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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崔循的目光始終在蕭窈身上,見她臉頰鼓起,唇角沾染了些許糖漬,不由得有些意動。

    自定親后,明面上需得避嫌,原就不算多的見面機會愈發(fā)少,距上回這般獨處對坐,仿佛已經(jīng)過去許久。

    蕭窈才吃了粒朹梅,下一刻,便覺唇上一重。

    崔循的拇指落在她唇角,撫過,迎著她驚訝的視線解釋:“此處沾了糖漬。”

    相處日?久,蕭窈已經(jīng)能清楚辨別出崔循情動的跡象。

    哪怕他面上再怎么不動聲?色,聲?音再怎么平靜,幽深的目光總叫她覺著自己要?被拆吃入腹。

    她心中一動,想起那?些流言蜚語,問道:“你可知眼下都?說我是以?色事人?靠著這張臉,討了你的喜歡�!�

    因口中含著東西,蕭窈的聲?音便顯得有些含糊,嫣紅的唇開?合間?,仿佛含了他的指尖。

    崔循眸色愈深,言簡意賅道:“無稽之談。”

    “可我卻?覺著有幾分道理,”蕭窈指責(zé)道,“若不然,你為?何總想著這些”

    崔循有些無奈,嘆道:“縱使要?說以?色事人,難道不是我以?色事你?”

    畢竟蕭窈曾明明白白說過,初見之時,就看中了他這張臉。

    蕭窈笑了起來:“這話也有道理�!�

    夕陽余暉灑下,遠(yuǎn)處的秦淮河浮光躍金。她多看了崔循兩眼,施施然起身:“時辰不早,我該回去了�!�

    六安在外等候,她并沒要?崔循相送,提著衣擺輕巧地下了樓。

    腳步聲?回響在琴閣中,不過須臾便已遠(yuǎn)去,仿佛全無留戀不舍之意。

    崔循碾過指尖沾染的淺淡唇脂,無聲?地嘆了口氣。

    蕭窈惦記著謝家之事,待屈黎回來,親自問了他。

    屈黎如實道:“謝公子的病已是回天乏術(shù),小人能做的,也不過是用藥吊著,多撐些時日?罷了。”

    屈黎告知謝家時,話說得要?委婉許多,但慣于往來交際的士族中人又豈會聽不出背后的深意?

    謝夫人幾近昏厥。

    謝公嘆息不已,卻?還沒忘了叫人謝屈黎,叫他多多費心。

    與之相對應(yīng)的是謝昭能分給學(xué)宮的精力越來越少,再也無法如初時那?般幾乎整日?住在學(xué)宮,倒是與崔循越來越像。

    好在諸事走上正軌,近來要?忙的,唯有即將到來的雅集罷了。

    蕭窈向重光帝許諾的是年后再回宮備嫁,年前依舊留在棲霞行宮,她清閑無事,見自家?guī)煾敢话涯昙o(jì)還得這般費心,便主動替他分擔(dān)了些。

    這本?是她最不耐煩的庶務(wù)。

    焦頭爛額、磕磕絆絆,竟也逐漸理出一套自己的章程,從?中學(xué)到不少。

    但依舊談不上熱衷,常常是聽完仆役回稟,就同青禾念叨:“等忙完此事,姑母、阿棠她們?興許也快到建鄴了,我要?清清靜靜玩上幾日?才行�!�

    及至雅集這日?,落了場薄雪。

    學(xué)宮如琉璃世?界,白雪映著紅梅,又添三分雅致。

    蕭窈算著時辰,知重光帝御駕未至,便并沒急著去宴廳湊熱鬧,攏著大?氅在湖邊的亭中賞雪。

    聽到腳步聲?,原以?為?是翠微取了手爐回來,漫不經(jīng)心回頭看去,卻?見著個全然意料之外的人。

    蕭窈與桓維有過一面之緣,對他印象很好。

    那?時她和王旖爭執(zhí)不下,鬧得幾乎難以?收場,是桓維出面止住了這場鬧劇。知王旖不占理,便沒胡攪蠻纏護(hù)短,而是代表桓氏低頭讓步。

    無論他心中作何想法,至少明面上對皇室算得上恭謹(jǐn)。

    蕭窈便沒輕慢待他,起身笑道:“長公子若是要?去宴廳,得向北邊。”

    “初來乍到,想看看學(xué)宮景致,”桓維的目光落在她臉上,歉疚道,“冒昧叨擾公主,煩請見諒。”

