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方儲一躥而起,
想要沖破禁制,去到烏行雪身邊。
然而他往左一步,一道泛著銀白華光的禁制便貼著鼻尖轟然砸落。
他轉(zhuǎn)身往右,
第二道也直砸下來。
他再急退一步,背后又是一道。
……
眨眼之間,八面緊鎖。他被箍在方寸之地,
一步不得動彈!
他的招式、氣勁、邪魔之力以及惶急而嘶聲的喊叫,都被封在其中,
再傳不出去。
另一側(cè)。
蕭復暄的劍氣能快過一切。
那些禁制拔地而起的瞬間,數(shù)千道屬于天宿的張狂劍芒就已經(jīng)抵到了那些流轉(zhuǎn)著華光的高墻上。
可是當萬鈞劍氣勢如破竹,將要貫穿高墻時。
那些劍尖所抵之處卻汩汩流淌出血液來,
殷紅色的痕跡瞬間蜿蜒,
自上到下,萬丈不息。
禁制滲出血來的時候,
蕭復暄看見靈王和烏行雪身形同時顫了一下。
蕭復暄臉色一變,猛地收回劍氣。
千般劍氣撤回的剎那,風霧彌合。白茫茫的霧在狂風席卷之下,眨眼淹沒了他側(cè)圍箍的八方禁制。
于是他再看不見烏行雪……
數(shù)萬道禁制強勢砸落人間,足以將江河湖海、山野城巷統(tǒng)統(tǒng)分隔,天崩地裂都不能相通。
唯有一處地方共存著兩道身影。
正是烏行雪和那位靈王。
烏行雪捏緊空了的手,抬眸看去。
那位靈王身上華光籠罩,有著如今最強悍的仙元、周身流瀉著最醇勁的靈力,那統(tǒng)統(tǒng)來自于曾經(jīng)巔峰時候的烏行雪自己。
但在貢印流轉(zhuǎn)相連之后,靈王身上便繚繞上了淺淡的邪魔之息,黑色的霧嵐絲絲縷縷,纏繞在靈王的衣袍上。
那一幕莫名有些觸目驚心,就像血流進纖塵不染的雪里。
烏行雪微怔了一瞬,沉默下來。
因為那一幕與他當年成魔的場景有些相似。
只不過當年他身上纏繞的黑霧并非這樣絲絲縷縷,而是洶涌澎湃,仿佛能侵吞萬物。
這一刻,他就像隔了三百年的時光,看著當年的自己。
他看著自己纏上邪魔之息,看著血從不知哪些要穴滲出來,一點一點浸染衣袍。看著自己從“華光耀目”的仙,慢慢變得蒼白斑駁、鬼氣森然……
“后悔么?”
烏行雪似乎聽到有聲音如此問道。
誰在說話?
烏行雪蹙了一下眉心。
那聲音淹沒在結(jié)界呼嘯的颶風里,模糊至極。一時間難以分辨,那是他自己腦中一閃而過的自語,還是靈臺天道借著那位靈王之口在問他。
就在他怔愣之時,以長劍支地的靈王驟然抬頭。
仙力在剎那爆發(fā),巨大的沖擊力震得禁制之內(nèi)山川震動。那相連的貢印在震動之下被沖斷了一瞬。
靈王就是在那時一轉(zhuǎn)靈劍,卷風而來!
那一道身形太快,疾如電光。
上一瞬還在百丈之外,下一瞬劍尖已然到了烏行雪喉前。
烏行雪在那一刻倏然抬眼。
他沖靈王歪了一下頭,剛好在千鈞一發(fā)的毫末之際,錯開劍尖。
與此同時,他的兩指已經(jīng)點在了靈王頸側(cè)的“昭”字上。
于是……
劍尖所傾注的威壓重重撞在一側(cè)山峰上。
百丈高崖轟然崩為砂石之時,最凌冽的冰霜混著血落在“昭”字印上,轉(zhuǎn)瞬蔓延半身。
靈王和烏行雪靈魄同時重重搏動了一下。
貢印又在那一刻連接起來。
烏行雪在高崖崩毀的巨響中,又一次聽到了那個聲音。
問他:“后悔么?”
“是你在問?”烏行雪動了動唇。
靈王依然罩著曾經(jīng)烏行雪從不離手的銀絲面具,身體在貢印越來越重的效力之下微顫了一下,像一種掙動。
“什么?”靈王的聲音掩在面具后,“不是。”
其實不用他答,烏行雪也意識到了。
那聲音并不在近處,而是響徹于四面,在結(jié)界和通天徹地的禁制里來回撞著。這樣巨大的無可掩蓋的聲響,靈王卻毫無所覺。
仿佛自始至終,都只有烏行雪自己能聽見。
就在這時,剛連上的貢印又一次崩斷。
靈王周身氣質(zhì)瞬間淡下去,掙動和微顫驟然熄止。
烏行雪瞇了一下眼。
只覺背后一寒。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畢竟靈王所出,都是他自己曾經(jīng)最熟悉的招。
此刻恐怕有千萬飛劍蓄滿靈力,拉到云間,正猛地朝他直射而來!
烏行雪頭也不回,背手便擋。
就見漫天雪沫聚攏而來,在萬千劍尖前凝結(jié)為屏障。
冰霜順著飛劍迅速蔓延,而后轟然炸開。
那就像在禁制之內(nèi),下了一場世間最大的雪。
靈王被震開的同時,烏行雪的背骨也重重砸在險峰山石之上。
血跡從已有裂口的要穴洶涌流出,瞬間染了衣袍。
那聲音又一次響起:“你后悔么?”
