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烏行雪道:“既然魄鉤是桑煜的,那你就跟我去一趟桑煜那里吧�!�
方儲老老實實把魄鉤遞向他,忍不住道:“怎么能讓城主去他那里,應(yīng)該是他滾上門來賠罪才對�!�
“那倒不必。”烏行雪沒接那魄鉤,兩手空空穿過長廊朝門外走,“我受不了他那一身味道,最好別來�!�
方儲遞魄鉤也就是意思意思,見他沒接,十分熟練地塞進(jìn)了自己的腰囊里,而后道:“練尸道的確實會有些陰潮氣,不過桑大人已經(jīng)練到極境,沒什么味道了。”
但他轉(zhuǎn)而又反應(yīng)過來,他家城主有些時候講究得簡直不像個魔頭,便沒再多話。
夢里應(yīng)當(dāng)也是個寒冬,照夜城霧蒙蒙的,張口便能呵出白氣。
烏行雪從黑色馬車上下來,進(jìn)了一座偌大府宅。
照夜城的邪魔們怪癖甚多,什么奇模怪樣的府宅都有。尤其他們練尸道的,府宅常常修得像地宮□□。
桑煜這座卻正常極了,乍一看,和京城王都那些朱門大戶無甚區(qū)別。不過進(jìn)了門就不同了
尋常人家的廳堂兩邊放的是客椅,他這兒倒好,倚墻擺了一圈黑沉沉的棺材。
棺材蓋上密密封了一圈棺釘,還鋪滿了黃紙符,隱約能聽見一些切切嘈嘈的笑聲。
若是哪個百姓來此,恐怕會被那笑聲嚇破膽。
但烏行雪卻視若無睹,帶著方儲穿堂入室。
桑煜的手下們步履匆匆追在他們身后,又不敢靠得太近,又要試圖阻攔:“城主,城主,城主��!”
“說啊,我聽著呢�!睘跣醒┠_步并未停,他姿態(tài)是不疾不徐,卻常常一步就瞬間到了廊橋另一頭,詭譎得很,弄得邪魔手下亂無章法。
“我們桑大人他、他這會兒不太方便見客�!笔窒聜冋f。
桑煜在照夜城慣來囂張,連帶著府上的手下也一樣。倘若進(jìn)府的是其他人,他們早就動手了,嘴都懶得張。但偏偏是烏行雪,他們根本不敢動手,只好動動嘴皮子。
烏行雪“哦”了一聲,道:“方不方便那是他的事,與我何干,我問他了么�!�
手下們:“……”
他如入無人之境,幾道折拐,在一間高屋前瞬間止步。
不用說,也知道桑煜就在這屋里。因為整間屋子縈繞著極為濃郁的陰潮氣,濃得就像這里埋葬過數(shù)萬人似的。
這回就連方儲都覺得味道太重了。
烏行雪皺了一下眉,全然不加掩飾地抵了一下鼻尖。
手下們:“……”
他們攔無可攔,只得高聲沖屋里叫道:“大人,城主來了!”
