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蘭瓔帶著春鳴去到王遠的院子時,正好碰上褚棠枝回府,正為王遠設(shè)壇做法事。
神龕上擺著蘭瓔說不出名號的神像,點香燃燭,奉茶供果。褚棠枝執(zhí)一毛筆,一邊念訣,一邊用朱砂畫符。
畫成后,用燭火點燃,將符篆燒成一把粉末。再加上別的許多材料,沖成符水,讓人送入王遠口中。
蘭瓔第一回看見這充滿封建迷信的活動,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這真的有用嗎?”
和好奇的蘭瓔不同,春鳴似乎對此頗感無趣,又攀上了院中的一棵大樹,盤坐在粗壯樹枝上,以手支頤看著院落。
清澈的嗓音從茂密枝葉中飄來:“不知道呢�!�
……果然,問他就是白問,不是“不知道”,就是已讀亂回。
趁眾人都進屋伺候王遠,蘭瓔悄悄跑到褚棠枝身邊,對她進行一番沒營養(yǎng)但實在美味的夸夸。
聽得褚棠枝都不好意思了,才低聲告訴她:“世間無鬼神,怎會有用?”
蘭瓔震驚,她不是道士嗎?
褚棠枝將她拉到樹下,語氣無奈:“比起耍刀弄槍的武人,很多時候,人們更愿意相信道士�!�
簡短一句話,但蘭瓔懂了她的意思。為了深入查案,褚棠枝這是給自己捏了個道長的人設(shè)。
驅(qū)鬼辟邪什么的不重要,她的目標只有查案。
“那他還有救嗎?”
“兇多吉少,”褚棠枝嘆了口氣,“依我看來,他應(yīng)當是中了蠱,除非有人給他解蠱,否則很難活命�!�
中蠱?
蘭瓔蹙了眉頭。
她在電影里聽過苗疆巫蠱,但她一直以為只是傳聞而已,畢竟她在現(xiàn)代的苗族同學說過,要是瞎搞這些封建迷信的東西,是要被村支書抓去教育的!
晚風吹拂,清脆的銀鈴聲在頭頂歡快地響著,蘭瓔下意識抬頭,看見樹上那抹靛紫的衣角。
少年靠著枝椏,閑適地吹著風,漂亮的銀蛇在他肩上吐著蛇信子,一副優(yōu)哉游哉的模樣。
褚棠枝繼續(xù)道:“但會用蠱的苗人基本都久居深山,極少外出,更不會來遠碧村這臨近中原的地界。要想尋人解蠱,只能去山里請,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在符水中添了安神鎮(zhèn)痛的藥粉,至于之后的事,我也愛莫能助�!�
“原來是這樣�!碧m瓔點點頭,視線從春鳴身上移開。
褚棠枝再說了句明日就送他們出苗域,正要去收拾做法事的物什,王遠房中突然傳出幾道尖叫,隨后眾人推搡著涌了出來,作鳥獸散。
“道、道長……”
下人被嚇得話都說不清,褚棠枝當即沖了進屋。
床榻上,王遠原本肥胖的四肢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像是被從里抽干了血肉,用不了多久就會枯槁干癟。
四肢和軀干正在枯萎,只剩下腹部依舊高高隆起,隔著一層華美衣袍,能看見他腹中有什么東西正在劇烈鼓動,似要撕裂囚籠,破腹而出。
王遠雙目通紅,面容猙獰,如獸物般痛苦嘶吼著。手腳被捆在床柱,掙扎時床榻哐哐震動,將皮膚勒出無法回彈的凹痕。
饒是褚棠枝行走江湖多年,也從未見過這番景象,愣在了門邊。
忽地,房中竄出一道黑影,朝她迎面撲來。
*
蘭瓔沒有跟著褚棠枝進屋,很有自知之明地待在外面,不給她添亂。
瞧見眾人驚慌逃竄,樹上的春鳴若有所思,帶著好奇道:“他生了?”
