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第82章
南流景發(fā)不出聲。
他看見殘魂身上的箭傷,
三年過去了,原來這傷并沒好。
這是自然的,因?yàn)槿司褪沁@樣……人不是神仙。
不是神仙,
人死了就是死了。死時的傷也不會自己復(fù)原,
疼痛也不會消失。
治好一具軀殼,
粉飾太平,
弄得多完好,
多安然無恙,都沒用處。
那只是一具無魂無魄的空殼。
……
南流景看著眼前的殘魂,不知該怎么做,
身上悄然發(fā)冷。
燕玉塵的殘魂還沒醒,不認(rèn)得他。那片混沌之中,
強(qiáng)烈的痛楚與迷惘卻已先一步,掙扎蘇醒過來。
于是小皇帝的殘魂溢出微弱鬼氣,螳臂當(dāng)車地攔他,
攔住與叛逆合謀的兇手,
讓六哥走。
他也看見新帝一瞬幽深的瞳孔。
那雙幽暗的眼睛里,
裝的是什么情緒,又藏起了什么念頭……已不容他分辨。
他想要開口,
喉嚨竟也像是被箭戳了個洞,漏著冷風(fēng),
說不出話。
……南流景看著燕玉塵。
他說不出話,
只是在想,
自己過去,
竟然也從沒察覺這件事。
從沒察覺,
他被奪修為、廢仙脈,打下凡塵,
本該貶入塵世受苦煎熬時……那個自不量力奉天承運(yùn),替他攔下這一道罰的小皇帝,只是凡人。
燕玉塵沒有做皇帝的本事,也根本沒這個念頭,燕玉塵想去賣包子。
做皇帝就不能再賣包子,這道理小傻子至少明白。
燕玉塵自己和自己玩,除了擺弄木頭人,就是玩石頭。他給一塊石頭仔細(xì)洗干凈,搭了包子鋪,又慢慢變成大一些的餐館。
那實(shí)在是塊尋常過頭、平淡無奇過了頭的石頭。
連個像樣的志向也沒有。蒸出餡大皮薄、雪白暄騰的大肉包子,熱騰騰咬一口肉汁四溢,唇齒留香,高興得像是成了仙。
可賣包子的上不了登天梯,開餐館的也不行。
燕玉塵還是做了小皇帝,抱著玉璽一步一步爬上天梯,攔住要把大國師打下凡塵的天將,磕磕絆絆地說……這是攝政王。
這是攝政王,與國君共享一朝氣運(yùn),所以不能去泥濘里受苦,不能當(dāng)經(jīng)脈寸斷、奄奄一息的乞丐。
小皇帝把他護(hù)在身后,螳臂當(dāng)車,自不量力攔著天罰。
那時他重傷到動彈不得,心中牽掛的是洛澤的廟宇如何處置,也并沒留心在意,小傻子是用什么護(hù)住的他。
燕玉塵自己或許也不清楚,但人間帝王憑氣運(yùn)生抗天罰,將真龍氣運(yùn)消磨殆盡,做皇帝的是能感覺到的。
小皇帝抱著他下天梯,慢慢走不動,改成拖著他一步一步挪,再挪不動,膝行出長長血痕,還在往他口中小心翼翼灌藥。
人間的藥救不了神仙,他活了千年,從未嘗過跌入塵埃的滋味,看著天邊瑞云朵朵,只覺得諷刺至極,一口藥也咽不下去。
小傻子以為是藥苦,吃力地往他口中塞飴糖,磨破的手沾了血,糖也狼狽難咽。
糖也難咽,奪修為廢仙脈、做個廢人也難熬。
他被拖回雪宮,聽聞洛澤的廟宇也叫天罰毀凈,閉著眼睛心灰意懶,只覺得不如一死了之。
傻子的腦子依舊一根筋的要命,還以為他怕苦,整日搗鼓藥膳藥粥,鉆研藥做的點(diǎn)心,又勉力親政,一筆一劃批閱奏折,忙得焦頭爛額。
……
南流景其實(shí)也不記得,自己撥翻了多少碗粥。
他那時候傷勢反復(fù)得厲害,受過天罰的身體與廢人無異,殘余仙力不受控地沖撞,剖膚裂骨,氣海猶如刀割……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皇帝送到榻邊的藥粥,越是香甜誘人,引得人食指大動,就越惹得他心煩意亂到極點(diǎn)。
……他無法接受,自己居然會有進(jìn)食人間五谷的必要。
他與洛澤生來就是仙體,從未做過人,就算來了人世,也不受這五谷拘束——可如今,這具宛如廢物的身體,居然餓得發(fā)慌。
