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你們先行。”山宗發(fā)話。
胡十一頓時朝左右揮揮手,跟隨的人馬都有數(shù),跟著他往前回避。
神容自城中方向馳馬而來,到了跟前,纖挑的身影坐在馬上,臉掩在兜帽中,看著他,輕聲說:“一個被關(guān)在幽州的人,還需如此盡心守衛(wèi)幽州?”
山宗竟然笑了,只嘴角勾了一下,說不出什么意味,扯了扯馬韁,靠近她:“只要我一日還是幽州團練使,這就是職責(zé)。”
神容聲更輕:“你既然不能出幽州,那之前一次出關(guān)救我,一次去河?xùn)|追我,皆是私自行為,就都該被問罪了�!�
“沒錯,我既做了,就想過后果。”山宗漫不經(jīng)心,只雙眼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甚至說得上浪蕩,仿佛事到如今,已不介意再多幾樣罪名:“你想說什么?”
神容心中翻涌,說不上來什么滋味,淡淡說:“沒什么想說的。我只信我親眼所見,若你真有罪,也當(dāng)事出有因。”
山宗看著她頭上兜帽被風(fēng)掀開,露出冷淡的臉,長長的眼睫垂著不看他,仿佛帶有幾分怒意,卻不知是對誰。
他手一伸,扯著她的馬韁拉到跟前,馬匹緊靠著,彼此臉近在咫尺,胸膛中有一處發(fā)緊,臉上卻有笑:“你是來叫我定心的。”
神容別過臉:“你自會安心對敵,還用得著我給你定心�!�
山宗盯著她的側(cè)臉,低語:“你這樣,就不怕我此后再也離不開你?”
神容立時轉(zhuǎn)過臉來,瞥著他,看似更慍怒了,卻沒在他臉上看到往日的壞笑,這一句竟不像是玩笑,唇輕合輕啟,終究還是沒說什么。
山宗松開韁繩,看一眼她身后跟著的東來和一行護衛(wèi),再看向她,覺得該走了,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她能這么說已經(jīng)夠了。
忽然聽到城頭方向開始擂鼓,連接遠處關(guān)城也有隱約鼓聲傳來,他頓時凜神,當(dāng)機立斷扯動韁繩:“你來不及返城了,跟著我。”
神容聽到動靜就變了神情,連方才說了什么都拋去了腦后,一夾馬腹跟上他。
……
一行快馬馳入望薊山。
這里早已不是昨日情形,四處都是赫赫甲兵。
四周多出一隊一隊由軍所百夫長親率的兵卒,穿梭不止。
山宗大步走上山中關(guān)城時,四面沒有笛嘯,卻有如雷鼓聲陣陣,急切激烈,催人心神。
神容跟著他腳步,直覺不對:“還是先前那般?”
山宗走得太快,回頭抓住她手帶了一下,繼續(xù)往上,聲音低沉:“不,這是報戰(zhàn)的鼓聲。”
神容驚訝地抬頭,報戰(zhàn),那豈不是要開戰(zhàn)了?
腳下已跟隨他上了關(guān)城。
城頭上,兵卒快步游走,在搬運兵械。
胡十一先到,轉(zhuǎn)頭看來,一臉震驚:“頭兒,你快來看看,那些是什么,莫不是我看錯了!”
山宗臨城遠眺,獵獵大風(fēng)呼嘯而過,連綿山嶺之外是莽莽蕩蕩的關(guān)外大地,一片烏泱泱的黑點密集地聚集,橫在天邊,隱約幾道高舉的旗幟翻飛,伴隨著轟隆聲,只有軍中的人聽得出來,那是刀兵敲擊鐵盾聲。
他瞇了瞇眼:“你沒看錯,那些是他們的兵�!�
胡十一道:“那怎么可能,這群關(guān)外狗賊,何時有那么多兵馬了!”
話音未落,傳來一聲急急的呼報聲,一名兵卒迅速登上關(guān)城,抱拳稟報:“頭兒,斥候粗探,對方約有十萬兵馬!先鋒所指,直沖城中方向關(guān)城!”
“十萬!”胡十一眼睛都瞪圓了,看著山宗:“頭兒,咱們軍所只有兩萬兵馬,如何應(yīng)對!”