    蕭窈臉上笑意未減,心中卻?奇怪,總覺著對面這位看起來仿佛有些悵然。

    難不成是桓家出了什么事?以?至于他今日?前來赴宴都?牽掛著,難以?放下。

    蕭窈與桓氏實在不熟,便沒多言,只道:“無妨�!�

    說話間?,翠微去而復(fù)返。

    她與桓維打了個照面后,臉色微變,蕭窈解釋道:“不必驚慌。這是桓氏的長公子�!�

    翠微行事謹(jǐn)慎,在禮數(shù)上幾乎從?不出錯,屈膝行了一禮。

    桓維頷首,隨后離開?。

    蕭窈抱著手爐坐回原位,看著桓維的背影,同翠微隨口感慨:“桓氏這位長公子,比我早前預(yù)想中的平易近人許多,與王旖的性情?更是八竿子打不著,真不像是夫妻�!�

    “世?家姻親,原也不看性情?,只看門戶”翠微頓了頓,意識到自己這話過于生硬,又描補道,“如崔少卿這般有魄力、有能耐的人,鳳毛麟角�!�

    蕭窈失笑道:“他若不給你些好處,都?對不住你這樣夸他�!�

    翠微替她緊了緊大?氅,柔聲?道:“少卿只需對公主好就足夠了�!�

    此次雅集名?義上是為考教學(xué)子,

    不僅遍邀京都士族,就連重光帝都會御駕親臨,以彰顯重視。

    尋常女眷未得至。

    但班漪素有令名?,

    兼之又?是堯祭酒的弟子,

    蕭窈便做主遞了請?zhí)^去,邀她來此賞景。

    “勞你記掛,”班漪隨引路的仆役來了亭中?,一見她便笑道,“前?些時日?遣人送來的那套紫砂茶具,我亦十分喜歡,

    正琢磨著得空該正經(jīng)謝你一回才是�!�

    蕭窈起身相迎:“茶具是從姑母那里得的,當(dāng)日?一見,

    便想著師姐你應(yīng)當(dāng)喜歡�!�

    “倒像是長?高些許,

    出落得愈發(fā)標(biāo)致了。”班漪握著她指尖,上下打量片刻,

    感慨道,“昔日?圣上延請我入宮教你禮儀,仿佛一轉(zhuǎn)眼?的功夫,你便當(dāng)真要嫁人了�!�

    蕭窈回神想了想,

    卻只覺恍如隔世。

    她拂過衣領(lǐng)上落的碎雪,見晶瑩的雪花須臾融化在掌心,笑道:“那時實是勞您費心了。”

    兩人閑話敘舊,

    穿過梅林,便是早就設(shè)好的宴廳。

    既有各家受邀前?來的賓客,

    也有身著青衣的學(xué)子,

    列坐其中?,相談甚歡。

    蕭窈輕車熟路地引著班漪去往西配廳,

    相較而言是冷清了些,但不必應(yīng)酬。臨窗而坐,既能聽到正廳的動靜,也能賞玩蒼茫一片的湖景。

    少傾,御駕親臨。

    原本熱鬧的正廳安靜下來,直至重光帝發(fā)話,才又?有笑語聲傳來。

    賓客們倒是自在如常,只是學(xué)子們沒了閑情逸致。

    學(xué)宮考教自此開始。由堯祭酒做主,效仿前?朝射策之舉,擬定五道題目,令學(xué)子當(dāng)堂抽選后,移步東配廳以筆墨作答。

    早些年?,太學(xué)考教從來都只是走個過場,那時的學(xué)子隨意寫上半頁紙交上去糊弄的都有。職官們或是渾不在意,或是不敢就此置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便過了。

    從未如今日?這?般正式過。

    便是再怎么混不吝的子弟,這?種情形之下,都不由得為之緊張。

    也不知?是哪位,出門時竟還絆了下,惹得仆役們連忙上前?攙扶。

    班漪凝神聽了片刻,掩唇笑道:“我素日?在建鄴,都時常聽聞各位郎君向家中?抱怨,說是學(xué)宮約束頗多、學(xué)業(yè)過重。嚴(yán)師出高徒,想必這?大半年?下來,總要有些進(jìn)益。”

    蕭窈常在學(xué)宮,自然更為了解。

    一邊撥弄著小爐中?的炭火,一邊向班漪道:“當(dāng)初入學(xué)百人,至今已去了十之二三?,或是稱病,或是假托家中?事?務(wù)繁忙,須得回去分憂”

    哪怕明知?都是托辭,但這?種人,強留下也沒什?么益處,便都銷了學(xué)籍由他們?nèi)チ恕?br />
    “而今留下的人中?,仍有半數(shù)得過且過、渾水摸魚,真正稱得上有才學(xué)的,攏共也就那么點?�!笔採亨托α寺暎会樢娧�,“歸根結(jié)底,縱然不學(xué)、不上進(jìn),仗著家世族蔭依舊能領(lǐng)官職、俸祿,又?為何要委屈自己吃苦呢?”

