醫(yī)師過來診治。

    她?看著滿臉通紅、喃喃自語的幼子,心疼得無以復加,親自將他抱在?懷中,低聲哄著。

    又貼近些,想聽聽他在?說些什么。

    “鬼,”桓佑稚嫩的手忽而攥緊了她?的衣襟,似是從噩夢中驚醒一般,“阿娘,有鬼”

    伺候的仆役們面面相覷,王旖花容失色,顫聲哄道:“阿佑別怕、別怕,娘親在?這里”

    桓佑卻還是哭叫不休,屋中亂作?一團。

    及至王家來的老醫(yī)師親至,診過脈,下的結(jié)論與先前那?位一致,就連開的藥方也相差無幾。

    王旖只得暫且接受,吩咐仆役們煎藥。

    只是幾頓藥下去?,桓佑的癥狀非但沒有起色,反倒愈演愈烈。甚至連王旖這個親娘都認不出來,瑟縮著,像是嚇破了膽。

    桓維身為長孫,既要堂前守靈,也得應付上門來吊唁的賓客。

    這日傍晚,好不容易在?百忙之中抽空探看幼子,卻發(fā)覺房中多了個須發(fā)皆白?的方士,總是哭鬧不休的桓佑竟安靜下來,呆呆躺在?那?里。

    “小郎君年?紀小,三魂七魄不穩(wěn),便容易撞著些尋常人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狈绞哭壑L須,從容道,“此丹雖能緩一時,可根源不解,只怕還會復發(fā)”

    他這話說得頭頭是道,桓維心存疑慮,王旖卻已?信了大半。

    一來王翁在?世之時便篤信方士之術(shù),昔年?正是聽一方士之語闔族南渡,才避開兵禍,有了后來幾十年?的顯赫。

    正因這個緣故,王家人或多或少總會信些。

    二來則是心中急切,便如猶如溺水之人撈著根救命稻草,自是牢牢攥著。

    “是因府中操辦喪事的緣故?”王旖一時也顧不得桓維在側(cè),自顧自道,“阿佑正是去靈堂磕過頭,回來便不對勁的”

    話里話外,皆是說桓翁之死晦氣。

    桓維深深看了她一眼,礙于幼子尚在?病中,到底沒說什么。

    “非也�!狈绞繀s搖了搖頭,掐指道,“我觀府中所置靈堂在?西,可沖撞小郎君的陰氣,卻是自東而來�!�

    說罷,信手一指。

    王旖茫然望去?,透過半敞的軒窗,只見一樹石榴花開得正好,艷紅如火。

    桓維問道:“東有何物?”

    方士答:“莫要囿于眼前,不若看得遠些、再?遠些�!�

    “建鄴一直往東,是京口,奴婢娘家便在?此處”乳母這幾日提心吊膽,只盼著能早些找到小郎魔怔的根源。只是話說到一半,卻被王旖身側(cè)的親信婢女打斷。

    “胡謅什么!”婢女文香呵斥道,“此處何曾輪得到你說話!”

    乳母愣了愣,這才發(fā)覺兩?位主子不知何時齊齊變了臉色,立時唯唯諾諾閉了嘴。

    王旖本就憔悴的面容更顯蒼白?,幾無血色。

    乳母是在?王旖誕下這對雙生子時才來伺候的,對從前諸事全然不知,文香卻是貼身侍奉十余年?,又豈會不明白?個中緣由?

    她?躬身上前,輕輕托起王旖的手腕,輕聲道:“夫人累了,不如還是先回去?歇息�!�

    王旖在?她?的提醒之下回過神,望了眼對面的桓維,隨即又挪開視線:“也好。”

    她?向那?方士道:“我兒的病勞您費心,只要能治好,必重?金酬謝�!�

    “夫人說笑?了。我要那?些個身外之物,又有何用?”方士一哂,起身告辭,“貴人們何時想出緣由,令人尋我,再?籌劃化解之法罷�!�

    桓維原本還疑心他是那?等坑蒙拐騙,想要借機從中獲利的江湖騙子,見此倒是信了幾分,親自起身送了兩?步。

    待人離去?后,回看王旖:“你對此有何頭緒?”