神容一直在旁聽著這突來的劇變,默默捏著手指,不出聲打擾,此時聽到他的話才抬頭,朝山宗看了一眼。
“慌什么�!鄙阶谵D(zhuǎn)身,沉著臉:“傳各隊百夫長去望薊山里等著。”
兵卒飛快去報信,胡十一才定神,去指揮城上士兵。
山宗抓著神容的手,直下關(guān)城,腳步迅速。
神容一直沒有說話,直到城下,走入林間,身旁再無他人,才忍不住問:“什么叫只有兩萬兵馬?”
山宗沒有回頭,聲沉如鐘:“你沒聽錯,幽州軍的確只有兩萬�!�
“那你的盧龍軍呢?”神容覺得奇怪:“我記得光你手底下的盧龍軍就有三萬人馬,不對,不止三萬,是五萬?”
他霍然停了腳步:“五萬�!�
她立即接話:“那五萬盧龍軍呢?怎會只有兩萬!”
怎樣也不至于只剩兩萬,兩萬兵馬如何守住一個偌大幽州?
山林遠處只剩下戰(zhàn)前兵卒爭相奔走的腳步聲,除此之外,連風(fēng)聲都吹不入,這周遭竟詭異的顯出一絲靜謐來。
山宗抓著她的手一動不動,神容才發(fā)現(xiàn)他的側(cè)臉是繃著的,從下頜到頸邊如同一根扯緊的弦,鼻梁高挺,浸著亮起的天光,描了一道黯淡的邊。
許久,他深沉的眉眼才轉(zhuǎn)過來,看著她,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輕輕笑了一聲:“我早已沒有盧龍軍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想多寫點,耽誤了幾分鐘~
稍后來送紅包哈~
☆、第七十八章
神容被他抓著的手指動了一動,
直覺他話中意味不同尋常,連語氣也輕了下來,
難以置信地問:“何意?盧龍軍怎會沒有了?”
山宗手上用力,手掌緊緊包裹著她的手指:“我只能說這些,
如今敵軍已至,
追究這些也沒有用了�!�
神容心中微怔,
人已被他拉著繼續(xù)往前。
他只能說這些,
這語氣,
與他說起那份密旨時一樣,不是不說,而是不能說。
望薊山里,
坑洞附近已經(jīng)聚集了數(shù)十位百夫長,正列隊等著。
大約他們也是收到了消息,
偶爾人群里有幾聲有關(guān)來犯敵兵的討論,許多人眉頭緊鎖,
有的口中還罵罵咧咧。
山宗帶著神容走過來,松開她手,低聲說:“在旁邊等我,
別走遠。”
神容點頭,她從未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事,
這種時候只能聽他安排,在一棵樹下站定,看著他走去了那群百夫長當(dāng)中,瞬間被人圍住。
她抬起頭,
遠遠去看眼前那座望薊山。
只有這座山巋然如舊,不知世事瞬息萬變,外面已有十萬兵戈相指。
東來快步走至她身后,低聲詢問:“少主,可要著人報信國公府?”
神容搖頭:“不必,此時幽州全境戒嚴,帶信出去不妥,徒增府上擔(dān)憂罷了。你帶人留意望薊山地風(fēng),即便開戰(zhàn),也要確保此山無事�!�
東來稱是,聽她語氣平靜,悄悄看她臉色卻有些發(fā)白,目光就朝著不遠處正在安排應(yīng)對的山宗,一如往常沒有多問,領(lǐng)命退去了。
神容看著前方,山宗手中直刀已經(jīng)出鞘,泛著寒光的刀尖指在地上鋪開的一張地圖上,一步一步繞著地圖走動,寥寥數(shù)語,在場的百夫長就接連領(lǐng)命而動。
胡十一匆匆趕來時,正逢上雷大領(lǐng)命而走,在場已經(jīng)沒剩幾人,幾乎這里所有百夫長手上的兵力都派出去了。
他上前稟報:“頭兒,他們的先鋒開始接近了,果然往關(guān)口來了!”
山宗握緊刀,面沉如水:“領(lǐng)兵的是誰?”
胡十一罵:“藏頭露尾的一個王八羔子,掩在后方,不曾探到!不過探到他們挑著的旗幟上寫了‘泥禮城’三個漢字,去他娘的泥禮城,如此囂張,那是咱們的薊州城!”
