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你告訴誰了?”邵千山盯著他,“這事你跟誰說了?”
“沒跟誰說�!�
商南淮被他搡著,依舊漫不經(jīng)心:“節(jié)目組也不知道……不用這么緊張�!�
就連節(jié)目組也不知道,陳流居然會是邵千山的弟弟,所以這么多人才在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這么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秘密,得在最合適的時候放出來。
邵千山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慢慢松開手,神色仍陰晴不定:“你去什么地方住了?”
“這地方?jīng)]什么好住處了,沒必要為了和我較勁,找這個罪受。”
邵千山沉默了片刻,又補充:“你不用擔心……我不會來騷擾你,你可以搬回你的房間�!�
商南淮這次是忍不住笑出聲。
邵千山的臉色難看得像是被針扎了:“你笑什么?!”
“誒……不好意思�!鄙棠匣葱Φ枚亲犹郏皼]沖你,別多想。”
商南淮耐心給他解釋:“我沒和你較勁,跟別人較勁呢……和你沒關(guān)系�!�
他在跟那個死犟的小豹子較勁,邵千山算是個攔路的絆腳石,老老實實在邊上無能狂怒就行了。
況且,哪怕是對著這塊絆腳石,商南淮也還有一說一地強調(diào):“我在人家那借住,有人收留我,住得特別好。”
特別好,沈灼野把那個屋子收拾干凈整齊,抹的墻灰這么多年過去都沒開裂。
不算那個夢,商南淮昨晚睡得挺不錯。
來了才聽說招待所這邊,窗戶漏風、寒氣往里滲,半夜爬起來開空調(diào)找取暖器,節(jié)目組一夜間就凍感冒了好幾個。
邵千山昨晚更慘,挨著凍、受著罵,還找不著背后搗亂的商南淮——今早再叫震怒的公司打電話過來,疾言厲色訓斥一頓,金牌經(jīng)紀人的名頭搖搖欲墜。
商南淮就知道他不敢惹自己,畢竟“利益共同體”,他是邵千山最后一根稻草了:“行了,忙你的去吧。”
商南淮昨天半夜睡醒,越刷手機越來氣,懟了好幾個還試圖趁亂攪渾水的所謂“圈內(nèi)大V”。
這些都是各個傳媒公司、媒體頭條養(yǎng)的號,最擅長轉(zhuǎn)移話題模糊重點,比如昨晚,就有人開始質(zhì)疑沈灼野的業(yè)務水平。
一樣話百樣說,審美畢竟沒有固定標準,鋪天蓋地的通稿捧一個人、踩一個人,是真的有相當一部分人會被跟著裹挾。
可惜這種質(zhì)疑還沒起來,就被實名沖浪的商影帝懟得結(jié)結(jié)實實:尊重我一下好吧?
商南淮大半夜殺過去,拿自己的賬號留言。
「踩我對家別的也就算了,踩我對家業(yè)務,什么意思?」
他最近致力于扭轉(zhuǎn)謙謙君子人設(shè),隨心所欲了一段時間,網(wǎng)友接受得挺良好,下面的評論馬上笑成一片——誰都知道,商南淮之前被沈灼野壓得夠嗆。
踩沈灼野的業(yè)務水平,昨晚鬧成那樣,有眼睛的又都看見了,沈灼野也沒有營銷……那商南淮是怎么輸?shù)模?br />
沈灼野的業(yè)務還差,商南淮豈不是完全沒有業(yè)務可言?
商南淮在這事上忍不住得合情合理,甚至有不少吃瓜看樂子的,不嫌舊事重提,又開始懷念沈灼野霸屏的那一段時間。
別管是不是好人,起碼賞心悅目啊,現(xiàn)在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
「商老師別看,沒說你,是說現(xiàn)在霸屏的那些劇。」
「跑個題……沈灼野是好人還是禍害這件事,感覺還得討論,我個人現(xiàn)在越來越持懷疑態(tài)度�!�
「愛是什么是什么,演得反正是真好,懷念禍害,禍害快回來清屏�!�
「我也懷疑,要是別的料都是假的,那偷錢霸凌那事,怎么證明就一定是真的?」
「那個事有證人吧,洗不了,當時不還說是什么電影原型?」
「看重聚首!今天有直播,說是要探訪揭秘電影原型故事,這里面肯定還有事兒……」
這里面肯定還有事。
邵千山來找商南淮的茬,另一邊的節(jié)目組正直播第一集
,故地重游,帶觀眾看這個一眼幾乎就能望到頭的小地方。
負責直播間的除了主持人,還有電影的編劇,被涌進直播間刷屏的彈幕問“電影是不是有原型故事”,愣了半天:“有一部分……不完全是�!�
電影是濃縮的藝術(shù),一個時代的縮影,一個地域的縮影,被藏在一部百余分鐘的電影里。
編劇的頭發(fā)花白,很典型的老派筆桿子,閉門寫作不問世事,講話慢而有力:“不如說,這是面鏡子。”
什么人來照,懷揣著什么心思來照,就能看到不同的內(nèi)容,看見自己想相信的“真相”。
……
邵千山幾乎把手機屏幕攥裂。
偏偏商南淮一點不介意給大經(jīng)紀人添麻煩,他實名沖浪,惹了一圈的人、挑了一圈的事,半點不愧疚地扔給邵千山處理:“你要是弄不了,我就去跟公司說,不合作了?”