烏行雪咳了一聲,用手背擦了臉側(cè)的血,這次終于清清淡淡回了一句:“后悔什么呢?”
又一記招式襲來!
烏行雪堪堪避開,反手便是一招。
禁制之內(nèi)有著世上最大的雪,鋪天蓋地。他和靈王互看不見,但每一道招式都能精準落下。
他們有著一模一樣的攻擊習慣、一模一樣的格擋和回擊。
但靈王尚在巔峰,用的是劍。
而烏行雪的劍,早在三百年前成為邪魔之時,就一并封存在了他曾經(jīng)最喜歡的落花山市里,再沒有用過。
于是轉(zhuǎn)瞬之間,烏行雪的衣袍就已浸滿了血。
他承接著自己曾經(jīng)最熟悉的攻擊,擋著曾經(jīng)最熟悉的劍意。在又一次撞上山石時,聽見那聲音一句一句地問他。
“你分劈神木,自毀靈魄,由仙成魔。”
“你從九霄云上跌落進魔窟深潭。從靈王變成人人談之色變避如蛇蝎的魔頭�!�
“被抹殺、被遺忘、被咒罵、被畏懼�!�
“如今還要被取代�!�
那聲音八方皆是,重重疊疊,鋪天蓋地。和著最猛烈的風和漫天大雪。明明模糊不清,卻仿佛帶著最重的威壓,震徹山川。
“仙元俱碎、仙軀不再,就連最簡單的貢印都落得斷斷續(xù)續(xù),起不了效力�!�
“你后悔么?”
罡風橫掃而來。
烏行雪抬起眸,在那一刻輕而定地開了口:“不�!�
下一刻,他就在狂卷的颶風中抬起手,在脖頸的貢印上加了一重。
霎時間,風雪驀地一靜,似乎剎止于半空中。
新鮮的血就從第二重貢印里流淌出來。
曾經(jīng)有一個在仙都眾所周知的道理那些人間神像上的貢印只能落一重,不能多落。因為神像泥塑金身,承受不住。
多落一重,神像會爆裂成砂。
后來又有人說,倘若換做傀儡肉身,所承之力便強一些。貢印能勉強落到兩重。但這就是極限了,即便是仙軀本尊,也萬萬不能超過三重。
然而這一刻,在雪漫青天的禁制里。
烏行雪瘦長蒼白的手指一次又一次落到貢印上,以血飼之。
他每落一重,靈王的身形就會僵頓一分。
每落一重,靈王就變得更像他。
每落一重……他同另一個自己之間的聯(lián)系便更緊一點。
他生生落了五重貢印。
到最后連手指都是抖的,渾身滿是血紋。但他卻垂著眸,扯著嘴角,無聲地動了動唇,又對那無形的天地罡風說了一句:“看,這樣的貢印,你要怎么攔�!�
話音落下的一瞬。
風雪長嘯,他和另一個自己同知同感。
他們孤拔地立在風雪里,一樣的身形、一樣的姿態(tài),一樣滿身血跡卻不落塵埃。
那一刻,烏行雪似乎身在兩個軀殼里。
他既是魔頭,也是靈王。
「你究竟是從哪里來的……」
他在心里輕輕問了一句,然后催動了最澎湃的氣勁和靈竅。
下一瞬,他在同知同感之下,看清了“靈王”的來歷。
烏行雪其實一度有過疑惑。
究竟是什么靈物化成的軀殼,能承受住他巔峰時候的靈力仙氣,不僅沒有爆體而亡,周身碎裂,甚至還能真的像靈王一樣,往來于所謂的“亂線”。
不僅如此,這位靈王就連回憶所見的場景,都與他如出一轍。
世間哪有靈物能輕易做到如此?又哪有軀殼能化成這樣的靈王?
直到此時此刻,烏行雪才終于知曉……
因為他在靈王的軀殼里感受到了曾經(jīng)最熟悉的東西劍意。
不是模仿出來的,亦不是憑空捏合的,而是曾經(jīng)獨屬于靈王的劍意。
世間從來只有一樣靈物,會擁有這樣的東西
烏行雪的劍。
第119章
歸位
怪不得“靈王”的回憶會與他如出一轍。
既有曾經(jīng)窗臺積花的坐春風,
也有十二個童子環(huán)繞煞氣隆動的南窗下。有他走過的每一段路,穿過的每一條熱鬧街市,遇到的每一個人,
見過的每一場生死。
怪不得他的一招一式由這位“靈王”使來,
不見半點拖泥帶水,
連劍意都一模一樣。
怎么能不一樣呢……
那本就是他的劍。
他分劈神木之后,將這柄靈劍封存在落花臺。此后整整三百年,
再沒有用過。
不曾料想,靈臺天道居然以這柄劍作為靈物,化造出了一具軀殼,
再借貢印汲取靈力,
最終成為了亂線之上的靈王。
那一瞬,
亂線的靈王倏然睜眼。
他軀殼里屬于烏行雪的靈力重重顫動著,
而他的身影輪廓在震顫中變得朦朧模糊,遠遠望去,就像一道直楔入地的長直劍影。
那道劍影微微抖了一下,
就像曾經(jīng)作為靈劍有所感應(yīng)的反應(yīng)一樣。
有無邊劍意從他身上投照出來!
每一道都裹著霜寒冷意,鋒利之中又透著烏行雪常有的那種悲憫。
那些劍意自里向外,那層封裹在他身上的靈臺之力便被刺得四分五裂。就像籠罩在昭昭日光周圍的濃云被掃開了一些。
那種松動,
烏行雪體會得最清楚。
他能感覺到那位靈王正一點一點讓開“路”,由他去掌控那具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