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這是顆大氣層相對稀薄的星球，晝夜溫差極大，氣候惡劣，生存艱難，但不得不承認……景色很美。

    很美，恒星墜落的時候，像是要把天空熔化。

    機器人2603點了點頭，把擦干凈的手抬起來，交給冤大頭的收貨人。

    2603的死亡其實很平常。

    很沒什么波瀾——那次失敗的任務(wù)并沒立刻殺死他，他用破銅爛鐵、廢零件和鐵線臨時修復(fù)了身體，去醫(yī)院的時候，還曾經(jīng)被副隊長卡修斯質(zhì)問。

    那之后，2603回到自己的住處，嘗試計算出治療克洛的軌跡。

    不太成功。

    不僅僅是因為他和主角團疏遠太久，缺乏克洛的相關(guān)資料，也是因為中央處理器開始失控。

    他的腦海里展現(xiàn)出的軌跡，開始不受他主觀意愿控制。

    那些軌跡和別人無關(guān)，是他的——他的死亡，很多種可能，這其實是種危機預(yù)警機制，代表機體已經(jīng)到了性命攸關(guān)、相當(dāng)危急的時候。

    數(shù)不清的軌跡里，他在最后三十天，被惡作劇改造成負責(zé)家務(wù)的居家型機器人，被寄給同一個地址，同一個人。

    那是些很不錯的夢。

    任何一個人，在臨死前能做這種夢，大概都會覺得滿足。

    2603忍不住做完了那些夢，醒過來，身邊很安靜。

    很安靜，落下來的恒星在燒，燒得滿眼紅燙，像是只要掉進那片光里去，就能熔成灰燼。

    2603想去散散步，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爬不起來，身體的每個角落都在灼燒，卻又寒冷異常，力氣融化消逝，知覺潰散。

    ……也就是這樣。

    并沒有發(fā)生更多的事了。

    凡是定制了死后機器人的，廠商都會監(jiān)控客戶的生命體征，發(fā)現(xiàn)芯片報警，自然會去接手處理。

    2603變成機器人2603，扔在倉庫里兩個月，漆黑安靜的地方很適合休息，日子不難過。

    第三個月，他又一次被送到無數(shù)個軌跡指向的地址。

    喝了姜汁可樂，睡了好覺，吃了包子，在傍晚散步，日子更不難過。

    恒星西沉，天色開始暗淡，溫度迅速下降，無處不在的寒氣涌上來。

    莊忱想關(guān)掉溫度感知模塊，被宋邊霽攔住，相當(dāng)厚實的外套壓下來，把機器人整個裹在里面，暖意一瞬間又盈滿前胸后背。

    宋邊霽去給他買熱牛奶，他們停在一片沒什么人的廢棄工地，高架在風(fēng)里微微搖晃。

    2603走到高架的盡端，坐下來，重新梳理了一遍記錄里的軌跡——所有軌跡都表明，共處30天并不是個最合適的選擇。

    每條軌跡的盡頭，宋邊霽都在第三十天選擇折返，這成了個無窮無盡的閉環(huán)，宋邊霽被困在三十天里。

    有多少條軌跡，就有多少個三十天，以中央處理器的算力，軌跡最終的總量難以估計。

    應(yīng)該放宋邊霽走。

    2603低著頭，讓系統(tǒng)變成的星星落到手上。系統(tǒng)今天發(fā)了兩萬封垃圾郵件，塞滿了主角團的郵箱，從第26個字母“Z”一直到第3個字母“C”。

    今晚天晴，沒有云，也沒有風(fēng)，天色變成純粹的藏藍。

    很適合放煙花。

    很適合放煙花。

    ……

    宋邊霽沒離開多久，帶著熱牛奶跑回來，在不遠處放慢腳步。

    年輕的機器人坐在高架上，微微低著頭，黑凈的眼睛認真看著他，額發(fā)和衣擺被風(fēng)吹得起落不定。

    “累了嗎？”宋邊霽輕聲說，“累了我們就回家，很近，一下就回去了�！�

    “是我的疏忽，我著急了，我們應(yīng)該慢慢來�！�

    宋邊霽朝他伸手：“接下來我們慢一點，每天只做一件事，好嗎？”

    莊忱沒考慮過這個因素，被他問得一怔，又覺得有道理。

    或許對2603來說，關(guān)掉一切感受模塊，是個相對穩(wěn)定的狀態(tài)——真實感受的復(fù)蘇，對早已經(jīng)殘破到極點的數(shù)據(jù)庫而言，是足以毀滅一切的海嘯。