薊州陷落十幾載,城池也早已被契丹人強行改成契丹名泥禮城,他們一定是故意的,以漢文書寫其名而來,是刻意挑釁。
山宗換手持刀,一面下令:“由你帶人守在山中,隨時聽我安排�!�
眼下張威領(lǐng)兵守著幽州城,胡十一后悔今早突發(fā)奇想跟他換了跟來這山里了,因為關(guān)口一旦破開,幽州城就岌岌可危。本還想去支援他,聽到這命令撓了撓頭,只能按捺住了。
“我看他們來勢洶洶,頭兒可要變動對策?”
“不變,”山宗說:“他們一定會先行試探,按我方才命令,輪番調(diào)度應(yīng)對,不要暴露兵力�!�
胡十一方才可是親眼見了他們先鋒的勢頭,浩浩蕩蕩而來,根本絲毫不將關(guān)城放在眼里一樣,不免有些憂慮:“肯定嗎,頭兒?”
“肯定,我已知道對方領(lǐng)兵的是誰�!�
“誰啊?”他下意識問。
山宗冷笑一聲:“泥禮城,那就是如今占據(jù)薊州的孫過折。”
胡十一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驚訝道:“漢人?”
“契丹人,只不過有個漢名罷了�!�
胡十一更詫異了:“頭兒你如此了解這契丹狗,莫非是與他交過手?”這些年不曾與關(guān)外開戰(zhàn),他自然一無所知。
“沒錯,交過手。”山宗說完就冷聲發(fā)話:“廢話少說,應(yīng)戰(zhàn)!”
胡十一馬上打起精神,半句話不再多說,親自去傳訊布戰(zhàn)。
山宗此時才走到樹旁,神容還在那里站著,直到此刻都很安靜,臉上也不見慌亂,盡管她已知道他手上僅僅只有兩萬人馬。
看到他過來,神容便將身上的披風(fēng)又系緊了些,先一步走到了他跟前:“你要去應(yīng)戰(zhàn),我留何處?”
她比自己想得還要配合。山宗指一下眼前的山:“你對山中熟悉,就留在這里,若聽到戰(zhàn)鼓急擂,就找地方躲避,附近都有人守著,不要出山�!�
神容明白他意思了,本也在意料之中:“不好對付是么?”
山宗看她一眼,沒有直言:“如果戰(zhàn)鼓沒有急擂,就說明抵擋住了,如果擂聲急切……”他話頓住,忽然一伸手,把她摟到身前。
神容撞入他胸膛,抬頭迎上他低下的眉眼,聽見他沉著聲說:“不管如何,先顧好自己,就算是像往常那樣再躲進山腹里一回,也要安然無恙�!�
她點頭,沒來由地心口發(fā)緊:“我記住了�!�
山宗松開手就走了。
她甚至沒來得及再多說一句,轉(zhuǎn)頭就看見他大步而去的背影,手里的刀寒光朔朔,身形也凜凜如刀出了鞘。
……
漫長的關(guān)城起伏延綿,盤踞山間,護衛(wèi)著整個幽州邊境。
山間連鳥都不再露頭,只剩下兵卒不斷地在四處奔走。
兩個時辰后,東來才回來,腳步迅疾,在樹下找到坐著的神容。
他一邊取出隨身攜帶的水囊奉上給她,一邊小聲稟報:“屬下探完地風(fēng)后,特地去了下關(guān)城附近,關(guān)外敵兵進攻關(guān)口了,不過攻來的人不多,每攻一番便被擊退了,已經(jīng)攻了好幾番。”
神容拿著水囊,沒有喝,不知道山宗去了哪個地方的關(guān)城,是不是就是在關(guān)口處,因為離得遠,秋風(fēng)也吹不進這深山,居然聽不到多少動靜。
但聽東來所言,說明山宗判斷得沒錯,那個叫孫過折的契丹將領(lǐng),第一步果然是試探,被他算得分毫不差。
“地風(fēng)如何?”神容問。
東來回:“地風(fēng)平穩(wěn),應(yīng)是當(dāng)初少主去關(guān)外處理過的緣故�!�
神容卻輕輕蹙了眉:“我只擔(dān)心關(guān)外的忽而攻來,目的里就有這座礦山。”
東來道:“看目前情形,他們眼里只有關(guān)口,應(yīng)是沖著幽州城而來。”