蘭瓔:……
她學著他的語氣:“不知道呢�!�
下人們都跑光了,偌大的院落變得空蕩蕩靜悄悄的,只剩她和春鳴二人。
夜風呼呼吹過樹梢,將枝葉拉扯出張牙舞爪的樹影,蘭瓔莫名起了雞皮疙瘩,“我覺得我們還是離開這比較好�!�
方才還不想過來的少年聞言輕笑:“不看了?”
蘭瓔心里毛毛的,不自覺扒住樹皮,警惕地往左右張望。
他待在樹上一動不動,她想他快點下來,只得順著他的腦回路道:“大男人生個孩子罷了,有什么好操心的,不看了。”
“你快點下來,我、我困了�!�
“那好吧�!�
他語氣似乎還有點遺憾。
院中寂靜,春蟲吱吱地撕扯尖鳴,少年終于挪了身子,衣角往下飄落一截。
“快點快點�!�
如方才在柳樹下一般,蘭瓔仰著脖頸看著他,朝他伸手。
“藍姑娘!”
背后卻傳來褚棠枝的驚呼,與此同時,還有一道陌生的急促腳步聲,鞋履在地面“刺啦”摩擦,令人毛骨悚然。
混著喉嚨發(fā)出的含糊咕嚕,蘭瓔能感覺到,那聲音正以極快的速度朝她奔來。
地魂
蘭瓔迅速轉(zhuǎn)身,看向來人。
是白穰。
而又不像是正常的白穰。
雖然白穰本來也沒多正常,但此時更是渾身透著一股怪異,他佝僂著腰身,那雙布滿血絲的鷹眼直勾勾攫著她。
雙臂已經(jīng)被他抓得血紅,傷痕細長,翻出帶血的皮肉。十指蜷曲,保持著抓撓的姿勢,指縫里滿是褐色的血漬和肉沫。
蘭瓔步步后退,后背貼上粗壯的樹干,頭頂不斷傳來叮叮當當?shù)你y飾鈴音,在這空蕩的院落中格外清晰。
白穰被這鈴聲吸引,視線從蘭瓔移到樹上的春鳴,少年眉目和煦,神色恬淡,從容地靠在茂密的樹冠中看好戲。
“是你……一定是你!”
春鳴這副悠閑的模樣徹底激怒了白穰,他喉嚨擠出沙啞的怒音,從腰間拔出大刀,猛地破空揮去。
……?
蘭瓔一個轉(zhuǎn)身躲到了樹后,如果他是鬼上身了,那這鬼智商不太高啊,春鳴還在樹上呢,就不會把人唬下來再砍?
差點都誤傷到她了!
蘭瓔貓著腰,想繞回去褚棠枝那邊,忽地后領(lǐng)被人抓住,整個人被提了起來。隨后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定下來時,脖子貼上了凜冽的冰涼。
……失策了,原來就是奔著她來的。
蘭瓔雙腳幾乎滯空,喉嚨被衣襟勒住,連一個氣音都發(fā)不出,只能在心里沖白穰狂吼。
不是,你看他不順眼就去砍他啊,抓我干嘛!
褚棠枝先前在房中被白穰偷襲,緩了下才持劍沖出來,見蘭瓔被他用刀架著脖子,謹慎地停在不遠處。
以道士的身份游走江湖多年,她知曉世上并無鬼神精怪,故而白穰定不會是“鬼上身”,可能是和王遠一樣,中了蠱。
但兩人癥狀不同,應(yīng)該不是同一種蠱。
白穰沒有理會褚棠枝,而是瞪著樹上那抹靛紫身影,低啞地嘶吼:“給我解蠱!否則,我就殺了她!”
說著,他把刀刃往蘭瓔脖子推了推,刀刃銳利,在月色下泛著凜凜寒光。
蘭瓔脖頸纖細,而刀面寬大,似乎只需稍微一壓就能讓她人頭落地。
大概是一直提著她實在太累,白穰揪住她衣領(lǐng)的手松了些。蘭瓔借機繃直腳尖,勉強抵在地面,讓被緊勒住的喉嚨通了呼吸。
感受到刀刃冰涼的溫度,她不敢動彈,白穰現(xiàn)在精神不正常,她怕一個不小心就血濺當場。
但她真的忍不住暗暗吐槽,他從哪兒看出來春鳴會解蠱了?
