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意識數(shù)據(jù)化以后，記憶里殘留的相關(guān)代碼被觸發(fā)，還會有類似的感受。

    不過也就僅僅是感受，不會有更多的影響。

    不會再有影響了。

    宋邊霽靜靜站了一會兒，點了點頭：“不著急，我們慢一點走�！�

    他調(diào)整了下姿勢，握著莊忱的手腕。

    這種程度的接觸也算持續(xù)供電，機器人前幾步路走得稍有跌撞，后面就恢復(fù)自如。

    莊忱走進臥室，柔軟的地毯很厚實，踩著感覺很好，慢慢走過去，一頭栽倒進相當(dāng)軟和的床里，就更舒服。

    宋邊霽留在床邊，幫他整理枕頭和被子，輕聲問：“在想什么？”

    莊忱咨詢專業(yè)人士：“沒有觸覺模塊，為什么還有感受？”

    宋邊霽正在整理枕頭，聽見這個問題，手頓了下，又慢慢把枕頭拍松，輕輕碰了碰機器人的頭發(fā)。

    “有�！彼芜呾V說，“你會疼，會不舒服，生病了會難受。”

    莊忱愣了愣，覺得兩個人說得大概不是一回事。

    但宋邊霽顯然不覺得概念混淆，托著他的后背，力道輕緩，讓他更舒服地躺在枕頭堆里，用被子整個裹住。

    “感受就是感受，不需要模塊�！�

    宋邊霽說：“我看到你這樣躺著，猜測你躺得舒服，覺得高興，就是感受。”

    莊忱的確躺得挺舒服，倦意潮水一樣上涌，一波接一波，把人往深海里拖。

    “你認(rèn)識這個機器人？”莊忱半張臉埋在枕頭里，因為困倦過頭，聲音有點啞，“你們是朋友嗎？”

    宋邊霽輕輕摸著他的頭發(fā)：“你不是這個機器人？”

    莊忱搖頭：“我不是�！�

    他是穿書局的員工，是個過客，負(fù)責(zé)各類角色，這次來客串個龍?zhí)住?br />
    宋邊霽不答話也不反駁，依舊坐在床邊，床頭的星星燈亮度很低，是種完全不刺眼的柔和光線。

    “你不會疼，不會不舒服，不會難受�！彼芜呾V輕聲問，“你也不是這個機器人，不會被什么人帶回家，不會在床上睡覺，對嗎？”

    莊忱點點頭，因為實在太困，扯著被子，把腦袋埋進去。

    宋邊霽低頭看著他，因為這個動作，眼睛里笑了下，那一點笑意又很快淡去。

    ……到零點了。

    時間飛快過去了一天。

    還剩二十九天，機器人的壽命就會走到頭，變成無知無覺的廢棄零件。

    “我的確有個朋友�！�

    宋邊霽說：“因為意外，我在他死后認(rèn)識他，我們相處了三十天�！�

    這其實是個不太合格的睡前故事。

    但講故事的人輕聲慢語，聽故事的又太困，秒針的滴答聲里，夜色也變得更深。

    在安穩(wěn)過頭的夢境里，那些聲音連不成字句，拼湊不出完整含義，但應(yīng)當(dāng)是因為觸發(fā)了關(guān)鍵詞，倒是有新的劇情人設(shè)解鎖。

    ……

    系統(tǒng)忍不住打開看了看，是他們這個名叫“2603”的機器人生前的資料。

    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2603原本也是主角團的一員——甚至還是個相對重要的角色。

    這個世界很糟糕，現(xiàn)實崩壞秩序坍塌，天上城燈紅酒綠，地底世界污水橫流垃圾遍布，意識數(shù)據(jù)化和改造人體的技術(shù)，并沒讓人類真的“飛升”，反而催生出數(shù)不盡的混亂罪惡。

    主角團在這個世界里接受委托、賺取報酬，也救人，也殺人，接納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慢慢成了密不可分的家人和摯友。

    在這些家人和摯友里，2603負(fù)責(zé)“預(yù)測軌跡”。

    這是份很難被代替的工作，需要把大腦和虛擬網(wǎng)絡(luò)連接，依托數(shù)據(jù)邏輯和人類的意識混合，進行大量推演后得出預(yù)測，只有極少數(shù)相當(dāng)有天賦的人才能做到。

    預(yù)測任務(wù)的軌跡、預(yù)測生命的軌跡、預(yù)測事情變化的軌跡。

    ——換句話說，就是靠人腦混合數(shù)據(jù)，強行計算出可能發(fā)生的未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神才能做到的事。

    人們總希望能提前預(yù)見一切，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這么想，“如果能早知道某件事會發(fā)生就好了”，“如果能早避開某個危險就好了”。

