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事實可證,“封薛禮”抓住了。
他挑中這具軀殼就是為了這一點,為了烏行雪和蕭復暄殺不了他。如此一來,他便能攫取反殺的機會。
因為神木的關系,“封薛禮”不想對烏行雪祭出殺招。但他又得讓那兩人都顧不得他,于是那殺招便直貫向蕭復暄。
霎時間,“封薛禮”和“方儲”靈魄共震之下,兩邊同攻。
威壓頓時如群山莽岳,傾軋而來。燈火光亮如炬,一照百里。
趕過來護主的笑狐承受不住,在威壓之下“噗”地跪趴在地。若不是那殺招并非沖他而去,他此時恐怕已經(jīng)肝膽俱碎,在地上被壓成一張薄皮了。
他艱難抬頭,就見幾乎整個雀不落都陷在“火”里,他甚至聽到了寧懷衫的嘶聲痛呼,但他什么都看不到。
所有一切都陷落在火里,他一個人也看不見。
那其實有些可惜……
倘若他再向前一點點,或許就能依稀看見他心心念念很久的那個少爺那個生來便不喜歡煙味也不喜歡火,他看著、陪著長大的人在軀殼里顯露了一瞬。
就在“封薛禮”的殺招貫向蕭復暄的時候。
那個被侵蝕了很久,幾乎再無聲息的微弱靈魄忽然掙了出來,極為短暫地占據(jù)了軀殼。
或許是這火光和煙味同數(shù)百年前荒野上的戰(zhàn)場有幾分相像,讓那具微渺的靈魄感到了似曾相識。
他看了蕭復暄和烏行雪一眼,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將祭出殺招的手收了回來。
凡人一旦入了輪回,就不會記起上一世的事了,除非靈魄脫離軀殼又碰到臨死前所見的場景。
所以他應當是記不得的。但或許是因為他的軀殼被旁人所占,而他屈居一隅微弱得近乎要散了,與瀕死無異,所以他居然依稀想了起來。
他想起自己為何討厭火光和煙味了,因為那一世他就蜷縮在那樣的戰(zhàn)場一角,在堆積如山的尸首邊,被焦糊和血味淹沒。
他同那個年代里的許多孤苦孩童一樣,在戰(zhàn)場上哭著找尋家人,在尸野中逡巡流浪,最后死在那里。
他就死在那樣的戰(zhàn)場上。
他原本也該埋在那片荒野,或是同其他尸首一樣被聚集埋葬去某一個全是孤魂的陌生之地。但是沒有……
因為他在臨死前夢見爹娘來接他,下意識伸手抓了一把,抓住了誰的衣擺。
于是那人背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孩童尸體,穿過漫長的寒夜和荒野,埋在世間最好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極高的樹,一直在落著花。
爹娘說,人要記恩,于是他惦念至今。
直到這一刻,終于得償所愿。
蕭復暄在火光中抬了眼,看見封薛禮眸光驟散又驟聚,他似乎嗅了一下氣息,
那雙眼睛仿佛久不曾看過人世了,居然透著幾分少年孩童的懵然。他怔了一瞬,猝地收回了祭出殺招的手。
那一刻,那個陌生的封薛禮穿過火光看過來,用極模糊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他說:“多謝。”
說完那道身影便散了,似乎已經(jīng)疾疾退去。
雀不落里的火光在同一時間褪淡消散,最后一抹猩紅隱去時,蕭復暄在余光里瞥見了一抹白。
他轉(zhuǎn)頭朝那抹白色看去,就見雀不落的那棵巨樹根枝多了一道長長的裂口,不知是“封薛禮”的陣局所致,還是方才那些殺招引起的。
而他余光里瞥見的白色,就出現(xiàn)在裂口附近。
那是一抹白玉精,順著樹干蜿蜒而上,正要去護住裂口。而就在那抹白色仿佛有靈一般去包裹裂口時,他隱約聽到了一聲極輕的響動。
那響動透著一點喑啞,但他還是依稀能分辨出來。
那是鈴鐺的聲音。
……
那是夢鈴聲響。
第82章
伊始
烏行雪低頭看去,
就見自己腰上墜著的小小鈴鐺竟然真的在晃動,仿佛對樹根上流淌的白玉精有所感應似的。
那夢鈴上的裂痕明明還在,尚未全然修復,
他也沒有親手去搖,
但夢鈴就是響了。盡管只有很輕的一聲,
盡管透著喑啞,但它確確實實響了。
烏行雪其實沒弄明白它為何忽然作響,
他此刻也顧不上弄明白了。
因為在夢鈴發(fā)出輕響的那一刻,他塵封的記憶驟然出現(xiàn)松動,數(shù)不清的場景和畫面紛至沓來。
那些曾經(jīng)最為熟悉的記憶如海一樣撲過來,
他淹沒于其中,
站著,
看著,
卻帶著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就像一個倚坐窗邊的閑散之人,翻看的是別人的話本。
良久之后,他才在涌上來的情緒中慢慢意識到,
話本里的人是他自己。
后來的那一切都是以什么為開始的呢……
哦,是了。
落花山市。
數(shù)百年之前,還是靈王的烏行雪就誤入過封家那條亂線。
那天,
他在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里看見了數(shù)以千計的靈縛,察覺到那些靈縛皆因蕭復暄而聚集,