春鳴分明一問三不知,平日不是睡覺就是玩蛇,要是他會玩蠱,他還會在地牢里困了這么久?
蘭瓔順了口氣,竭力維持鎮(zhèn)定:“大哥,昨夜入府時你也瞧見了,他沉默寡言,膽小怕事,一看就是個不頂用的軟蛋,哪會玩什么蠱哦�!�
說這話時,她還很心虛地在心里給春鳴磕了三個頭。
抱歉了,春鳴。為了我的安全,你就先認了吧。
“別油嘴滑舌!”白穰捏緊她的后頸,將她掐得面色泛紅,“你再不下來,我就要把這雞崽子掐死了!”
月光皎潔,春風柔和,吹動了樹冠下少年寬大輕柔的衣擺。
但也僅僅是衣擺而已,春鳴看著院中被劫持的蘭瓔,連臉色都沒變一下,盤膝而坐,一動未動。
他依舊是那樣和煦的神色,眼眸如黑曜石般烏濃澄明,遠遠盯凝著架在蘭瓔頸間的刀刃。
真近啊。
只差一些,便要刺入她雪白的肌膚,飛濺出鮮紅、溫暖、馨香的血液。
光是這般想象,指腹下的蠱蟲便要蠢蠢欲動了。
“你真是高看我了,”春鳴長睫低垂,輕嘆了口氣,嗓音輕飄飄地隨風送來,“我只是個不頂用的軟蛋,哪里會解蠱呢?”
蘭瓔:“……”
真的沒有在陰陽怪氣嗎?
少年容貌秀麗,氣度溫和,猶如早春潮潤的綿綿細雨,不急不烈,潤物無聲。
瞧著很難讓人把他和蠱術(shù)這種陰狠毒物聯(lián)系起來。
褚棠枝趁白穰只注意春鳴,翻出一顆佛珠,想找時機擊中他的穴位。
同時小心地勸:“是啊,白護衛(wèi)你闖南走北,見多識廣,應(yīng)當知曉幾乎只有苗族女子能煉蠱�!�
蠱是陰毒之物,喜陰氣,是以男子很難駕馭。
“至于會用蠱的男子,放眼全苗域也只有域主和幾個長老,春鳴他不過是個小少年,如何會用蠱解蠱?”
蘭瓔聽見褚棠枝的話,猛地想起什么。
眼睛都恢復(fù)了神采,硬是從喉嚨擠出話音:“對呀,你們夫人不是巫醫(yī)嗎?定能治好你的……”
如果白穰不是送蘭瓔進地宮的人,或許他也不會懷疑春鳴會用蠱,但他眼睜睜看著蘭瓔死而復(fù)生、逃出生天,除此以外,再無其他解釋。
他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春鳴,“你既救過她一回,難道要讓她就這樣死在我刀下,白費你的心思?”
聞言,春鳴偏了偏腦袋,眨著眼睫,慢悠悠地復(fù)讀他的話:“救過她一回?”
從褚棠枝誤會春鳴是賊人,到在客棧窗邊中暗器,再到入王遠府后被白穰莫名針對,這兩日都是蘭瓔護著春鳴。
至于春鳴“救她”,只能是地牢里他帶她找暗道的那次。
蘭瓔和褚棠枝都愣住了,他是怎么知道的?
兩人霎時有了猜測——白穰和女尸失蹤案有關(guān)!
一陣寒意從腳底升起,蘭瓔頓覺頭皮發(fā)麻,心臟在胸腔中急促地震動。
救命,還以為王遠府里很安全呢,結(jié)果是再入賊窩!
淚,流了下來。
這劇情真的沒跑偏嗎?她這惡毒女配,怎么不去給女主使絆子,而是每天在這偏遠山區(qū)艱難求生……
白穰看到春鳴油鹽不進,心中怒火更盛,刀刃往蘭瓔脖子狠狠一壓。
橫豎都要死,倒不如拉個墊背的!
蘭瓔感知到殺意,縮著脖子想偏開刀刃,然而白穰力大如牛,哪能輕易逃脫。
完了完了,不會真要交代在這了吧,她才剛來兩天!