神容點了下頭,心里依舊難以輕松,兩萬對陣十萬,對方又是有備而來,關(guān)城之后有幽州城,還有礦山,以少對多,很難面面俱全地顧及。
“過去很久了,少主該用些水糧了。”東來從懷里取出剛剛自兵卒處拿來的軍糧,紙包著黑乎乎的肉干,雙手遞過去。
神容強迫自己拿了一塊放進了嘴里,知道此時保存體力的重要,沒人顧得上她了,她得自己顧好自己。
干硬的肉干在嘴里似乎如何也嚼不動一般,她卻小口吃得很細。
心里是想靠這個來分個心,卻又總?cè)滩蛔∪ハ肽悄腥说奶幘�,甚至又忍不住去想他不知所蹤的盧龍軍……
忽然間,鼓聲乍起,急切如雷。
她頓時轉(zhuǎn)身看過去,周圍是緊握兵戈駐守的兵卒,遠處是隨風(fēng)搖曳的樹影,頭頂不見天日,大片灰壓的云往下墜,看不見那段關(guān)城,秋風(fēng)呼嘯在高高的樹頂,那陣鼓聲始終急切未停。
“走�!彼記得山宗的交代,站起身,冷靜地往前走。
東來跟上她腳步,直到了坑洞口。
坑口守著幾個兵,見到她過來,立即放好木梯。
神容踩著木梯往下,入坑洞回避。
下面比平時要暗,坑壁上的火把已經(jīng)燒滅了兩支,無人有空閑來換。
但這下方聽不見那遙遠又急切的鼓聲了。
東來跟下來后,快走幾步在前為神容開道。
到了坑道的岔口,神容停了:“不用走了,這里夠深了�!�
東來站定,小聲問:“少主可是在擔(dān)心?屬下可以再去上方探一探山使的消息�!�
神容在半明半暗處站著,看不清神情:“不要妨礙他們作戰(zhàn)。”
幽深的坑洞里,忽然傳出一聲怪笑。
東來立即循聲拔刀防范。
這聲音,不是未申五是誰。
神容借著微弱的光亮看過去,他自岔口坑道里伸出蓬頭垢面的腦袋,連臉都看不清楚,只有左眼上的那道白疤最清楚。
“小美人兒也躲下來了,看來這回那狗東西是擋不住了!”未申五是半靠在這岔口邊的,人就那么坐在地上,身子藏在黑洞洞的坑道里,只露出個腦袋,說完又怪笑,像個駭人的鬼影。
神容不想理睬他,刻意回避開兩步,去聽上方的聲響。
那陣急切的鼓聲居然還在擂著。
坑道里,隱隱傳出了哼哼唧唧的聲音,混進了那陣鼓聲里,是未申五,他竟哼起小曲來了。
東來橫刀警告:“閉嘴。”
未申五呸一聲:“老子知道那狗東西快死了高興,哼個曲兒慶賀,你小子算什么東西,敢管老子!”說著自顧自接著哼。
東來腳一動,被神容攔住:“等等。”
“舊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師何時至,年年復(fù)年年……”
“你怎么會哼這個?”她不禁問。
未申五那駭人的腦袋又伸出來,怪聲笑:“老子怎么不會,一個遍唱大江南北的破歌,會的人海了去了!小美人兒若喜歡,老子再給你哼一段兒?好慶賀你那不是東西的前夫快被殺了!”
說著又怪笑,喉嚨里怪聲像是鈍刀割破布一般破碎難聽。
神容只記得當(dāng)初在關(guān)外,和山宗一起見到的那個瘋子哼過這個歌謠。在別人嘴里聽來是期盼回歸故土的辛酸,在他口中卻只有嘲諷,再聽到他后半句,她聲便冷了:“縱然你與他有仇,他如今抗擊的就是占據(jù)故城薊州的敵賊,你哼著這樣的歌謠,卻還咒他死?東來!”
東來頃刻上前,一腳踹了上去。
還要提起他再動手,未申五這回居然沒還擊,鎖鏈一拖,哐當(dāng)一聲響,朝神容探身:“嚯,這么說,這次來的是孫過折?”
東來手不禁停了一下,轉(zhuǎn)頭看神容。
不僅是未申五,岔道口里,坑道深處,其他重犯的鎖鏈聲也響起,陸續(xù)其他人也貼近了過來,卻藏在黑暗中,只是一道一道蹲著的黑影。
神容微微蹙眉:“你還知道孫過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