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烏行雪第一回
聽見那戲全因偶然。
那日他和蕭復暄從臥龍縣內(nèi)橫穿而過,
途徑那棟大戲樓時,見窗門洞開,
里面賓客滿堂,
人影濟濟。
他們越過寬大的窗欞朝里看了一眼。
就見那戲臺之上不僅有人,
還有龍。在鑼镲聲里翻江倒海,好不熱鬧。
蕭復暄只看一眼就知道,他們天黑之前進不了門了。畢竟某位靈王大人看見這種東西就走不動路。
果不其然,烏行雪人都掠過去了,又轉(zhuǎn)身回來。饒有興味地拽著蕭復暄進了樓,說:“走,去看看�!�
這一看,就看了近兩個時辰。
臥龍縣的百姓大約都受過那位李家公子的影響,極富熱情。旁桌的那位老伯瞥了烏行雪和蕭復暄好幾眼,問他們說:“生面孔嘛,你們不是本地人?”
蕭復暄:“不是。”
老伯指了指臺上:“第一次來��??”
烏行雪笑著應(yīng)了一句:“在外面看著很有意思,熱熱鬧鬧的,就進來了。”
老伯也操心:“這戲話音重,聽得懂嗎?”
烏行雪“唔”了一聲,謙道:“聽個半懂吧�!�
老伯道:“你們來得不算時候,沒聽著前頭,我給你們補上?”
烏行雪要過一壺茶,這會兒斟了一杯遞給老伯,又端起自己的那杯,沖老伯舉了舉,笑吟吟道:“那就有勞�!�
老伯見他這態(tài)度,興致更高,便講了起來:“這是個新戲,講的也是真事。咱們這縣城不是叫臥龍么,你可知道這臥龍的縣名是如何來的?”
“如何來的?”
“因為瞧見龍啦�!�
烏行雪同蕭復暄對視一眼,又看向老伯:“是么?”
待老伯絮絮叨叨地講起來,他們才慢慢知曉。所謂的“瞧見龍”,也不是真的瞧見,而是一場蜃樓。
不知多少年前,這個縣城挨著渡口剛有些規(guī)模的時候,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次蜃樓之景。
那大概是某個冬日的清早,天氣驟冷,整個縣城都浮著一層不薄不厚的霧,白茫茫一片。
百姓們推窗望了一眼天,便驚住了。
因為那白茫茫的霧里忽然翻起了浪花,能看到巨浪滔天,沖撞著黑黢黢的礁石,還能看到岸邊歇停的舟船。
就在百姓們望著天上的浪和舟船,不知所以時。那巨浪當中隱約有一道黑色長影翻騰而過。
雖然那只是虛影,無聲無息。但那長影穿海而過時,滿城百姓似乎都能想象那浩蕩的浪潮和呼嘯的風音。
他們不知這是投照之景,亦不知從何而來。
在他們看來,那條穿風劈浪的龍影就像靜臥在滿城街巷之中,于白茫茫的霧里露出了一點痕跡。
那之后,這個縣城便有了名字,叫做“臥龍”。
老伯說:“這出戲,就是續(xù)著那突現(xiàn)的龍影往下寫的。”
老伯說了一些,烏行雪聽完一總結(jié),感覺這故事里的一些細節(jié)和走向似曾相識。
但他一時間沒能領(lǐng)會,這種似曾相識究竟從何而來。直到他聽到見老伯說:“有人拿著美人畫卷去拜會龍君,龍”
老伯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只見天宿大人一臉木然地問道:“我冒昧問一句,這戲文……誰寫的?”
老伯大手一揮,道:“李公子�!�
烏行雪:“……”
原來,這李家公子一生多奇遇,有些講不出來又憋著難受,便索性真假相摻,統(tǒng)統(tǒng)寫進了戲文里。
他家業(yè)殷厚,不想白費筆墨,便盤下了這棟戲樓,請了遠近聞名的戲班子在這搭臺獻唱。一年一出,已經(jīng)唱了好幾年了。
烏行雪無言片刻,轉(zhuǎn)頭沖蕭復暄道:“我平衡了�!�
畢竟那李家少爺愛當紅娘的毛病已經(jīng)延續(xù)到了戲文里,就連那海市蜃樓里的龍,他都見不得人家形單影只,上門送了美人圖呢。
還有什么事他干不出來?
本著“想看看這戲文還能如何離奇”的初衷,靈王大人決定常來。
但老伯又說了一句:“李家那公子也時不時會來戲樓聽一會兒,他是個奇人,心腸極熱,遠近聞名。保不齊你們能見一見他呢�!�
烏行雪干笑一聲,心說大可不必,已經(jīng)領(lǐng)教過了。那位李家公子的熱情,他和蕭復暄著實招架不住。
就沖老伯這句話,靈王大人決定易了容常來。
易容這種事,對于蕭復暄和烏行雪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
當年去落花山市,他們就常會易容,后來游歷人間更是如此。幾乎每去一個地方,都會換一副面孔。
這本是順手為之的小事,沒必要爭搶。
之前動手的一直都是蕭復暄,如今便也還是他來。
天宿大人給人易容其實很有講究
他能將人五官統(tǒng)統(tǒng)改換一遍,改得截然不同,卻又能與身形風姿渾然一體。全然看不出是易過容的,好像天生就該是如此。
這本是個長處。
他們行走世間數(shù)百年都是如此,沒出過什么問題。
可如今在這小小的臥龍縣,卻陰溝里面翻了船……
還翻了不止一回。
那李家公子當真是個奇人。
他們頂著不同的容貌,來了戲樓六回,撞見李家公子三回,回回都被認了出來。
有一次烏行雪實在沒忍住,問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就聽那李家公子興致勃勃地解釋道:“話本里常說,修士仙客游歷人間總愛易容。我料想二位恩人不愛以真容來這吵鬧之地,必然會改換容貌,所以臉是當不得真的!但二位這身形姿態(tài)渺然出塵,那是擋都擋不住的,遠遠一看就能認出來,決計錯不了!”
