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機器人沒有反應(yīng)——這并不奇怪，時間太短了，現(xiàn)在還不是醒的時候，需要再耐心等等。
等不是問題。
宋邊霽取過筆記本電腦，坐在床上陪他，他們的一只手交握著，機器人的金屬部件也染上淡淡溫度。
電腦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碼跳出來。
宋邊霽嘗試擇出導(dǎo)致眩暈的代碼，可惜不算成功。
這種遠程修改，遠比換個零部件難得多。如影隨形的眩暈、疼痛、不適，和2603的整個過往糾纏在一起，讓機器人有了微弱的反應(yīng)。
被他握著的手張開，又因為手指無力，慢慢合攏。
像是殘余電流導(dǎo)致的微弱反射，又像是想要握住什么，摸索著尋找。
系統(tǒng)扯著目標的袖子，徇私枉法地往宿主手里送，裝作沒看到劇情變化的提醒。
——在劇情里，不論哪個30天，主角團的日子都不太好過。
一點都不好過，克洛的傷是個導(dǎo)火索，幾乎直接導(dǎo)致了主角團的內(nèi)訌爭執(zhí)，矛盾不斷升級，最后分崩離析。
對于一個故事來說，這大概是個被一筆帶過的常見背景：主角曾經(jīng)年少輕狂，鑄成大錯。當(dāng)初的同伴或反目、或遠走、或沉寂，也有黑化成反派的，在以后的日子里糾纏不休。
多年后，主角脫胎換骨重生，一路艱辛走到盡頭，和渡盡劫波的同伴重歸于好，在夕陽里緬懷往事，提起幾個早就褪色的名字。
相逢一笑泯恩仇。
……再常見不過的劇情。
系統(tǒng)把劇情揉成賽博廢紙，踩了幾腳，扔進垃圾桶。
回溯到第三十六次，因為龍?zhí)椎牟慌浜�，主線劇情也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改變。
主角團沒能重新得到2603的死后機器人。
這是個連鎖反應(yīng)的開端——得不到機器人，就沒法改造有能力做軌跡預(yù)測的總處理器，對主角團的戰(zhàn)力是種毀滅性的打擊。
就在不久前，系統(tǒng)得到提示，主角團把一次S級任務(wù)搞砸得一塌糊涂。
這些人已經(jīng)早就不記得……怎么在沒有軌跡預(yù)測的情況下，靠自己的本事完成任務(wù)，找準出路了。
倒是記得怎么內(nèi)訌。
鋪天蓋地的傳單攻勢有效果，走投無路的主角團，狼狽到這個地步，已經(jīng)開始打起彼此的主意。
究竟要不要再找個人，安裝中央處理器？
找誰來做這件事？
如果找錯了人，安裝了中央處理器的人心懷不滿，蓄意報復(fù)，有了軌跡加成，豈不是一報復(fù)一個準？
……
聽見沒完沒了敲門、撞門甚至砸門聲的系統(tǒng)，甚至有點想把主角團也揉成賽博廢紙。
宋邊霽放下手提電腦。
他沒什么表情，像是早知道有人會來，又像是早就在等這些人。
宋邊霽垂著視線，淺灰色的眼睛柔和，摸了摸機器人的額頭，把被子掩好，起身下床。
系統(tǒng)跟著他離開臥室，看見那雙灰色的眼睛，莫名不安。
——說實話，宋邊霽其實比穿書局更清楚，這三十天里會發(fā)生的任何一件事、任何一條軌跡。
門外站著的是主角團。
這么說不嚴謹，應(yīng)當(dāng)說，門外站著的是2603曾經(jīng)的“朋友”。
一起長大，一起從垃圾場里沖出去，一路向上奮斗，一起走到天上城的“親人和摯友”。
“……是我們弄錯了事。”
許云程艱難出聲：“我們誤會了他，他那時候落了單，吃了虧，落在那些人手里，我們不知道……”
門外的人不可謂不狼狽，一個個要么掛了彩、要么灰頭土臉，好像痛悔，好像知道了疼。
“你們不知道，還以為他是故意不給你們提供軌跡�！彼芜呾V垂著眼，接過話頭，“所以生他的氣�！�
許云程怔住，看著這個神秘的程序員，神色迸出些壓不住錯愕。
“這次任務(wù)，你們跟對面的核心成員有交手，才從對方口中知道這件事，知道他受了那么重的傷�！�
“這些年，你們之間的誤會越來越多，隔閡越來越深，都是因為交流太少，互相之間太多誤解了。”