他們似乎想靠近屋門,又畏懼靠近,一個個像餓綠了眼睛又骨瘦如柴的狼犬。一方面那里有他們覬覦的食物,一方面又因為不夠強(qiáng),望而卻步。
屋里沒有任何回音,倒是有些極低的人聲,像被封了一層結(jié)界,粘膩模糊。
而那縈繞的陰潮氣卻驟然變得更濃了。
“大人”手下們還要叫。
烏行雪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動了一下,就聽“砰”的一聲巨響,那扇緊閉的、封了禁制的屋門被無形之力猛地轟開。
它們撞上墻壁,發(fā)出重重的聲響。
濃稠潮濕的陰氣從門里流瀉出來,像蓬然的灰霧。
烏行雪偏頭避開,再轉(zhuǎn)回來,終于看清了門內(nèi)景象
擋簾大敞的臥榻,滿屋半干未干的血味還有糾纏交錯的影子。
禁制一破,原本悶在其中的聲音便毫無遮擋地流瀉出來,撞在墻壁、門窗上,忽悶忽亮。
邪魔向來只求歡愉,無心無肺,更沒有尋常人的廉恥道義。
就見那桑煜朝門外一瞥,又瞇眼轉(zhuǎn)回去。過了片刻才不慌不忙地翻身而起,在交錯的身影中支著腿坐在榻上。
他啞聲沖門外道:“城主怎么來了,我這剛巧在劫期,實在太冷了,便叫了些人來取暖,沒能去堂前迎,得罪了。”
烏行雪沒有表情,倒是方儲轉(zhuǎn)開了眼。
那桑煜看見,笑了起來:“怎么,劫期不都是這么過么,不靠這些,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他被那幾個人影摟抱著,身上又全是汗液,確實不顯寒冷。
只是那汗液瞬間就干了,他極輕地打了個寒戰(zhàn),然后抓過其中一人的手,在環(huán)抱下飲了血。
被咬住手的人先是沒有反應(yīng),許久之后開始發(fā)抖、掙扎。
桑煜丟開那只手,朝后倚靠在另一人身上,帶著嘴角的血跡看向屋門口那位大魔頭。
他聳著鼻尖,裝模作樣嗅了幾下:“嘶對了,我聽手下的人說,城主前幾天也是劫期啊。”
“嘖,修咱們這些的,無拘無束,什么都好,唯獨劫期難捱,境界越高越是難捱�!鄙l闲χ溃骸澳俏业故怯行┌参苛�,起碼城主必定比我難受多了�!�
“不過我從沒見城主在劫期捉人回去,您都是怎么過去的呢?我實在好奇,就派了些人幫我留心留心,看樣子,他們這是回不來了?”
他顯然知道烏行雪為何而來,索性不加掩飾,攤開來說。他假惺惺地嘆了口氣道:“兩個可憐東西,不過這兩個可憐人昨天給我講了件很有意思的事�!�
他朝烏行雪看過來,道:“聽說城主劫期這幾天,他們在雀不落瞧見了一個人,懷疑自己癔癥看錯了。既然那兩個可憐東西已經(jīng)死了,那我?guī)退麄儐栆粏枴?br />
“城主,為何劫期這種日子,天宿上仙會在你那雀不落�。俊�
第33章
封口
桑煜那話一問出來,
整個屋內(nèi),甚至整個桑府都靜得落針可聞。
他那些手下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過頭來,數(shù)十雙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烏行雪身上。這種時候,
即便是“城主”這個身份也壓不住那份窺探和好奇。
唯一沒敢顯露出絲毫窺探的,
只有烏行雪身邊的方儲。
“城主?”桑煜換了個姿勢,
又叫了一聲。他在自己的地盤,比在府外還要放肆一些,
“看來城主”
話未說完,烏行雪打斷道:“還講了什么?”
桑煜一愣,沒反應(yīng)過來。
烏行雪又重復(fù)了一遍:“你那兩個小玩意兒還講了什么?”
這次,
他連尾音都沒再上揚(yáng)。聲音輕飄飄的,
卻是往下落的。
方儲終于忍不住轉(zhuǎn)頭看向自家城主,
嘴唇動了幾下,
似乎已經(jīng)開始緊張了。
桑煜也有一瞬間緊繃,但他轉(zhuǎn)而又放松下來,不知是故作姿態(tài),
還是因為劫期吸飽了氣血,正在興頭,覺得自己無所畏懼。
“那說得可不少。”他笑著說:“看來城主很是在意……哦不,
是十分忌諱這個話題啊。為何呢?我自打聽那兩個可憐人講了這些,就一直在想,
為何呢?”
“你說劫期這東西,無非就是手里死的怨魂太多了,時不時的,
給咱們找點兒不痛快罷了。”桑煜整個人都透著極度歡愉過后的懶散,
“普通人雖然效用不大,但好捉。仙門弟子呢,
難捉一些,拿他們來壓克怨魂,確實有用得多。至于仙都的那些,照理說應(yīng)該是至上佳品了,只是沒辦法弄到手而已。就算僥幸弄到了呢,也沒法用,仙氣跟咱們這滿身陰邪氣根本融不到一塊兒。想當(dāng)初……”
桑煜說著說著頓了一下,似乎一瞬間忘了下文,但他又很快嗤笑著接上:“總之城主,我確實全無半分惡意,就是在想,咱們城主是找到什么好法子了么?”