    比起在這樣混亂洶涌的湍流里尋找秩序，重建邏輯，重新找回“自我”的認知，就這樣沉進去無疑輕松得多了。

    ……

    宋邊霽抬頭看他，靜靜地等。

    夜色越來越冷，黑寂的夜空像要沉下來，把那道身影也吞進去。

    “我有建議。”宋邊霽說，“我們應(yīng)該再看看日出，你還沒看過恒星升起來的樣子，和落下去不一樣�！�

    2603問：“很不一樣？”

    “很不一樣。”宋邊霽點了點頭，跟他保證，“可以等等看，它每天都會升起來，很好等的�！�

    好脾氣的機器人很好哄，也很好商量。

    那雙眼睛里并沒有“向往”這種情緒，2603殘存的代碼庫里也沒有……但既然很容易等，等一等好像也沒什么。

    只是再多等一天，再晚一天看煙花，差得并不多。

    ……

    “我可以跳下來嗎？”2603輕聲道歉，“我走不動了�！�

    宋邊霽朝他伸手：“我有個建議，我們打賭，你閉眼跳，我能接住你再轉(zhuǎn)三圈，沖刺五百米回家。”

    這回連安靜的黑眼睛也有點驚訝，年輕的機器人忍不住笑，很聽話地閉上眼睛，被風(fēng)撥了一下，就失去平衡，從高架上墜落。

    宋邊霽抱住他，和語氣中的輕松迥異，手臂用力到幾乎發(fā)抖，把人牢牢回護在胸口。

    機器人用的材料儉省，分量很輕，不是人類的觸感，輕飄飄地跌在懷里。

    像枯葉，像一片灰。

    像干涸的鬼魂。

    第94章

    夜晚的溫度驟降，

    寒氣已經(jīng)相當(dāng)明顯。

    缺乏大氣層保護的天空，星星亮得過頭，遙遙相對，

    各自沉默閃爍，

    呈現(xiàn)出某種奇異的銀灰色。

    宋邊霽發(fā)現(xiàn)2603在看他們的頭頂。

    清秀的眼睛漆黑空凈，

    過了一會兒，

    慢慢察覺到他的視線，

    就微微彎了下。

    2603其實很常笑。

    這種笑很淺很輕，像漣漪過水，不達眼底……但任何一個人看了，

    只要稍微有點良心，都說不出它不出自真心。

    宋邊霽低著頭，

    看著懷里的機器人，也不由跟著很輕地笑了笑。

    2603靠在他肩上，垂下來的手被他仔細攏著，

    擋住深夜的寒氣，

    懷里多出盒溫?zé)岬呐Ｄ獭?br />
    宋邊霽攏著他的手，

    幫他握住牛奶：“暖和嗎？”

    機器人垂著視線，看著自己的手，

    牛奶微燙，陌生的溫度暖洋洋熨著掌心。

    2603吃力地運轉(zhuǎn)數(shù)據(jù)，

    分析了一會兒，

    慢慢地說：“冷……”

    一個人，

    如果一直冷著，

    就很容易麻木到忽略“寒冷”的存在。

    但暖和一下，

    被毫無預(yù)兆的溫度包裹，知覺稍稍恢復(fù)，

    寒冷反而會變得極為明顯。

    這是規(guī)律，機器人也不能例外。

    年輕的機器人張著眼睛，靠在有規(guī)律心跳的胸口，手覆在熱牛奶上，慢慢開始覺得冷。

    深夜的寒氣仿佛無處不在，往骨頭里鉆。

    “不要緊，很快就能暖和�！彼芜呾V說，“我們快一點回家�！�

    宋邊霽并沒像打賭說的，抱著他轉(zhuǎn)三圈，再沖刺跑回家——倒不是要什么形象包袱，如果這樣效果更好，他會跑的。

    他試過了，在第九次“30天”里。

    以2603目前的數(shù)據(jù)庫狀況，還沒法對接這種活動強度，會觸發(fā)頭暈的殘余代碼。

    2603很容易頭暈。

    這種頭暈殘留在代碼里，很不好受，渾身的知覺像是被什么一點點吞噬溶解，只剩下仿佛踏空的麻木。

    麻木，無處可落的空洞茫然。

    昏，昏不過去；醒，醒不過來。

    這是第十九個30天里，宋邊霽知道的事。

    第二十一個30天，宋邊霽找出最能緩解頭暈的辦法，在第二十三個30天徹底總結(jié)成體系。

    年輕的機器人被抱著回家，溫暖的掌心攏住單薄后頸，隔開冷氣，力道柔和地慢慢按揉，一路輕緩摩挲。

    “陪我聊會兒天，行嗎？我怕寂寞。”宋邊霽輕聲說，“講故事給你聽。”