“你們曾經(jīng)是親人，是手足，是最好的朋友。”
“你們現(xiàn)在來接2603回家，你們再也不讓他預(yù)測軌跡了，以后大伙好好在一起，你們要和他認錯，好好照顧他�！�
宋邊霽一口氣背完，流暢得像是在念什么感人至深的演講：“……還有嗎？”
門外的人影幢幢，卻鴉雀無聲，僵硬得像是被施了什么定身術(shù)。
——沒人能想明白，這個古怪異常的家伙，怎么能把他們準備說的話，一個字不差地提前說出來。
難不成這人也能預(yù)測軌跡？？
驚懼懷疑的視線，還沒來得及徹底落定，就被宋邊霽打斷：“我不能�！�
他只是聽過實在太多次，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自然就變得會背。
如果他能預(yù)測軌跡，在最初的幾個“30天”里，他就不會在完全不了解這些人的前提下，輕易相信這些話，把2603交給這些人。
……
明明那個時候，機器人就已經(jīng)牽著他的手腕，怎么哄都不松開。
全世界最好哄、最乖的機器人，烏潤的眼睛安靜地看著他，像是有些話要從眼睛里淌出來，卻沒辦法張開口。
宋邊霽閉上眼睛，片刻后睜開。
他致力于忽略一些記憶，不算成功，看著門外的人影，解剖床上的畫面還是冒出來。
2603靜靜望著他，清秀的眼尾是電流灼燒的痕跡，身體已經(jīng)被肢解，空空的胸膛和腹腔，滿地拆毀的零件。
“我們，我們一開始沒想這么做�！庇腥烁�，拙劣地拼命解釋，“沒辦法，到了那一步?jīng)]得選……”
這不算是謊言，主角團一開始的確沒想拆掉2603，甚至的確“懺悔”、的確“追憶往昔”，想著要把2603接回去，重新好好生活。
可寄生在一棵樹上的攀藤，在風(fēng)和日麗、營養(yǎng)充足的時候，尚且能忍得住不去剝削偷蝕——到了數(shù)九寒冬，艱難度日，又怎么忍得住。
反正樹已經(jīng)死亡，殘留的軀殼也存在不久。
“他本來也只剩三十天了�！庇洃浝锏娜擞俺粤Φ卣f，“我們，我們想著……”
宋邊霽握住口袋里的電磁槍。
慘白的燈光下，冷灰色的眼睛叫人心頭打怵，莫名從脊后透出森寒。
“不行不行，這樣不行！”系統(tǒng)嚇了一跳，繞著宋邊霽打轉(zhuǎn)，“把主角團干掉，世界線就要崩了。到時候我們能走，你要被帶著一起崩掉，就真不一定能重來了……”
宋邊霽聽不見它的話，但系統(tǒng)嚴重懷疑，目標可能就是這么打算的。
因為這是最沒有后患的處理方式——先把機器人修好，然后拉著主角團一起毀滅，把世界線弄崩，放他們走。
雙方詭異地陷入寂靜。
宋邊霽單手扶著門，沒有立刻行動，似乎還在計算，又或者是衡量。
……但人畢竟不是中央處理器。
人的大腦出于某種原因，經(jīng)常會或無意、或下意識地忽略某些可能。
比如這時候的任何一個人，大概都絕對沒考慮過，臥室的門會被推開。
機器人從里面走出來，穿著很舒服的睡衣，頭發(fā)睡得亂糟糟。
宋邊霽倏地回身，張了張口，竟然沒能出聲。
“早上好。”莊忱打了個呵欠，半睡半醒往廚房游蕩，“我來做早飯�！�
他困得視野不清，差點撞在門框上，被宋邊霽一個箭步過去，攬在胸口攏住。
他的機器人拿額頭輕輕撞他，小貓似的力道，半閉著眼睛：“早上好�！�
宋邊霽收攏手臂，身體逐漸恢復(fù)知覺，聽見自己慢慢跟著重復(fù)這三個字。
門外有人再忍不住，急著喊：“阿忱！”
機器人循聲看過去。
剛整理好的源代碼明滅閃爍，讓漆黑的眼瞳里仿佛透出流光。
年輕的機器人不認識門外的人，眨了下眼睛，溫潤的眉宇里有些茫然，握住宋邊霽的手腕，視線陌生。
第97章
第六世界完
宋邊霽擋住不相干的人。
堵在門外的人影大概察覺到什么，
生出濃濃不安，趕在門被關(guān)嚴前急著喊：“等一下！我們——”
剩下的聲音變得模糊，像是什么受潮的唱片，
發(fā)出拙劣的嘎吱聲響。
莊忱第一次近距離觀摩這扇門的隔音效果，
有點感興趣，
探出腦袋想研究材料，
視線卻被身影攔住。
宋邊霽站在他面前，
捧著他的頭頸，淺灰色的眼睛一動不動看著他。