    “就此往東,范圍何其廣泛,猶如大海撈針,一時半會兒又哪里能想出個所以然呢?”文香攙扶著王旖,低眉順眼道,“郎君便是看在?夫人這些天日夜辛苦操勞的份上,也該容她?先歇一歇才好�!�

    王旖的疲憊并非作?偽。

    桓翁的喪儀、幼子的病癥令她?幾乎沒有喘息的余地,精心策劃許久,本該大出風頭的秦淮宴也沒能出席,的的確確是身心俱疲。

    桓維稍作?沉默,拂袖離去?。

    文香抬了抬手,示意乳母與其他侍奉的仆役們退出去?,向著魂不守舍的王旖苦笑?道:“我的夫人,方才那?等情?形,您怎么能露怯呢?”

    “我”王旖姣好的面容此時竟顯出幾分扭曲的猙獰來,咬牙道,“你說得對�!�

    “一個早就埋黃土里的人,又能如何?”

    她?勉強安慰了自己。按理來說,今夜原是要同妯娌們到一處去?的,哪知睡得沉了些,著孝服出門時天色已?晚。

    仆役們挑燈引路,素白?的經(jīng)幡、喪幡在?夜風中影影綽綽,恍若鬼影幢幢,又依稀有誦經(jīng)聲傳來,令人不寒而栗。

    王旖步子越走越慢,修剪得宜的指甲死死攥著文香的手腕,陡然間,挑燈引路的侍女竟驚叫起來。

    她?倏地抬頭,只見前頭竟憑空飄著幽光鬼火,又似有鬼哭之聲。

    仆役們雖不敢明目張膽議論,但背地里,小郎撞鬼以致哭鬧不止的消息早就傳開,原就人心惶惶,眼下更是嚇得亂作?一團。

    背后似有陰風襲來,王旖慌亂中回頭,卻見遠處樹上似有白?影懸掛。

    靈堂在?西,她?回望的自然是東,是往京口的方向,亦是蕭容昔年?身死處。

    王旖原本是不怕的。

    除卻乍聞蕭容慘死時,做過兩?日噩夢,隨后便再?也沒為此費過神。她?想,蕭容膽敢勾引桓維,從她?手中搶人,自然該死。

    她?手上不曾沾過血,只是向表兄暗示兩?句罷了,蕭容自己無能,怪得了誰?

    退一萬步來講,有王家在?,誰又能拿她?如何?

    可眼下她?還是怕了。

    興許是幼子這些時日哭鬧的病癥令她?心焦,興許是方士白?日所言令她?惶恐,又興許是

    哪怕嘴上不肯承認,心中卻還是隱隱覺察到了自家行將衰落。

    所以她?再?沒了往日的倨傲與從容,也顧不得高門貴女的儀態(tài),如那?些卑賤的仆役一般,驚慌奔走。

    最后昏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桓氏長房母子撞邪的消息不脛而走,一時議論紛紛。

    流言一旦傳開,便注定真真假假。

    就譬如蕭窈昔日與王瀅起了爭執(zhí),沒多久,士族間已?經(jīng)將她?傳成字都不識、舉止粗俗的不堪形象。興許是“撞鬼”一事可添油加醋的地方太多,而今有關(guān)桓氏的流言蜚語還要更甚一籌。

    有說是桓翁在?天有靈,對其怠慢喪儀不滿,故而懲治的;也有說,恐怕是王旖自己做了什么虧心事,帶累無辜幼子

    就連棲霞學?宮,亦有將此當作?志怪故事一般議論的。

    相較之下,謝昭的講述就顯得尤為客觀。他不疾不徐道:“桓翁靈柩業(yè)已?下葬。我昨日登門拜訪,卻見長房請了方士驅(qū)鬼,居所貼滿黃紙符箓,桓兄為此焦頭爛額�!�

    說罷,打量著蕭窈:“公主以為如何?”

