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松風(fēng)緘默不語。
柏月輕輕咳了聲:“這時節(jié),該喝些菊花茶。”
清熱敗火,疏風(fēng)散熱。
松風(fēng)愣了愣,明白過來后瞪他一眼:“少?自作主張。若真?觸怒公子,誰也?幫不了你�!�
柏月訕訕道:“我不過隨口一提,心中自然有分寸�!�
兩人?竊竊私語,誰也?沒注意到夜色中的黑衣男子,直到他近前,檐下的燈火照出張深邃俊朗的臉,這才齊齊嚇了一跳。
“慕侍衛(wèi),”柏月?lián)崃藫嵝乜�,心有余悸道,“你總是這樣,走路半點聲?響都沒有。”
慕傖面無表情質(zhì)問:“你心虛什么?”
柏月自然不敢承認自己在?背后議論公子,噎了下,還是松風(fēng)反應(yīng)快些,岔開話題道:“公子在?房中等你,慕侍衛(wèi)還是盡快去回話為好�!�
慕傖微微頷首,越過二人?。
崔循端坐在?棋盤前。
他擅棋,但?并不喜歡與旁人?對弈,更多?時候是自己同自己下棋。
房中一片寂靜,唯有輕微的落子聲?。
慕傖的腳步放得很輕,但?才進門崔循已經(jīng)察覺,抬眼看向他:“陽羨那?邊,有什么消息?”
以慕傖的身手,做這種事情實在?有些大材小用?。
但?他還是事無巨細地將所查到的事情一一回稟,從長公主辦得那?場聲?勢熱鬧的賞楓宴,講到公主出游射獵,還有她與陽羨那?邊的女郎們逛廟市
慕傖的聲?音毫無起伏,平鋪直敘,但?還是能感受到蕭窈這些時日過得何其豐富多?彩,難怪樂不思蜀。
崔循垂眼看著尚未下完的棋局,指間拈著墨玉棋子,緩緩摩挲。
若柏月在?此,必然能看出來自家公子心情不佳,心中難免會掂量掂量,接下來的事情是否應(yīng)當(dāng)修飾得委婉些,又或是一語帶過。
可慕傖并沒這種心思。
他從來實事求是,該是什么就是什么,至于?崔循聽了之后會作何反應(yīng),并不是他會顧慮的事情。
“兩日前,公主夜游震澤湖,救了個落水的男子,帶回別院�!蹦絺岜M職盡責(zé)道,“那?人?是個尋常樂師,原在?盧氏侍奉,應(yīng)當(dāng)并無歹意。”
崔循輕聲?重復(fù):“樂師?”
他素來不以門第?出身評判他人?,只是有陽羨長公主“珠玉在?前”,容不得他不多?想。
時人?重相貌。如盧氏這樣的大族,家中樂師無論相貌還是氣韻都不會差。蕭窈心性良善,救人?倒也?說得過去,但?帶回別院又是為何?會不會如陽羨長公主那?般,令他侍奉?