他支著下巴,目光從半瞇的眼睛里直直望過來:“那可是掌刑的天宿上仙啊,咱們照夜城的人避之唯恐不及,聽見名字都恨不得繞道走的天宿上仙,城主究竟是用了什么好法子,讓那樣的人為你所用呢?”
他掃量著烏行雪單薄的素衣,沒看出絲毫陰寒難忍的樣子,道:“我看城主這劫期應(yīng)當(dāng)過得還不錯,所以城主,看在同住照夜城的份上,能透漏一二么?總是捉一些仙門弟子,實在沒意思,我也想弄一兩個小仙試試�!�
邪魔的劫期,一場比一場難熬。這回捉一兩個百姓能捱過去,下回就得三五個,再下一回更甚。
如此下去,終有壓不過去的時候。百姓沒用了,就得找仙門弟子,仙門弟子再沒用了呢?
桑煜在尸道上已經(jīng)快修到頭了,始終無法更進(jìn)一步,這其中就有劫期的緣故。他在照夜城里,唯一能參照的,就只有城主,派人刺探也是意料之中。
烏行雪始終沒有打岔,聽他說著。話說多了,自然會透漏他究竟知道多少。
聽完,他說:“我其實也有一事不解。”
桑煜:“何事?”
烏行雪道:“你為何覺得,你問了,我就會告訴你?”
桑煜笑起來:“我自然知道沒那么容易問出來,要不城主怎么能一騎絕塵地做著城主呢。再加上,剛剛城主如此在意和忌諱,想必那法子不能輕易讓人知道�?墒浅侵靼 找钩堑娜耸裁雌猓盍私獠贿^了。咱們不講交情的,您看我養(yǎng)的這些狗”
他掃過門外那些手下:“哪個不想找到機(jī)會咬我一口呢?這樣的人多了,也難安睡啊。想要咬我的,不過是這么些東西,想要咬城主的,就難說了。”
“倘若,其他人也知道城主懷揣秘法呢?”
烏行雪似乎并不意外,輕點了一下頭,道:“看來你的兩個小玩意兒確實嘴快,那你覺得,這些話告訴多少人,會對我起作用?”
桑煜臉側(cè)骨骼動了一下,似乎牙關(guān)緊繃了一瞬,但他還是繼續(xù)說道:“我想想……”
倒不是他真的毫不忌憚,而是有句話確實沒錯,照夜城不講交情,照夜城里的人也很少互相招惹。因為一旦把身邊的邪魔都變成餓狼,虎視眈眈,確實無法安睡。
桑煜不是不怕烏行雪,而是兀自掂量過,一個安渡劫期的辦法和引得群憤餓狼環(huán)伺相比……怎么算,都是前者分量輕。
“崔陰?常辜?鴻光老道?”桑煜慢聲報著名字,都是照夜城里少有人敢招惹的人物。
他報了幾個,忽然停了口,因為他發(fā)現(xiàn)烏行雪認(rèn)真在聽。
那么多話,就名字這里聽得最為認(rèn)真。
桑煜臉色一變。
烏行雪卻道:“七個,還有么?”
桑煜這次真的蹙起眉來:“城主何意?”
烏行雪道:“我說,這才七個,還有么?既然來跟我要秘法,總得多一點底氣。”
桑煜抓過臥榻邊的長袍,目光卻一點不敢從烏行雪身上移開,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烏行雪忽然抬腳跨過門檻,方儲連忙跟上。
那一瞬間,桑煜攥著長袍的手指抽動了一下,幾乎立刻又報了三個名字。
“十個�!睘跣醒┯謫枺骸斑有么?”
桑煜短促地笑了一聲,手指已經(jīng)曲了起來。新鮮吸入的氣血在血脈下汩汩流動,脖頸和臉色浮起了經(jīng)脈的痕跡,他說:“那可是天宿上仙,這么稀奇的事,您猜”
他最后一個字音落下的剎那,就見蒼白人影如鬼魅般動了一下。
一陣?yán)滹L(fēng)從他面前拂掃而過,他只是輕眨了一下眼。再回神,就見那大魔頭還站在原地,只是袍擺輕晃,手里多了一把長劍。
桑煜:“你�。�!”