所以他改動了蕭復暄的記憶,而后便去了封家。
他就是在那里意識到時間不對的。
但他沒能來得及斬斷那條線,因為在質(zhì)詢完封徽銘后、在他動手之前,
他被那條亂線橫掃了出來,
一并掃除的,還有他在那條線里的大半記憶。
他忘了自己進過那條亂線,
也忘了在封禁之地以及封家碰到的所有。甚至連怎么回的仙都,都有些模糊不清。
只記得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身在坐春風里了。
坐春風跟人間相似,總是過著一樣的時節(jié),有著一樣的時辰。后來的烏行雪對于很多事都記不大清了,卻總記得那天他回神時的怔愣。
當時坐春風外的天色剛有些微微的亮意,那種干凈如水的青藍從烏色的天邊透出來。那時候已經(jīng)是暮春了,但掃進寬大窗欞的風卻依然帶著涼寒。
烏行雪盯著那抹天色看了好一會兒,又垂眸看著支著頭的手,半晌才回過頭,眸光掃過整個屋子。
小童子里算作哥哥的那個正跨過門檻進來,手里裝模作樣搭著個拂塵。那拂塵潔白的尾巴快有他半人長了,就顯得他格外小。
童子一進屋就道:“大人!大人你可算有動靜了,我們以為你碰著什么事了,回來后就一言不發(fā)坐在窗邊�!�
他說著說著,注意到了自家大人神色不對,疑惑道:“大人……你看什么呢?這屋里怎么啦?”
他跟著烏行雪掃視了一圈屋內(nèi),沒覺察有什么不對。只看到墻邊有他們兩個小童子磕漏下的松子殼。
他默默挪了幾小步,擋在松子殼前,把拂塵背到身后抖掃了一下,悄咪咪把松子殼清了。
那點小動作其實全落在烏行雪眼里,若是放在平日,他定然覺得好笑,借機逗這小不點幾句。但這會兒他卻全無心思,他輕蹙著眉,問小童子:“我在這坐了多久了?”
小童子道:“唔……兩個時辰吧,也快一夜了�!�
烏行雪輕聲重復:“一夜?”
小童子不明所以,點頭道:“對啊�!�
烏行雪:“所以我昨夜就回來了?”
小童子眨巴眨巴眼:“是啊�!�
烏行雪沉默下來,眉心卻依然不見松。
小童子很少見到他家大人如此表情,問道:“大人你怎么啦?”
烏行雪沒有立刻回答。
他其實也說不清是怎么回事,只是覺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事。以至于之后的一切都顯得有些恍惚,不那么真實。
他自己腰間就掛著夢鈴,給別人造過一場又一場的夢,對這種陡然間的恍惚便格外敏感。
但他又知道應該不是夢,畢竟這世間能給他造夢的,除了他自己,應該很難找出第二個人了。
窗臺上有淺緋色的落英,小小地積攢成了一堆。烏行雪手指撥了撥花瓣,又輕輕捻了一下�;ò暧|感微微有些涼,但真實至極。
他看著花瓣,緩聲問小童子:“我是哪天出門的,又是哪天回來的,回來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你還記得么?”
小童子點了點頭:“記得啊。”
烏行雪:“那你說說看�!�
小童子懵了。
他們兄弟兩個跟著靈王久了,便不那么怕了,有話也直說。于是他便直言道:“大人,你是嫌屋里太靜了讓我解悶嗎?還是怕我變笨了,時不時要考我記不記得住事?”
烏行雪終于有些失笑,輕蹙的眉心松了一些,半真不假道:“對,考你呢。快說,說錯了要罰的�!�
小童子委委屈屈“噢”了一聲,站直了開始背:“大人是前日接了天詔出門的”
烏行雪道:“前日哪個時辰?”
小童子:“……”
小童子就像背書冊背不出的學徒,翻著眼珠使勁想了一會兒,磨磨唧唧道:“應當是……應當是未時吧�!�
烏行雪點頭:“差不多,繼續(xù)�!�
小童子道:“大人前日未時接了天詔要出門,說這次事情稍稍有些麻煩,不肯帶上我們……”
小不點說著說著有了情緒,強調(diào)道:“看著我們滿地打滾也不肯帶。”
這話其實沒錯,烏行雪聽他說著,腦中便有那兩個小童子抱著梁柱撒潑的畫面。
他們確實鬧著要跟,他也確實沒帶。
因為他這回接的天詔光看看就知道十分繁瑣,涉及的百姓不少。但凡人名一多,地點一多,必然不是斬斷一條線、兩條線就行的。
尤其是里面還涉及到了一些孩童。
每到這種時候,他便不會帶上身邊這兩個小童子。
一來,反復往來于不同的亂線其實損耗很大,即便烏行雪自己都常有不適,需要休養(yǎng)調(diào)整,更何況這兩個小童子呢。
二來,他怕那兩個小童子看到一些孩童的經(jīng)歷,會想起他們當初在荒野飄零的日子。
再者……滿仙都的童子仙使都不是真正的人,唯獨他身邊這兩個例外。這兩個小童子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活生生的人,既然是人,便有心有情。他不太想在這兩個小童子面前清理那些亂線里不該存在的人。
人間孩童就應當含著松子糖、牽著上元燈,扁扁嘴逗逗趣,而不是去習慣什么生死殺伐。
小童子不知自家大人用心良苦,委屈完又道:“后來大人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們兩個看屋子�!�
烏行雪:“然后呢?”