這樣的想法一旦浮現(xiàn),就再難抑制。
一直到入睡前,躺在?床榻上,冷不丁地想起此事,依舊難以釋懷。
崔循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該如此多?疑,為這種毫無意義的設(shè)想空耗心神。但?與此同時又開始隱隱后悔,在?知道蕭窈收拾行李那?日,不該輕易讓她離開建鄴的。
只要?想,總有辦法將她留下。
一句“早去早回”約束不了蕭窈。哪怕纏綿親吻后一時應(yīng)下,分隔兩地后翻臉不認,也?不能如何。
只是那?時蕭窈陷在?懷中,彼此身量差得多?,整個人?都被他完全掌控,綿軟嬌氣,仿佛多?用?些力?氣都能將她捏壞,故而有意收斂克制。
若眼下她在?他懷中
濃稠的夜色之中,崔循的呼吸逐漸加重,身體在?不知不覺中起了反應(yīng)。他閉了閉眼,有意將呼吸放緩,想要?慢慢平復(fù),卻無濟于?事。
他從不是重欲之人?。若不然也?不會到如今這樣的年歲,身邊無侍妾,也?不曾踏足煙花之地。
可他又實實在?在?渴求著蕭窈。
從那?場春夢開始,在?此后的每一次相處之中,愈演愈烈。
垂在?身側(cè)的手有了動靜。他未曾做過這樣的事,生疏得很,全憑本能。不知有何技巧,也?沒有耐性慢慢撫慰。因心緒不佳,只想著快些打發(fā),力?道有些重。
不得其法,依舊著,令他愈發(fā)不耐煩起來。
沉默良久,取了一方帕子。
是昔日在?馬車上,蕭窈擦拭過花了的唇脂,信手撂下的。他近日舊物,見?著此物,依舊被其上的灼了眼,卻并未再束之高?閣,而是置于?枕下。
絲綢柔軟,輕滑,帶著些許涼意。像是蕭窈披散開來的青絲,猶帶絲絲縷縷幽香。
漸漸地,染上他的熱度。
上好的絲料逐漸洇濕、發(fā)皺。
呼吸愈發(fā)粗重,情|欲漸濃,最后長長舒了口氣。
帕子已然污毀,不成樣。
一段月光透光窗欞,灑在?床帳上。崔循心緒逐漸穩(wěn)定,想,還是應(yīng)當(dāng)將蕭窈帶回來才是。
秋高氣爽,
滿山楓葉盡染。
山房門窗大敞,有涼風(fēng)習(xí)習(xí),穿堂而過。西斜的日光映出榻上側(cè)臥的女郎。
她睡得香甜,
如綢緞般光滑的長發(fā)?攏在身側(cè),
姣好的面容好似鍍著?層霞光,艷麗不可方物。
身上的薄毯卻滑落大半,只余一角猶蓋著?小腹。
險伶伶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落地。
翠微端著?醒酒湯悄無聲息進門,見此情形,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搖了搖頭?。
陽羨長公主是個很好的長輩,待蕭窈關(guān)懷備至,
予取予求。翠微十分認同這一點,
唯一稍有微詞的是,長公主過于?偏愛飲酒了。
別院酒窖之中幾?乎搜羅了天下名酒,
有香甜可口?的果?酒,也有塞外烈酒。長公主并沒什么顧忌,頗有千杯不醉的架勢。
可蕭窈不然。
她酒量算不得太好,心?情好時,
不自覺又會多飲幾?杯,一來二去?就醉了。
翠微不欲掃她的興,但這樣終歸不好。再三猶豫后,
還是在蕭窈醒來捧著?醒酒湯下口?啜飲時,開口?勸道:“醉酒傷身,
公主今后還是多多留心?,
不易過分放縱�!�
蕭窈抱膝坐在榻上,看著?隔扇門外的秋景,
漫不經(jīng)心?點了點頭?。
翠微一看便知這話并沒往她心?上去?,嘆了口?氣,竟不由自主想起崔循來。當(dāng)初上巳節(jié)蕭窈也曾醉酒,在學(xué)宮被崔循撞見,經(jīng)他約束,此后一直有所克制
有悵然的琴聲隨風(fēng)傳入耳中。
翠微倏然驚醒,收斂了不著?調(diào)的思?緒,又看向蕭窈:“早些時候亭云來過,你尚未醒,我便做主打發(fā)?他先回去?了�!�
蕭窈也回過神,咳了聲。
翠微口?中的“亭云”,是蕭窈前夜往震澤湖游玩時,從水中救上來的人。那時月明星稀,她正百無聊賴地垂釣,與青禾賭自己究竟能不能釣上哪怕一條小魚,抬眼間,卻瞥見了個人形。
她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也沒什么顧忌,當(dāng)即便支使?船夫湊近,將這水鬼似的人撈了起來。
他那時已經(jīng)只剩半口?氣,昏迷不醒。披散開來的長發(fā)?如水草般黏了半張臉,滿身淌水,依稀帶著?些湖水中的腥氣。
蕭窈沒來得及細看,將人在船上放平,回憶著?從表兄們那里學(xué)來的技巧,按壓胸腹。
等人斷斷續(xù)續(xù)吐了水,側(cè)身咳嗽不止時,她擦拭著?手上沾染的湖水,借著?明朗的月色看清面前之人的形容。