烏行雪歪頭道:“我什么?”
下一刻,門外那些包圍著的手下們齊齊發(fā)出了尖利慘叫。
那慘叫很奇特,叫到一半戛然而止,變成了“嗬嗬”的空音。
接著,比屋內(nèi)還要濃重的血味彌漫開來。就聽數(shù)十聲重物落地的悶響那些手下已然尸首分離,頭顱滾落在地。
他們死得太快,身體還站著,斷裂的脖頸血液噴涌。
同樣因為太快,烏行雪的劍上只沾到了剛剛噴涌出來的幾星殷紅。
他握著劍輕甩了一下,那些血便沒了蹤跡,倒是白霜順著劍柄迅速朝下蔓延開去。
傳說,烏行雪兩手空空從不拿劍。
桑煜聽說過,但因為同是魔頭,他們之間沒交過手,所以他從未親眼見過。直到此刻……
他飛速朝方儲瞥了一眼,就見方儲腰間只剩下空空的劍鞘。
砰�。�
房門在烏行雪身后重重一撞,瞬間關(guān)上,不見一點縫隙。
偌大的屋內(nèi)燈燭驟熄,猛地陷入漆黑。
那一刻,桑煜才終于意識到自己似乎算錯了什么。他不再“城主長”“城主短”地言語推拉,劈聲道:“我只是要一個秘法”
一個秘法而已?!觸了什么逆鱗,何必如此?
他根本無空細(xì)想,當(dāng)即燃了十張金符。
一瞬間,整個桑宅數(shù)百口黑棺暴起,紙符齊動,棺蓋炸開。在四濺的棺釘中,陰尸嗥叫而來,直奔主屋。
可是沒用。
他曾經(jīng)覺得自己距照夜城主也就一步之遙,跟烏行雪差的,也不過就是一分。只要挑對了日子,那一分也不是什么天塹鴻溝。
他今日之所以如此,就是覺得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日子。
因為那兩個已經(jīng)沒命的手下曾通報說,烏行雪看起來并不是很好。
這在邪魔看來,再好猜不過無非是仙氣和邪魔氣相撞的結(jié)果。
照夜城主會做沒把握的事么?
不會的。
既然天宿上仙去了他的雀不落,那仙邪相融的法子他一定是有的,只是完全相融還需要時間,在全然相融之前,他使不了全力。
如此一來,那相差的一分便沒了。
這是桑煜的底氣。
但直到他被烏行雪攥住脖子,摁在冰冷的墻上,整個屋子充斥著陰尸爆體而亡后難以言說的味道,他才意識到,自己又算錯了一點。
他睜大了眼珠,艱澀開口:“怎么會……你身上,為何一點仙氣都沒有?”
既然渡了劫期,不管相融得如何,烏行雪身上一定會沾著天宿上仙的仙氣。之前他這屋里陰潮氣太重,探尋不清,現(xiàn)在離得如此之近,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嗅不到一絲一毫的天宿仙氣。
“你……”桑煜眼里被逼出血來。
然而烏行雪卻根本沒答他的話,只輕聲道:“除了那十個,還有誰?”
桑煜牙齒泛著血沫,道:“一傳十……十傳百……城主要怎么阻止呢?等傳出了照夜城,傳到人間……再,再傳上仙都……城主又要如何阻止呢?”
烏行雪偏開頭,手指隔空一抓。
那些陰尸血肉里鉗著的棺釘便統(tǒng)統(tǒng)落到他手里。
每根棺釘帶著咒符,沾著血肉,數(shù)寸來長。
烏行雪看著他,道:“死了就不會再傳。”
桑煜瞳孔驟縮,他身作魔頭,第一次如此近地感覺到周身發(fā)寒。不是那種怒張的殺意,而是像劫期的寒意一樣,從骨頭縫里一點點滋生出來流遍全身的恐懼。
“怎么……城主要……一個一個……殺過去嗎?”桑煜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