那些被煩躁撥翻的粥,有些灑在地上,有些翻在榻邊,小皇帝埋頭安靜收拾了,又換新的。
這么僵持了三五日,他到底撐不住了,吞了第一口粥……就有第二口、第三口。
傻子雀躍,眼睛慢吞吞亮起來,滿心歡喜地看著他,仿佛他這就好全了。
“你看我也無用。”南流景蹙緊眉,寒聲道,“我如今是個廢人了,沒有仙力,什么也做不成。”
就算燕玉塵有事求他,他也沒法像過去那樣,彈指間隨意以仙力翻覆乾坤。
小皇帝張著烏潤的眼睛,像是根本沒聽懂,伏在榻邊望著他,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手背。
……昔日九天之上的仙人,如今成了動彈不得、要人照顧的廢人。
傻子倒是著了華貴冠冕,穿著袞龍袍,成了尊貴無匹的人間帝王。
這反差諷刺得他羞惱,用力將那只手揮開,體內(nèi)殘余的失控仙力不慎溢出,將小皇帝猛地撞開。
燕玉塵全無防備,坐在地上吐了口血,身體痙攣,又吐了一口。
南流景從未想過他會孱弱至此。
“你的氣運(yùn)呢?”南流景沉聲問,“你瞎折騰了什么?”
他身體不受控,想要下榻查看,雙腿卻根本站不穩(wěn),險些一頭栽到榻下,被燕玉塵及時伸手抱住。
小皇帝像是不知道痛,抱著他,在他背上慢慢拍。
南流景愣住。
窗外日漸西斜,天光漸晚,燕玉塵一下一下地拍著他的背。
……因?yàn)榱Σ粡男募て鸬臒o限焦躁,就這么在背后笨拙的柔和拍撫里,莫名化于無形。
不知多久,總歸天色黑透了,殿中無人掌燈點(diǎn)燭,變得昏暗靜寂。
“……傻子�!蹦狭骶罢f,“我成了廢人,什么也做不了�!�
小皇帝搖頭。
南流景打量他——離近了看,手上有墨汁、額上有煙灰,韶秀漂亮的一張臉,摔倒時沾了塵埃,居然也弄得頗為狼狽。
南流景抹了他唇畔血跡,莫名有了些耐心,似笑非笑:“我能做什么?”
盛裝殘魄的容器或許真比尋常人耐傷,燕玉塵張著眼睛看他,忽然爬起來,蹬蹬跑去書房,不多時又抱著堆東西,搖搖晃晃折返。
南流景看著被放在自己懷中的一堆奏折,一時錯愕。
半晌,他好笑道:“叫我給你批?”
燕玉塵把攝政王的印信捧來,放在他手中,冰涼的手指輕覆上他的手背。
……那一刻,舉國氣運(yùn)涌進(jìn)受了天罰的殘軀。
南流景愣在原地。
有氣運(yùn)作引,微弱仙力已足以洞察世事。他攥著那枚印信,不僅感應(yīng)到氣海涌動,更察覺到了洛澤毀卻廟宇后魂魄逸散的方位……不難救。
仙人的魂魄,散也散不嚴(yán)重,只要及時想辦法,就還有補(bǔ)救的機(jī)會。
只要……及時收回最后這一魄。
這一道殘魄。
南流景攥著那枚印信,這么愣怔了許久,招了招手,把燕玉塵叫過來。
他問這傻子:“疼么?”
小皇帝抿著蒼白的唇,溫順地坐在地上,黑靜空明的眼瞳里了無一物,像個漂亮的人偶。
南流景將他養(yǎng)大,知道這是“疼”的意思。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燕玉塵不會哭了,再疼也只會這么坐著。
南流景借著氣運(yùn)為引,弄出點(diǎn)殘余仙力,把方才弄出的傷治好。
“我做攝政王。”南流景說,“你也該勤政,少在這荒廢躲懶�!�
做皇帝的,不忙朝堂之事、民計(jì)民生,來當(dāng)下人伺候人,未免本末倒置。
若是國運(yùn)與他不相干,倒也無所謂,如今接著國運(yùn)繼續(xù)修煉,此事就變得尤為緊要。
南流景昔日在天上掌管天機(jī),通讀人間典籍,見多了朝代興廢,撿了些亡國之君的事作為警戒,給他說了。
小皇帝靠在他肩頭,很老實(shí),安安靜靜地聽。
南流景講了片刻,問他:“記住了么?”