    對話可以維持一定的代碼活性，數(shù)據(jù)庫只要還能流動，就不會徹底陷入那種仿佛無處憑依的靜止。

    2603不怕寂寞，但聽說他怕，就努力打起精神，暈眩渙散的視線重新聚攏凝起。

    柔和的黑眼睛看著他，吃力地透出一點傾聽意味。

    宋邊霽收緊手臂。

    他能講的故事，其實也只有他們的三十天。

    ——第一個“30天”，他們倆的關(guān)系可沒這么好。

    寄過來的家務(wù)機器人被弄亂了數(shù)據(jù)庫，惡作劇輸入的指令勤快過頭了，每天要掃十次地、擦十五次窗戶、洗二十個碗。

    冤大頭的收貨人一覺睡醒，發(fā)現(xiàn)家務(wù)機器人拿著三塊抹布，地面反光、窗戶反光、鍋碗瓢盆都反光，自己的腦門也是。

    2603靠在他胸口，聽著這種相當(dāng)荒謬的指控，蒼白的唇角抿了抿，牽起一點弧度。

    宋邊霽輕輕捏機器人的耳朵：“不相信？”

    年輕的機器人靠在他胸口，臉色淡白，抿著不帶血色的唇角，黑眼睛里壓著眩色，也含著笑影。

    很淺的笑影，稍縱即逝，像是路燈的光線在眼底沾水一掠。

    機器人慢慢搖頭。

    第一個30天，對2603來說只是瀕死時的第一個夢。

    中央處理器的數(shù)據(jù)庫是不記錄夢的。

    宋邊霽也沒有證據(jù)，口說無憑。

    不信不信。

    冤大頭的收貨人并不氣餒，反正這種故事多的是，一個不信，還有另一個：“第二個30天，你一共熬了五十七鍋姜汁可樂�！�

    最初的幾次，2603的自我意識已經(jīng)湮滅到只剩零星，所以那些惡作劇的亂七八糟程序就尤為不可控。

    那些零星的自我意識，通常會在程序的間隙勉強醒來，很乖，很好哄，摸一摸腦袋就會笑。

    ……

    第三個30天，主角團開始摻和進劇情，宋邊霽第一次犯了錯，不小心把2603還了回去。

    幸而他察覺到不對，忍不住追過去的動作還算快，去得還算及時。

    躺在手術(shù)臺上，差一點就變成真正的代碼、差一點再醒不過來的2603，看見他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潤澤清透的黑眼睛朝他笑。

    那抹微笑很安靜，很輕松，像是遇到認識的故人。

    如果只是看那雙眼睛，一定無法把它和那些被拆得七零八碎的零件、還在冒火花的斷裂電線聯(lián)系起來。

    所以這個“三十天”嚴格來說，其實也并不滿三十天。

    他承認自己有些失控……全殲主角團這種事大概是會受罰，他會和這條崩潰的世界線分支一起崩解。

    但這也不錯。

    他坐在手術(shù)臺邊，陪著已經(jīng)被拆成零件的2603一直聊天，聊到電量耗竭，聊到世界碎得亂七八糟。

    世界線崩解在天亮之前，這是唯一值得遺憾的事。

    2603有點想散步，想看日出，想和姜汁可樂。

    沒能實現(xiàn)，托他幫忙。

    ……

    第四個、第五個30天，他們?nèi)タ慈粘�，在傍晚和清晨散步，他開始學(xué)著做姜汁可樂。

    有空閑時間，就順手給來添亂的主角團添點堵，他已經(jīng)總結(jié)出了經(jīng)驗，只要三十天內(nèi)世界線不崩就沒關(guān)系。

    三十天后……管他洪水滔天。

    他不去考慮三十天后的事，走到頭就折返，抓緊時間火速趕回去，接下惡作劇寄來的機器人。

    ……

    2603看著他，喉嚨的機械關(guān)節(jié)動了動，有些吃力地慢慢吐字：“逃不出去？”

    宋邊霽停在路邊，和家里一街之隔，已經(jīng)能看見窗戶透出的燈光。

    “為什么要逃？”宋邊霽輕聲說，“這樣很好�！�

    他不想逃，要說有什么在循環(huán)之外想做的，也就是想辦法回去，沿著軌跡再往前一點。

    他從沒見過活著的2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