    主角團因此死里逃生不知多少次，也及時把握住了不少機遇，終于讓所有人離開了那片混亂骯臟的泥潭。

    ……

    系統(tǒng)看了一整宿資料，發(fā)現(xiàn)天色微亮，掀開一小點縫隙鉆進窗簾，看窗外近在咫尺的垃圾回收場。

    “混亂骯臟的泥潭”，大概說的就是這個地方。

    巨大的鋼鐵屏障聳立，銹跡斑斑的管道蜘蛛一樣向四面八方伸展，污穢早就洗不干凈，處理垃圾的機器日夜運轉(zhuǎn)，焚燒、腐蝕、分解，變成深色的泥漿灌入地底。

    不知道宋邊霽用了什么辦法，異味和噪音完全沒有入侵這個房間，極寒和極熱的溫度也一樣。

    合上窗簾，只有昏沉的溫暖安靜，加濕器咕嘟咕嘟輕響，氣霧有干凈的鈴蘭香。

    莊忱睡得很沉，陷在柔軟的被子和枕頭里，暫時沒有要看煙花的打算，白天也的確不是適合放煙花的時間。

    系統(tǒng)繞了繞，聽見門外細(xì)微的聲響，悄悄從門縫里鉆出去。

    客廳比平時的溫度稍低，因為大門半開著，宋邊霽站在門口，在和外面來的人說話。

    系統(tǒng)比對著劇情，認(rèn)出門外的來人——可以算是主角團的一號主角，叫許云程，因為改造了骨骼，身體比常人強壯，外形看著明朗元氣。

    “宋先生，請聽我們解釋……這真的是誤會�！�

    許云程扳著門，不讓他合上，神色急切：“他是我們很重要的家人，是因為有人惡作劇，才會出這種事，我們就是來找回他的�！�

    “我的確沒有見到�！彼芜呾V的聲音不高，很和氣，“據(jù)我所知，要成為‘惡作劇’的選項，這臺機器人至少在倉庫里被存放兩個月�！�

    “兩個月�！�

    宋邊霽說：“沒有人領(lǐng)取，聯(lián)系不上親屬朋友，或者親屬朋友拒絕接收。”

    許云程被他詰住，滯了滯，艱難解釋：“是……出了些事，我們已經(jīng)想通了，不再怪他了，那是意外�！�

    宋邊霽低聲問：“不再怪他了？”

    許云程的臉色有點難看，大概是覺得這人問得太多，看似態(tài)度不錯，偏偏全是軟釘子，怎么說都油鹽不進。

    說實話，這個世界里沒那么多秩序和道理。

    客客氣氣的詢問，再三打電話確認(rèn)，約了天上城相當(dāng)不錯的地方吃飯，想跟對方好說好商量……都沒有用。

    不論怎么問，宋邊霽都說沒收到惡作劇機器人，也從來都沒遇到過類似的情況。

    許云程徑直問：“我們能進您的房間看看嗎？那里面是誰？”

    他說這話的時候，其實已經(jīng)鎖定唯一關(guān)著的臥室門，不由分說用了蠻力要闖進去，卻被一只手?jǐn)r住。

    許云程眼里透出不耐煩的焦灼，想要用力推開那只手，改造過的骨骼卻驟然沒了力氣，不論怎么拼命驅(qū)使，都動彈不得。

    許云程抬起視線，驚恐地看著這個看不出半點特殊的人——資料上不是說，這就是個負(fù)責(zé)調(diào)試主腦的程序員？

    這是什么名堂？？

    宋邊霽依然站在門口，很和氣，態(tài)度很不錯。

    他放下手里剛買回來的早餐，熱騰騰的包子豆?jié){，暄軟的包子皮被餡浸得油亮，香得人吞口水。

    “輕一點，不要發(fā)出噪音，還不是起床的時候。”

    宋邊霽說：“里面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第90章

    提要求的人很客氣，

    語氣不像強人所難，只是灰色的眼睛在樓道的燈光下，有種仿佛不含溫度的金屬質(zhì)感。

    說實話，

    光是這么看起來，

    比機器人還要像機器人。

    許云程臉色漲紅，

    盯了這個怪人半天，

    實在看不出端倪，

    咬了咬牙關(guān)：“……我可以解釋�！�

    他的機械骨骼故障出得離奇，渾身上下沒法動彈，走廊里的冷風(fēng)颼颼，

    實在難熬，不得不把聲音放低。

    系統(tǒng)手里的資料有限，

    依依不舍放下包子，暗中潛伏過去。

    ……

    許云程的確可以解釋。

    之所以兩個月沒有人去領(lǐng)機器人，不是因為起了爭執(zhí)，

    死后還要故意丟棄遺物。

    ……是因為沒人知道2603死了。

    平時2603就是獨居，

    深居簡出罕少出門，

    不和主角團的其他人住在一起。

    因為之前發(fā)生的一些事，這段時間里，

    也沒有人保持聯(lián)絡(luò)。

    只不過是一段時間沒聯(lián)系而已。

    沒人想到，會出這種事。

    許云程說到這，

    迎上古怪的灰色的眼睛，

    語氣不自覺沉下來：“你不信我的話？”