小童子說:“然后大人還不過癮,非要戲耍我們�!�
烏行雪挑眉:“有么?”
小童子道:“有��!”
烏行雪洗耳恭聽,小童子掰著手指頭,道:“大人走了沒多久,日頭剛要往西落,應當是剛到酉時,我們兩個就接到了一封傳書�!�
烏行雪在亂線里所耗的時間哪怕再久,對于尋常人間來說,也不過是眨眼之間,至多不過幾個時辰而已。
小童子所說的酉時,正是他處理完天詔所說的那些事,剛到落花山市的時候。
山市熱鬧,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多。每次到了那里,或是去人間其他有意思的地方,烏行雪都會丟一封傳書出去,把那兩個小童子召下來。
嘴上說的是懶得拿劍,讓他們幫忙抱著,做些雜事。其實就是帶他們四處走走,游歷而已。
每次這兩個小童子都盼著傳書,接到了自然很高興,不過這回稍有些例外。
小童子說:“大人在傳書里說,你到落花山市了,召我們兩個下去。結(jié)果!”
他重重地說:“我們都要動身了,又收到大人另一封傳書,說山市今日有些凌亂,有家胭脂鋪子不知怎么翻了個推車,弄得滿山道都是脂粉味,說我倆會打噴嚏,就別去了吧,下回再說�!�
小童子說完氣哼哼地睨著烏行雪,烏行雪看他那模樣有些好笑。
但這出爾反爾的混賬傳書確實是他寫的沒錯。
傳書里的內(nèi)容倒也沒有瞎編,落花山市是有一家胭脂鋪子撞翻了一輛車攤。眼下說起這件事,烏行雪還仿佛能聞見那股隨風而走的脂粉味,濃得嗆人。
不過他改主意卻并不是真的因為那一車胭脂,而是因為他剛到落花山市就見到了蕭復暄。
說來有些奇妙……
明明他和蕭復暄在仙都時常在一塊兒,明明去對方的宮府連門都不必敲、穿行自如,明明情迷時會抵著鼻尖接吻,再親昵不過也再熟悉不過,但在人間忽然見到對方時,還是會有悸動和驚喜。
那天傍晚的落花山市上了燈,那些燈連成長長一串,紙皮上繪的花在風里轉(zhuǎn)著,煌煌成片。
他隔著燈火,在山市的人潮中看見蕭復暄。
那些穿梭于亂線,清理、斬殺所帶來的沉郁和困頓在那一刻消散不見,他抓著劍,沖蕭復暄笑起來。
有那么一瞬間,烏行雪心里生出過一個奇怪的念頭。
他忽然覺得……他和蕭復暄之間的初見就應該是這樣在熱鬧的人間,在落花臺下的山市里,在往來的人潮和燈影中驀然相遇。
而不是在空遼的仙都。
烏行雪逆著行人,正要抬步,就見蕭復暄已經(jīng)走過來。
他抬起的眼里映著燈火的光亮,問道:“天宿大人不是承了天詔去瑰洲,怎么偷偷來了這里?”
蕭復暄看著他,道:“等人。”
烏行雪的眼睛便彎了起來。
但他佯裝在人群里找尋一番,道:“哦,等的是哪個佳人,我要暫避一下么?”
蕭復暄有些無奈地看著他:“……烏行雪�!�
他平日常叫“靈王大人”,帶著幾分故意。“烏行雪”這個名字他叫過幾次,都是在私下,唇齒相接的時候。
以至于烏行雪聽到這個名字從蕭復暄口中叫出來,就下意識想起那些瞬間,于是……就連穿行而過的夜風都變得癡纏微熱起來。
烏行雪舔了一下唇,不再扯什么“佳人”之類的,直言道:“所以你是在等我,我召一回小童子還知道要傳封書呢,你連個話音都不傳,就這么干等?”
蕭復暄:“你不是也接了天詔?傳音未必能收到�!�
當時的烏行雪被山市的光迷了眼,沒有多想。很久以后再想起這句話時,他才忽然意識到,那時候的蕭復暄應該早就知道他接了天詔是做什么了。否則不會那樣回答。
那時候他聽到蕭復暄這句話,只是逗弄道:“我又不住在這,辦完事也時常會去其他地方。倘若我這次就去了別處,或者已經(jīng)回仙都了,那你豈不是白等一場?”
蕭復暄道:“那就再一紙傳音抓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