這是個生?得極為儂麗的少?年。
哪怕眼下狼狽至極,依舊令人為他精致的相貌而驚嘆。劫后余生?,他臉上并無半分血色,蒼白如紙,木然的眼眸中也沒有神采,像是個毫無生?氣的木偶。
只眉心?那點朱砂痣添了抹,更?襯得他像水中鬼魅。
挑燈的青禾倒抽了口?冷氣,蕭窈亦愣了片刻,這才想起來問他的姓名、來歷。
少?年卻因她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怔了許久,最后眼圈都紅了,纖長的眼睫一顫,隨即有晶瑩的淚珠滾落。
實在是我見猶憐。
蕭窈見他有難言之隱,便沒逼問,只吩咐船夫靠岸。
她起初并沒打算將少?年帶回別院,見他這樣可憐,原想給些金銀令他自行離開。卻不料少?年才站起身,踉蹌半步又暈了過去?,若非翠微眼疾手快上前扶了,險些一頭?栽在她身上。
無奈之下,只得將人帶回來。
事情傳到陽羨長公主那里。她聽聞蕭窈帶人回來,大為好奇,第?二日一早來看過,隨后令人去?查來龍去?脈。
這樣容色姣好的少?年,絕非尋常人家會有。加之蕭斐在陽羨多年,勢力根深蒂固,想要查個身世并不難。
當(dāng)日就有了結(jié)果?。
“那少?年叫做亭云。盧椿好男風(fēng),有人欲求他幫忙辦事,投其所好,重金買來亭云送他�!笔掛巢⑽凑谡谘谘冢瑢⒉榈降氖虑橄�(shù)同蕭窈講了,不疾不徐道,“盧椿雖行事荒誕,但盧樵總要給我?guī)?分薄面,不至于?為了個庶弟翻臉。你若喜歡,只管將人留下。”
蕭窈倒不曾臉紅羞澀,只下意識道:“我留他做什么”
“懷璧其罪。這樣的樣貌,若無權(quán)勢依附,便是給他再多銀錢也無法立足。”蕭斐一針見血指出,又隨口?道,“你留他在身邊,當(dāng)個研墨奉茶的仆役就是,哪里值得為難?”
蕭窈遲疑不定,索性?叫人去?問亭云的想法。
亭云高熱未退,強撐著?病體來拜見她,說是甘愿留在公主身側(cè),為一粗使?仆役。
他猶在病中,一副弱不勝衣的模樣,伏地的身軀搖搖欲墜。蕭窈看得咋舌,便先應(yīng)了下來,又叫人扶他回去?歇息。
這兩日,蕭窈依舊吃喝玩樂。
而今聽翠微提及,才想起問道:“他的病好了?”
翠微道:“高熱已去?,只是聽醫(yī)師的意思?,他身體底子本就不佳,還是須得好好養(yǎng)上月余才行�!�
想了想他羸弱的身形,蕭窈對此并不意外,只道:“既如此,叫他養(yǎng)著?就是,不必拘禮來我這里拜見。”
翠微應(yīng)了聲“是”。
蕭窈慢慢喝完了這碗醒酒湯,殘存的醉意徹底褪去?,對這不知何處傳來的琴聲感到好奇,起身出門。
無論謝昭還是崔循的琴技,放眼江左,都算得上最頂尖的。
蕭窈往日聽多了他二人的琴,按理說不會再有什么能令她驚艷贊嘆,但如今這段琴音中所蘊著?的悵然哀婉,卻是兩人所彈奏的琴音中不會有的。
她趿著?繡履,慢悠悠穿行于?花木間,循聲來到一處僻靜的小院外。
小院在園子西南角,并不起眼,毗鄰園中仆役們的居所。才踏過門檻,便能看見院中撫琴的白衣少?年。
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但墨發(fā)?白衣,收拾得干凈整齊。
通身無半點裝飾,卻依舊動人。
蕭窈的目光在亭云眉心?那點紅痣稍作停留,后知后覺想起從長公主那里得知的他的來歷。
如他這樣被刻意教養(yǎng)出來的少?年,本就是準備送給達官貴族的“禮物”,總要學(xué)些琴棋書畫,附庸風(fēng)雅。
見她來,琴聲戛然而止。
亭云起身行禮:“小人閑暇無事,見房中留有一張舊琴,故而以此打發(fā)?時間。驚擾公主,實是罪該萬死”
石桌上那張琴并不起眼,是極為便宜那種,與蕭窈平日所見的那些名琴無法相提并論。
她看向亭云,瞥見他單薄衣物下凸起的肩胛骨,嘆道:“起來吧,不必如此謹小慎微你的琴彈得很好。”
亭云飛快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她說完這句,便打算離開。
他雖出身卑賤,但因著?這張臉,卻也見過不少?顯貴。
近的譬如那位盧大人,看起來還算是個儀表堂堂的文雅之士,聽了他的琴后,引經(jīng)據(jù)典夸贊一番,但目光中的垂涎之意只令他感到惡心?。
蕭窈的視線卻并不會令他有任何不適。她眼眸清亮,猶如山間一泓清泉,不摻任何污濁。
她會對他的相貌感到驚艷,就如同看到一朵開得極好的花,心?生?喜歡是人之常情。
但也僅限于?此。
亭云能覺察到,她對自己并無別的用意。他本該為此松口?氣的,可見蕭窈就這么離開,卻又隱隱不安。
若公主不肯留他在身側(cè),又或是要將他送還給盧椿,該如何?