    “很難相信�！彼芜呾V點頭，

    “你說你們是家人和摯友。”

    這兩個詞發(fā)音普通，

    卻像是兩根針，

    毫不客氣地扎進神經(jīng)深處，叫主角的臉色瞬間難看了不少。

    “沒辦法�！痹S云程緊攥著拳，

    視線落在地面的影子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預(yù)測軌跡’？”

    這是種比單純的“預(yù)知”還要叫人不適的能力。

    ——你對面的這個人，只要通過資料進行數(shù)據(jù)演算，稍微動一動腦子，就能知道你的一切秘密，洞悉你的心思，預(yù)知你的動向。

    你會說什么，會做什么，他都早就知道。吞下去了什么話，壓下去了什么念頭……在他面前都無所遁形。

    就算是再親密的家人摯友，也沒法忍受這個。

    爆發(fā)了幾次沖突后，2603就主動搬出去，不再和主角團住在一起——生活費當(dāng)然不是問題，有預(yù)測軌跡的本事，賺錢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大伙都是一起過來的，都很了解他，知道他一個人能行�！�

    許云程一口氣低聲說：“他是那種什么事都有辦法的人。一個人能活得很好，不用我們操心，更別說他還有那種本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宋邊霽聽懂了：“你們沒人管他。”

    許云程聽得忍不住皺緊眉，想要反駁，又說不出什么足夠有力的話，一時居然有些煩躁。

    “……我沒這么說�！�

    許云程最后沉聲開口：“我是說，他沒我們，一個人也行�！�

    這話不該說。

    許云程話音剛落，就意識到被這個灰眼睛的怪人套了話，剛想改口，宋邊霽已經(jīng)抬手關(guān)門。

    ——既然沒他們，一個人也行，機器人當(dāng)然沒必要還回去。

    門關(guān)在主角的臉上，速度不慢，卻神奇的沒發(fā)出什么聲音。

    許云程在同一時刻恢復(fù)行動能力，倉促想抵住門，卻還是晚了一步，險些被壓住手指，被不起眼的防盜門牢牢封住。

    ……

    這扇門的效果超出預(yù)料。

    雜音和冷風(fēng)一起被關(guān)在門外，客廳無人打擾，恢復(fù)溫暖安靜。

    宋邊霽坐回沙發(fā)上，手里多出枚芯片。

    這枚芯片本來在許云程手上，暗銀色，儲存空間不大——堵在門口耗時間的時候，微型機器人從宋邊霽袖口探出，鉆進了主角的衣服口袋。

    宋邊霽打開手提電腦，插入芯片，里面的數(shù)據(jù)解析出來，跳出有些熟悉的畫面。

    系統(tǒng)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這是什么。

    ——怪不得機器人只有內(nèi)置的意識數(shù)據(jù)代碼，他們的資料很不全，連知道的內(nèi)容也不算多。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們這具機器人的中央處理器里，沒有安裝記憶芯片。

    電腦的解碼下，2603的記憶芯片緩慢蘇醒。

    是些片段，不連貫，跳躍得毫無預(yù)兆。起初幾乎連不起來，后來慢慢穩(wěn)定，看得見白色的墻面和天花板。

    高大的儀器滴滴作響，監(jiān)控屏幕上數(shù)據(jù)變換，數(shù)不清的管子和線路。

    天上城的醫(yī)院。

    隔離室里有人躺著，管子和線路全連在身上，大約看得出是個原本強壯的少年，臉色蒼白眼睛緊閉，生命體征微弱。

    坐在隔離室外的人一動不動，不知道這么不眠不休坐了幾天，整個人已經(jīng)格外憔悴。

    聽見腳步聲，人影抬起頭，看見走過來的2603。

    “這就是你要的結(jié)果？”人影問，“我們受了教訓(xùn)，知道了……沒你不行，沒你就會死人�！�

    人影盯著他：“你早知道會這樣，你早算出這條軌跡了，是不是？”

    2603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

    這枚芯片是第三視角，慘白的燈光下，主角團口中無所不能的“軌跡預(yù)測者”，也并沒有三個腦袋、八條胳膊，是個很瘦削的年輕人。

    和常人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那雙清秀的眼睛，有種異樣的黑，漆黑得不摻雜質(zhì)，近乎空洞。

    2603的衣領(lǐng)被對方扯住，那雙手的力道劇烈到失控，將他重重搡到墻上。

    “你不就是想回來？想讓我們知道沒你不行？你要證明這個，對我們說就行了——為什么要犧牲掉克洛？！”

    “他被地底下那些老鼠折磨了一宿，他們用致幻劑，用神經(jīng)性藥物，什么都用了……醫(yī)生說他的意識受損程度超過百分之八十，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