燕玉塵順著他的手臂滑下來。
南流景皺了皺眉,將他接住,仔細(xì)看了看。
燕玉塵仰在他手臂上,頭頸后墜,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張著眼睛睡著了。
……
南流景看著眼前的殘魂。
殘魂被新帝哄著,攬?jiān)趹牙镙p聲安慰,閉著眼蜷在六哥懷里,一動不動。
殘魂給不出反應(yīng),醒不過來,那點(diǎn)微弱的鬼氣只是勉強(qiáng)攔了他一攔,輕易就消耗殆盡。
新帝看不見燕玉塵的殘魂,卻慢慢察覺到這一點(diǎn)。
新帝垂著視線,喚了兩聲懷中看不見的幼弟,察覺不到反應(yīng),收攏手臂,緩緩抬起頭。
新帝抬眸,看著大國師。
……南流景一時無法與那雙眼對視,叫幽深莫測刺得狼狽,竟是不自覺往后退了兩步。
此處被對方施了障眼法,附近的人看不見這里情形……可這樣的不堪,竟比衣衫襤褸流落街頭、跌落泥濘當(dāng)個乞丐更煎熬。
“國師辛苦�!毙碌劬徛暤�,“朕在馳光苑……找到了些信。”
這話像支白羽箭,南流景被釘在地上。
“朕野心勃勃,肖想皇位已久,兄弟們都知道�!�
新帝說:“他也知道�!�
燕玉塵知道六哥想當(dāng)皇帝。
即位之后,小皇帝每天都往昆侖寫信,盼著六哥回來做皇帝。
小傻子把自己那份氣運(yùn)耗光了,新即位的帝王不受影響,還是真龍?zhí)熳印?br />
天子和攝政王君臣相扶,勵精圖治國運(yùn)昌隆,再多供養(yǎng)一位仙人,也是夠用的。
燕玉塵趴在榻邊,擺著手指算了半天,覺得夠用,又一筆一劃地寫,想蒸包子,想被六哥抱。
想被六哥抱,想睡覺,做皇帝很累,他很久沒睡覺了。
十二年,燕玉塵從沒收到過六哥的回信。
因?yàn)樽隽绲囊矝]收到信,昆侖遠(yuǎn)隔萬里,信在中途可能出任何問題……比如叫九天之上的仙人攔住,隨手銷毀,又或藏匿。
“用了御筆朱砂、玉璽作印的,有真龍之威,仙人毀不掉,只好藏起來。”
新帝慢慢說道:“藏起來……一定是為了舍弟好�!�
“陛下�!蹦狭骶奥牪幌氯�,低聲打斷,“此事——”
“此事,二位上仙深謀遠(yuǎn)慮�!�
新帝仿若未覺,繼續(xù)向下說:“定然是擔(dān)心朕心狠手毒,為奪所欲之物……竟不擇手段,痛下殺手�!�
一定不是因?yàn)�,那位洛上仙怕魂魄不穩(wěn),便要大國師、攝政王把國運(yùn)穩(wěn)穩(wěn)攥在手里,不能找回一個心思深沉又野心勃勃的新帝。
一定不是因?yàn)椤簧舷�,要�(dú)⑷藠Z魄,怕做兄長的回來,有人護(hù)著燕玉塵。
怕有人不準(zhǔn)燕玉塵死,不準(zhǔn)燕玉塵疼。
新帝收攏手臂,攬著幼弟的鬼魂,垂眸問:“是不是?”
南流景半個字也答不出,面紅耳赤,咬著牙關(guān)定在原地。
新帝不再追問他,只是將手覆在燕玉塵胸前的傷上。殘魂攔著兇手叫六哥走,將鬼氣耗盡,靜靜躺著,疼也不知道哭。
……是什么樣的心情,給六哥留遺詔的?
新帝也想不出,那封遺詔上的話規(guī)矩端方,不敢逾矩,不敢撒嬌,沒寫想要六哥抱。
殘魂偎在他懷里,無知無覺。
他把袖子塞進(jìn)那只手里,殘魂握不住。
修仙無日月,閉關(guān)動輒三年五載,在昆侖的皚皚白雪里,十二年彈指即過。
燕玉塵一個人在塵世人間,活了十二年。
第83章
南流景回神時,
那對兄弟已不知所蹤。
新帝一走,障眼法自然解開,路上人來人往,
不少人悄悄側(cè)目,
打量這衣衫襤褸的古怪乞丐。
南流景死死咬著牙關(guān),
勉強(qiáng)攢起些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