這種本能的不安與恐懼驅(qū)使?他追上蕭窈,謹慎地拿捏著?分寸,試著?討好她。
蕭窈本就是個極好說話的主子。
不單單是待青禾、翠微,便是身邊旁的仆役,只要不踩到她的底線,也總是溫和而寬厚,幾?乎算得上有求必應(yīng)。
她聽著?亭云小心?翼翼的哀求,見他因賦閑而不安,想了想,便叫翠微將一些不起眼的雜活交給他來做。
亭云被人悉心?調(diào)|教,除卻琴棋書畫這樣風(fēng)雅的事情,學(xué)得更?多的其實是如何審時度勢,如何贏得貴人們的歡心?。
他曾對此深惡痛絕,并沒想到,自己會有真心?想要討好誰的時候。
公主于?震澤湖救了他的命,他真心?實意地想要留在她身側(cè),受她庇護。
鋪紙研墨也好,侍奉枕席也好。
蕭窈倒沒想那么多。
如長公主所言,她只當(dāng)自己身邊多了個仆役,做著?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差,偶爾看上一眼也算賞心?悅目。
而今耗費心?神,令她猶豫不決的是,究竟應(yīng)當(dāng)何時回建鄴?
長公主安排的行程能排到下月,重光帝遣人送賞賜過來時,說的也是只管安心?玩樂,不必著?急。
可與此同時,她也收了來自崔循的一封信。
密封的信件拆開,最先落出來的是幾?朵曬干的桂花,原本濃郁的香氣已經(jīng)幾?不可聞,反倒是信上仿佛沾染著?崔循慣用的檀香。
信上并未長篇大論。
除卻一板一眼的稱呼、落款,便只有寥寥幾?句,提醒她多添衣、少?飲酒。最后又有一句,“秋日將盡,宜歸�!�
蕭窈斜倚著?書案,看著?這不足半頁的信紙,甚至能想到崔循皺著?眉,提筆寫信的模樣。
青禾看見那幾?片抖落出來的桂花時,就已經(jīng)猜到這信是誰的手筆,小聲道:“咱們要回去?了嗎?”
不單單蕭窈喜歡陽羨,青禾亦如此。想到要回建鄴,一時間還有些不舍,沒忍住嘆了口?氣。
蕭窈捏著?信,輕輕撣了下:“不急�!�
她一直都很擅長踩著?崔循的底線試探。就眼前這半頁信來看,他應(yīng)當(dāng)只是有些許急切,并沒到生?氣的份上,再拖幾?日也無妨。
退一步來說,分隔兩地,便是崔循當(dāng)真為此不悅,也不能拿她如何。
大不了就是回去?之后被他冷著?臉斥責(zé)幾?句。就以往的經(jīng)驗而論,只要軟著?聲音認個錯、服個軟,應(yīng)當(dāng)也沒什么吧?
深秋時節(jié),
蕭窈收到了來自盧氏的請?zhí)撇礁把缳p菊。
自到了建鄴后,她隔三差五就要收到各家請?zhí)?br />
林林總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