莊忱眨了下眼，收回注意力抬頭。
確實有點事得提前說明。
“我整理了我的源代碼�！鼻f忱說，
“刪得太多，沒法跟他們走了�！�
有中央處理器，
又有劇情，推測出門外是什么人并不難，沒必要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但不認識就是不認識。
莊忱刪得挺干凈，
剛才往門外看過去，
一張臉都不眼熟。
宋邊霽低著頭，
像是想要說話，張了張口卻又沉默，
只是把他抱在懷里，輕輕摸他的頭發(fā)。
那些能做最精密調(diào)試的手指，
因為力道克制到極點，
幾乎有些微微發(fā)抖。
“……有點冒險�！彼芜呾V找到自己的聲音，
把機器人攏在胸口，
輕聲說，
“刪掉這么多，可能會誘發(fā)數(shù)據(jù)迷蹤，
數(shù)據(jù)庫紊亂，忘記自己是誰�！�
可以說，門外的那些人，參與了2603一切基礎(chǔ)源代碼的構(gòu)建。
刪掉那些記憶，就像一幢房子，敲掉框架、砸毀地基，剩下來的空中樓閣很不穩(wěn)定，在重新補全之前，都時刻有坍塌的風(fēng)險。
“要是我忘了，變成家務(wù)機器人�！鼻f忱問，“還要我嗎？”
他的人類大概聽不了這種話。
攬在他背后的手臂驟然收緊，用上想把金屬機械勒進血肉、熔進骨骼，然后他們一起跟著崩毀的世界線變成一團無法分辨的廢墟的力道。
不輪到了什么時候，宋邊霽的語氣永遠比真實狀況穩(wěn)定。
在源代碼寫下的記憶里，他被拆成一堆零件那次，宋邊霽一身狼藉地回來，跌跌撞撞回到解剖臺前，迎上他的視線，淺灰色的眼睛還是會笑。
人類靠著解剖臺坐下，陪他一起等著世界線崩毀，語氣還平靜柔和到像是天還會亮。
……但即使是這樣，這一次，響起來的聲音也帶了細微的輕顫：“不會放你走�！�
“隨便變成什么。”宋邊霽說，“不會再放你走了�！�
莊忱摸摸他的頭發(fā)：“可能變成凌晨三點二十九叫你起床的鬧鐘�！�
宋邊霽：“……”
這種假設(shè)當(dāng)然是玩笑，用來適當(dāng)活躍和輕松氣氛，莊忱自己凌晨三點二十九都起不來。
他已經(jīng)完成了改造，已經(jīng)整理好了源代碼和數(shù)據(jù)庫。一幢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破房子被徹底拆除，暫時只剩下滿目煙塵。
但不破不立，完成了這一步，剩下的路就沒那么難走。
不難走，他們可以走出三十天。
所以不該難受、不該太嚴肅。
過去的事只是幾行數(shù)據(jù)，新的核心源代碼里有大片空白，等著記錄未來。
年輕的機器人微仰著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唇角卻抿起來，黑眼睛里透出點笑，揪了揪掌心扎手的短發(fā)，準備去弄點早飯。
還沒走出人類的實際控制區(qū)，手腕就被溫暖干燥的掌心攏住。
“你得讓我醒一分鐘�！彼芜呾V說。
莊忱怔了下。
淺灰色的眼睛看著他。
看著他——只是看著，仿佛這就是要做的全部了。
聲音輕緩柔和，落在耳邊，像是穿透時空的夢囈，又分明是從未有過的清醒。
宋邊霽說著“不會放你走”，但其實并不禁錮他的活動，反而邁了一步，跟上他，抱住單薄的機器人。
“三點半，我來抱你�！彼芜呾V說，“摸摸你，給你蓋被子，哄你睡覺�！�
宋邊霽問：“是不是能抱住的小鬧鐘？”
這種用來哄“只會擦窗戶和腦門的家務(wù)機器人”的語氣，讓懷里相當(dāng)厲害、中央處理器穩(wěn)定運轉(zhuǎn)的機器人低著頭，輕輕笑了一聲。
整理數(shù)據(jù)庫的時候，莊忱其實做了一些不短的夢。
一些久遠到他也沒什么印象，還是少年的2603，還沒變成半人半機器，還在設(shè)想著有一個家。
家是什么樣？
這問題就有點超綱了，根據(jù)舊世界留下的定義，大概是能讓人休息、能跟在“回”這個字后面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