    本朝官風(fēng)糜爛,歸根結(jié)底,皆是因此而起。

    班漪這?樣的聰明人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沉默片刻,幽幽嘆了口氣:“沉疴已久,積重難返啊�!�

    唏噓過,又?向蕭窈道:“若真能如圣上所?愿,令寒門子弟得以正經(jīng)入朝為官,而非僅限于?升斗小吏,倒是一方良藥�!�

    蕭窈斟了杯酒。

    暖酒入喉,驅(qū)散體內(nèi)殘存的寒氣,輕聲道:“只盼能順?biāo)煨�。�?br />
    昔日?破例入學(xué)宮的寒門子弟,皆是由堯祭酒親自看過,精挑細(xì)選。而他們的表現(xiàn)也確實對得起堯祭酒的信任,入學(xué)后求知?若渴,廢寢忘食。

    畢竟這?樣的機會對他們而言來之不易,自然視若珍寶,不敢有絲毫懈怠。

    “我前?些時日?見謝潮生,聽他提起,其中?最為出類拔萃之人,喚作管越溪�!卑噤粜Φ�,“謝潮生的眼?光錯不了,興許今日?便是此人甲等奪魁�!�

    蕭窈咳了聲:“管越溪并非學(xué)宮正經(jīng)弟子,乃是藏書樓一仆役,論理是不當(dāng)參與其中?的”

    一見她這?模樣,班漪便猜出大半,了然道:“你這?是想暗度陳倉�!�

    “確實動了些手腳,”蕭窈眨了眨眼?,“只是覺著,他這?樣的人在此蹉跎,實在可惜�!�

    射策的簽筒是蕭窈安排的。

    其中?的簽有意多了一支,待諸位學(xué)子抽取過,最后剩的那支便是留給管越溪的題目。

    她并沒打算徇私,強行?將這?個魁首按在管越溪身上。屆時答卷封了名?姓,一并送到正廳由重光帝他們過目,該是怎樣的名?次就是怎樣的名?次,公平公正。

    若管越溪能一舉奪魁,嶄露頭角,自然再好不過;若當(dāng)真不濟,那也是他功夫不到家,合該留下來潛心修學(xué)。

    對于?結(jié)果,蕭窈多少是有把握的。

    畢竟管越溪的學(xué)識有目共睹,堯祭酒看重他,謝昭稱許有加,就連崔循這?樣嚴(yán)苛的人,也未曾挑過他的不是。

    正廳有琴聲響起,疏朗曠達(dá),恰合了眼前這片蒼茫雪景。

    是堯祭酒借謝昭那張“觀山�!保瑥椬嘁磺�。

    這?樣的琴音千金難求。哪怕在座皆是見多識廣的士族,此時大都屏息凝神,生恐?jǐn)_了這?樣風(fēng)雅的仙音。

    桓翁似是有了醉意,叩著案幾笑道:“對酒當(dāng)歌,對酒當(dāng)歌啊!”

    時下推崇率直任誕之風(fēng),縱酒狂歌,披發(fā)起舞,皆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重光帝不以為忤,亦笑道:“眾卿不必拘謹(jǐn)�!�

    蕭窈不知?不覺中?多飲了兩盞酒,扶額聽著傳來的吟詩歌賦聲,促狹道:“師姐你說,那些學(xué)子還寫得出來嗎?”

    班漪被她這?刁鉆的角度問得一愣,隨后笑道:“若當(dāng)真心浮氣躁,難以專心,也是修身不夠的緣故�!�

    宴罷,殘羹冷炙撤去,美酒換了新茶。

    諸位學(xué)子的答卷也已經(jīng)封了名?姓,送到正廳來,請重光帝等人過目。

    桓翁酒醉,看人都有重影,自然是看不得那密密麻麻寫滿字的答卷,扶著仆役離席歇息,留桓維在此。

    桓維如在座許多人一樣,明白這?場雅集不會只飲酒作樂那么簡單,重光帝親至、邀世家大族,皆是要叫這?場考教令人心服口服。

    但原本并沒多少人將此放在眼?里。

    他們對士族子弟心中?有數(shù),縱真有不成器的,卻也有如崔韶這?般家學(xué)淵博,撐得起場面的。又?豈是那些卑賤出身的寒門子弟學(xué)個一年?半載,就能及得上的?