“……”
烏行雪服了。
自那之后,再來臥龍縣聽戲,動手易容的人就換成了烏行雪。
倒不是因為他技法更高。
易容小術(shù)實在談不上什么技法,自然也難分伯仲。之所以讓他來,是因為……
靈王出手,那就是相當隨性。
兩個人會變成什么樣,全憑某人當下的興致以及所聞所見。
用烏行雪的話來說,叫做“體味人間百態(tài)”。
那真是不開玩笑的百態(tài)。
易完容后,他們不一定是年輕人,不一定是兩人。
甚至有時候不一定是人。
于是,臥龍縣城關(guān)外的野林邊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幕
他們落地之時,恰好看見一位披著蓑衣的老翁提著竹簍從旁行過。
烏行雪掃量一眼,便會說:“蕭復暄,你看這位老伯,就易成這樣如何?難得能體會一下須發(fā)皆白之感�!�
然后,臥龍縣的戲樓里便會多兩位飲茶的老者。
倘若他們在落地之時,恰好看見書生背著竹制箱籠而過。
烏行雪掃量一眼,又會說:“你看那位書生,文質(zhì)彬彬……”
然后,那日的戲樓里便會多兩位青衫飄搖的書生。
如此往復,屢試不爽。
別人不知道,反正李家公子一次都沒認出來過,靈王大人也越玩越高興。
有一回,他們落地之后無人行經(jīng),倒是有兩只花斑燕雀停在枝頭。
烏行雪饒有興味地看了一會兒,忽然拽了拽蕭復暄的袖子,說:“你看那對鳥雀�!�
蕭復暄:“……”
人已經(jīng)當不過癮了是么?
天宿大人滿臉寫著“不”,烏行雪挑眉看了一會兒,又拽了拽他的袖子。
這舉動基本可以定性為撒嬌了。
可是這種事情,撒嬌有用???
……
有的。
所以那日的戲樓窗邊,有一對鳥雀渾不怕人,足足停留了一整個晌午。
但“撒嬌”也不一定回回都有用,就好比這一日。
這一日,臥龍縣戲樓里的那出戲據(jù)說快到頭了,那李家公子十有八九是要去的。
烏行雪早早便拽著蕭復暄出了門,沒有御風而行,而是溜溜達達穿過一條又一條長長的街巷,從江洲城逛到了臥龍縣。
他們又在慣常易容的野林邊停了步,烏行雪四下看著,找尋“靈感”。
忽然聽見一陣幾里哇啦的吵鬧聲傳來。
烏行雪轉(zhuǎn)頭,就見幾個小童扎著羊角啾啾,圍著水綠肚兜,額心還點了一點朱砂紅,三五成群,跟著一頭水牛從旁走過。
他又饒有興味地看了一眼,開口道:“蕭復暄。”
蕭復暄:“……”
蕭復暄一把將某人要易容的手指頭摁回去,在他開口說“你看”之前蹦了三句話
“不看�!�
“瞎了�!�
“今天我來�!�
第132章
姻緣樹(四)
靈王大人很不甘心,
問道:“為何要你來?”
蕭復暄:“……”
蕭復暄:“因為戲樓不讓水牛進�!�
烏行雪嘴角動了動,明顯是有點想笑,
但又繃住了。
天宿大人神情麻木。
可能是真怕水牛吧,
他說動就動。話音未落,便抬手去改烏行雪的五官容貌,堅決不給某人一點兒可乘之機。
烏行雪一邊任他在臉上點點碰碰,
一邊又回了一句:“也沒說是水牛,
不是還有一群小娃娃么�!�
蕭復暄手指頓了一下,瞥了一眼他不停開開合合的嘴唇,道:“烏行雪�!�
烏行雪:“嗯?”
蕭復暄動了動薄唇,
蹦了一句:“你是喜歡他們眉心的一點朱砂,還是喜歡那個肚兜,
我也可以給你易�!�
烏行雪:“……”
不必!
靈王大人畢竟只是想逗人,覺得蕭復暄的反應(yīng)很好玩,并不想真的把自己搭進去。
他頗為無辜地眨了眨眼,
偏頭在蕭復暄唇上磕了一下,
道:“那我還是比較喜歡你�!�
蕭復暄挑了眉。
烏行雪又道:“哎,不鬧了,快易快易。今日你說了算,是個人就行�!�
但他都主動磕人一口了,這易容就注定快不起來。
以這兩位的技法,
易容不過是一瞬息的事。可他們愣是耽擱了好一會兒,
等到兩人進茶樓的時候,靈王大人唇色都濃了幾分,頸側(cè)淡淡的血色還未褪盡。
蕭復暄的易容一貫不會太過出格,
為了避過李家公子,
這次還稍稍動了一下兩人的身形高矮。
似乎是頗有成效。
因為直到他們穿過整個戲樓茶堂,
都沒有誰咋咋呼呼地迎過來。
「這戲樓今日好安生,那位李公子是不是根本沒來?」
烏行雪手指抵著蕭復暄的腰,一邊推著他往前走,一邊傳音沖他咕咕噥噥。
「差不多�!�
蕭復暄回了一句,在堂倌的招呼下尋了一處空桌。
「那還挺稀奇,上回那老伯說這出戲快講到頭了,這幾日唱的還是新續(xù)的。以那李公子的脾性,總要來戲樓熱鬧一番,四處招呼招呼。居然沒來?」烏行雪還是覺得十分奇怪。
「或許」
蕭復暄在茶桌邊坐下,剛回了“或許”二字,話音便是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