就在刀刃即將刺入皮膚時,蘭瓔忽覺肩頸一松,沒了支撐,她向前摔了出去。
隨即“咣當”一聲,她穩(wěn)住身形回頭,見大刀墜地,白穰肩頭不知何時爬上了銀蛇,脖頸被刺了兩個洞口,汩汩地往外冒血。
銀蛇有劇毒,能使人瞬間麻痹。
他四肢僵直地倒了下去,只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動,充滿了不甘和忿恨。
褚棠枝迅速上前,利落地將人捆緊。
一邊冷聲審問:“你們替何人做事,有何目的,據(jù)點在哪?老實交代,還能讓你死痛快些!”
白穰抽搐著手腳,滲血的唇齒張張合合,已然發(fā)不出一個字。
*
王遠終究是沒熬過去。
褚棠枝從白穰房中翻出幾只飛鏢暗器,表面皆刻著奇特的暗紋,和扎中蘭瓔的那只一模一樣。
書房里還有暗格,存有幾張書信和一本賬簿,記錄著白穰與他們的“貨物”交易。憑這些證據(jù),足以將白穰捉拿歸案。
暗格里還放著幾張房契地契,有藥鋪,還有藥田,價值不低。
他替賊人做事,很可能取得了大量不義之財。但奇怪的是,這些藥鋪都與王遠的藥鋪同名,藥田也都挨著王遠的藥田。
褚棠枝帶著地契去找王冉冉,王冉冉接過,掃了眼,默然不語。
剛喪了父,王冉冉眼圈紅紅,但還算是平靜鎮(zhèn)定。她把地契放在一邊,反倒遞給褚棠枝一本賬簿。
這是方才她在王遠房中找到的,記錄的是還魂草的交易。
交易時日與女尸失蹤案大致重合。買方未寫明身份,只用不同的花形圖案記錄,像是某種約定好的記號。
“還魂草常用于安神助眠,這本是尋常藥草,但這里記錄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還魂草�!蓖跞饺降�。
“十年還魂草,傳聞能召回地魂,極其難尋,而普通人也少有需求。”
“不知我爹是否也和此案有關(guān)�!�
褚棠枝曾正經(jīng)修過道,道法言人有三魂,分別為天魂、人魂和地魂。
若陽氣不足,地魂缺失,就會嚴重影響人的精氣神,輕則疲勞消沉,重則精神失常,俗稱“中邪”。
但她執(zhí)劍行走江湖多年,知曉這些皆是虛妄迷信,褚棠枝沒費力氣反駁,只仔細翻著賬簿。
白穰的罪證板上釘釘,而王遠這份賬簿,目前還沒法說明什么。
她收好賬簿,拍了拍王冉冉的肩膀,“你爹中蠱的事,可要報官?是難查些,但也不一定就查不出了�!�
王冉冉苦笑著搖頭,褚棠枝明白了她的意思,暗嘆口氣。
難怪白穰雖是護衛(wèi),卻是囂張散漫,毫無為奴為仆的樣子,原是有這般后盾。
褚棠枝帶上證據(jù),押著命不久矣的白穰出府了。王冉冉走出屋子,見不遠處的花苑里,那位少年靜坐在粉白滿枝的杏樹下,懷里盤著銀蛇,一同望著天上的月亮。
時常圍繞在他身邊的少女此時不見蹤影,直至“吱呀”一聲,對面房門推開,走出那位明眸皓齒的姑娘。
她一探頭,視線就找尋著少年的蹤跡,發(fā)現(xiàn)他在杏樹底下,亮起眼眸邁步走去。
走了兩步,才扭過頭來,瞧見檐下立著的王冉冉。
王冉冉見她轉(zhuǎn)了方向走來,咬著下唇,似是斟酌措辭想說些什么。于是王冉冉先開口了:“姑娘與那位郎君,似乎關(guān)系很好呢�!�
“……其實我們剛認識�!碧m瓔聞言微愣,這叫關(guān)系好嗎?
也許吧,起碼不用每天在病嬌瘋批男主手中頑強求生。
雖然她現(xiàn)在的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