    在看到送來的試卷封了名?姓時,先是一愣,待到翻過幾份,發(fā)覺字跡竟規(guī)規(guī)整整仿佛并無絲毫不同時,才變了臉色。

    原本單憑字跡,都能認(rèn)出不少子弟的,相互提攜并非難事?。

    桓維飲了口熱茶,看向?qū)γ媸冀K不動如山的崔循,對上他沉靜的視線后,復(fù)又?低了頭。

    蕭窈撥弄著白瓷凈瓶中?供著的那支紅梅,隨著風(fēng)雪愈緊,已經(jīng)聽不清正廳的低語,便索性不再理會,只與班漪閑話。

    百無聊賴間,提及桓維:“桓氏這?位長?公子,倒是個明事?理之人�!�

    班漪問:“何以見得?”

    蕭窈便將前?事?一一講了。

    “桓氏這?位長?公子常年?居于?荊州,我對其談不上了解。上回見,怕是還得追溯到昔年?他與王大娘子議親,來建鄴之時�!卑噤舫烈鞯�,“他是大將軍最為看重的長?子,能如此,倒實在難得。”

    晏游在桓大將軍帳下數(shù)年?,蕭窈對他的脾性有所?了解,意味深長?道:“正是因他的出身,我才覺著稀罕�!�

    她后來也曾想,興許是那日?崔循說了些什?么,所?以桓維才“網(wǎng)開一面”。可今日?再見桓維,觀其態(tài)度,并不似因此緣故。

    思來想去,只能當(dāng)他就是這?樣品性的人了。

    “說到王氏”班漪頓了頓,輕聲道,“前?幾日?偶然得知?,王氏似有意待年?后將四娘子送往湘州,又?或是隨大娘子去荊州�!�

    蕭窈已經(jīng)有段時日?未曾聽聞王瀅的消息,怔了下:“為何?”

    “四娘子損了樣貌,難以遮掩。”班漪點?到為止。

    王瀅這?些年?沒少自恃美貌,奚落旁的女郎,就連偶爾來一回建鄴的盧娘子都受過她的擠兌,更別說旁人了。她這?樣一個心高氣傲的人,落到這?般地步,總疑心旁的女郎會在背后譏笑自己,連房門都不肯出。

    王家便想著,先叫她離開此處,慢慢解了心結(jié),以免抑郁成疾。

    蕭窈為此痛快過,但時過境遷,對王瀅便只余漠然,聽過也就罷了。

    酒氣熏人,困意上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陪著班漪說話,眼?皮都要漸漸合上了。班漪含笑看著,放輕聲音,由她倚在榻上睡去,令婢女蓋了絨毯。

    及至正廳事?罷,重光帝起駕回宮,蕭窈聽著動靜方才轉(zhuǎn)醒。

    此時賓客也已經(jīng)陸續(xù)散去。蕭窈先向班漪道了不是,又?令人傳了六安過來,問他:“此番考教奪魁的可是管越溪?”

    六安低聲道:“是顧氏郎他知?曉這?結(jié)果并非公主所?愿,聲音不自覺放輕許多,混在風(fēng)聲中?,幾乎聽不真切。

    但蕭窈還是立時清醒過來。

    蕭窈明白,世上并無萬無一失之事?。興許管越溪太過緊張,又?或是身體不適,因而發(fā)揮失常,也是情理之中?。

    “此事?無需急在一時,”班漪寬慰她,“管越溪既有真才實學(xué),再過一年?半載,又?有何妨?”

    蕭窈怔了片刻,嘆道:“也是。”

    只是在親自送走班漪后,她想了又?想,吩咐六安道:“去東配廳問季棠,叫他將今日?諸學(xué)子所?答試卷送來�!�

    季棠是宮中?內(nèi)侍,蕭窈問重光帝要了他與其他通文墨的內(nèi)侍來,吩咐他們最為規(guī)整的字跡抄錄答卷,以免閱卷之人能夠通過字跡辨認(rèn)出來。

    不多時,六安去而復(fù)返,回道:“崔少卿先一步要走了那些答卷�!�

    堯莊擔(dān)任祭酒,

    名義上全?權(quán)掌管學(xué)宮事宜。

    但他老人家主管的還是教學(xué),諸多庶務(wù),大都?由屬官們商議、擬定,

    最終報到崔循那里。

    崔循真正意義上掌管著學(xué)宮,

    于情于理,要走這些答卷并沒什么問題。

    正猶豫間,倒是管越溪先來求見。

    蕭窈猜到他為何而來,嘆了口氣,吩咐道:“請他進(jìn)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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