    蕭窈今日來拜見師父,適逢謝昭在?此,便同坐喝茶閑談。她?吹開茶水氤氳出的熱汽,反問道:“不是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嗎?”

    謝昭笑?道:“公主信鬼神之說?”

    “我信不信又有什么要緊的,眼下看起來,王旖倒是信極了�!笔採涸局幌苍�?夏日飲涼茶,最好是冰鎮(zhèn)過的,只是與崔循同住,被他半哄半逼著改了些,如今偶爾也喝些熱茶。

    茶水在?唇齒間回甘,她?眉目舒展,看了眼天色,欲起身告辭。

    謝昭卻又開口道:“我有一事不明,只好向你請教�!�

    蕭窈便只好又坐定:“你只管問就是,不必見外。”

    “琢玉對管越溪可是有什么成見?”謝昭指尖輕捻,解釋道,“我叔父處缺一曹官,原想薦他過去?任職,卻被琢玉壓下�!�

    蕭窈微怔。

    她?近來忙碌,不常來學?宮,崔循更不會同她?提及,以致對此全然不知。

    謝昭便道:“早些時候琢玉到學?宮來時,適逢師父召集弟子論史,管越溪亦在?其中。琢玉雖不曾評判,但我看著,他對管越溪所言并不認同,似是意見相左興許是因此緣故?”

    蕭窈眼皮一跳,下意識追問:“那?日所議,是劉侯事跡?”

    “正是。”謝昭微訝,“公主由何得知?是琢玉提及?”

    蕭窈:“不�!�

    崔循沒說過,但她?已?經(jīng)能猜個差不離。

    她?雖不常與管越溪往來,但從前叫他為自己抄書?時,偶爾會談論幾句,能覺察到兩?人想法大都一致。

    想來是崔循在?學?宮聽了學?子評議,并不認同管越溪之語,結(jié)果轉(zhuǎn)頭與她?閑談,被她?批判一通

    難怪他當初那?般冷淡。

    又格外別扭。

    謝昭見她?一言難盡,便沒追問,只笑?道:“看來公主是清楚個中緣由了�!�

    蕭窈卻又搖了搖頭。

    崔循并非氣量狹小之人,她?并不認為,他會因這點事情?刻意妨礙管越溪的仕途。

    這背后必然有旁的緣由。

    但事有輕重?緩急,王家的事情?還沒完,她?同晏游借了個江湖朋友,卻也同崔循借了功夫了得的暗衛(wèi)。拿人手短,并不想冒著與崔循起爭執(zhí)的風險,在?此時問他。

    蕭窈為自己的私心沉默片刻,起身道:“待過些時日,我尋個機會問他�!�

    撞邪的事情傳得沸沸揚揚,

    桓氏失了顏面,王氏也沒好到哪去。

    誠然沒人膽敢把那些難聽?話傳到王老夫人耳中,但她到了這把年?紀,

    見得多了,

    又豈會猜不到此?事會惹出怎樣的非議?

    忍了兩日,見兒媳依舊沒能平息風波,索性遣了身?邊的老仆前去桓家探看。

    “大娘子實是病了,”老仆不敢用“瘋”這個字眼,只如實描述道?,“她躲著不肯出門,

    除卻貼身?伺候的婢女與請來的方士,誰也不見。房中遍貼符箓,

    一見老奴,

    便口口聲聲說著有?鬼要害她”

    老夫人按了按眉心,斥責道?:“荒唐!”

    老仆心下嘆了口氣,

    硬著頭皮道?:“老奴便只好尋了大娘子身?邊的文香問話。偏這丫頭支支吾吾的,倒像是有?什么難言之隱,不敢明?說。因在桓家多有?不便,故而先來回話,

    請您示下�!�

    老夫人沉了臉色,思忖片刻,吩咐道?:“不能由著她這樣下去。你多帶些仆婦過去,

    就?說是我病了,要她回家侍疾�!�

    王旖這模樣,

    哪里是能侍疾的人?

    桓家心知肚明?這是個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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