邵千山被他掐著命管,臉色鐵青難看得要命,從牙縫里擠出字:“……不用。”
鬧到這一步,公司高層已經(jīng)對他相當不滿,只差一根稻草,就能把所有懷疑壓垮。
邵千山?jīng)]路可退,沒別的辦法可選。
這根稻草在商南淮手里,邵千山哪怕氣厥過去了,爬起來也得替他處理這些爛攤子……邵千山現(xiàn)在甚至開始懷疑,商南淮答應合作的目的。
商南淮是不是就為了折騰他?就為了給他找事做,把他困在這些處理不完的麻煩里?
商南淮自然不會回答他這種問題,心情不錯地拍了拍日理萬機的邵大經(jīng)紀人,離開休息室。
節(jié)目組派來的助理就等在門外,見他出來,立刻松了口氣,把那扇門關(guān)嚴。
邵千山……節(jié)目組當機立斷,嘉賓里沒有邵千山了。
畢竟商老師也說了,邵老師很忙。
助理客客氣氣,戴著個大號口罩,給邵千山留了板感冒藥,領(lǐng)商南淮去了直播現(xiàn)場。
今天的直播現(xiàn)場在室外。
節(jié)目組藏著張大網(wǎng)要搞大事,開局反而平緩溫馨,不緊不慢地,帶觀眾看這個半小時就能繞完一圈的小縣城。
十三年的時間,好像沒在這座小城里留下什么痕跡。
路邊還是有過時的建筑,還有突突作響的拖拉機冒著黑煙,因為大量的年輕人都去了外地打工,幾乎只能看見老人在曬太陽。
按著昨天節(jié)目組交代的,今天的時間要給導演和編劇,用來聊這部電影的創(chuàng)作背景、選角經(jīng)歷……順便夸沈灼野。
“無名混混”在劇情里,像根胡亂生長又被割去的野草,在主創(chuàng)的眼里卻是個寶,跟整部電影的基調(diào)密不可分。
商南淮沒事干,溜達了一會兒,自己找了個田埂去扒土坷垃。
專門有個攝像機跟他,商影帝的直播間里人不少,都來看熱鬧:「論怎樣擺脫陰魂不散的對家」。
昨晚是沈灼野,今天直播間里,導演和編劇聊得熱烈的,還是沈灼野那個角色。
甚至就連商南淮好不容易找了個小店,想去買瓶礦泉水,店主都要打聽:“咋還帶了個攝像機,來罵沈灼野的?”
商南淮:“……”
直播間里有人沒心沒肺笑個不停,有人笑過以后,又忍不住愣神。
「仔細想想,挺可怕的�!褂腥税l(fā),「到底是什么人,非得這么毀他?」
下面立刻就有人贊同:「剛才就想說了,這地方的人一看見攝像機,第一反應就是這個……當初黑禍害的人是真沒少下工夫�!�
「還有,我怎么覺得……」
再下一條是半句,猶豫一會兒才發(fā)全:「我怎么覺得,這地方的人,好像也不怎么討厭禍害?」
——節(jié)目組那邊的直播間也是,偶爾有路人經(jīng)過,提及沈灼野,態(tài)度都是“要聽沈灼野的壞話”。
這是種很微妙的態(tài)度,如果真憎恨到不行,是會立刻滔滔不絕控訴,攔也攔不住的。
商南淮這個直播間里,店主的反應也差不多:“你想聽哪方面的?我聽人講過一些……都不保準�!�
商南淮在鏡頭前溫文爾雅,笑了笑,和氣搖頭:“道聽途說不算,有沒有您親自見過的?”
“那沒有。”店主實話實說,“他來我家買東西也給錢�!�
小混混隔三差五還偷個東西、溜門撬鎖,手腳不干凈幾回呢,也沒有沈灼野的份。
沈灼野長得一副刺頭樣,所以能唬住人,但說話其實挺客氣,買完東西還老說謝謝。
店主在這開了二十來年的商店,沒遇著過幾個這樣的,印象還挺深:“那些人打架,把啤酒瓶子打碎了,他還幫忙掃�!�
其實……偷錢那事傳出來以前,這地方真是誰都挺喜歡沈灼野的。
雖說沒人要,但不大點的小孩子,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立立整整,手腳還勤快,看誰家有活就去搭把手。
有心軟的,管他頓飯,給他拿點吃的,把家里不要的衣服給他。
這么湊活著,也就一點點長大了。
可惜后來他自己不學好,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又干出那種事,叫學校開除了學籍——老一輩人最信這個,學校都開除了,那還能有假?
“宋老師——宋老師知道吧?”
店主說:“就我們這兒小學老師,教體育的,現(xiàn)在退休了,就住前面不遠�!�
“他兒子是警察!可出息了,就在我們這當片警�!钡曛鲉柹棠匣矗斑B宋老師都把他轟走了,你說這事還能有假嗎?”
宋老師叫宋國棟,沈灼野小時候,在他手底下練體育,后來因為查出心臟病才沒接著練。
吃百家飯總有吃不著的時候,有次接連半個月,沈灼野都沒找著什么能給人打幫手的活,被宋老師抓起來塞了饅頭,撿回一條命。
那之后不久,宋國棟從他同學口中逼出是怎么回事,就成天揪著這小子回家,有什么飯都給他扒拉一口。
沈灼野有心臟病,沒法練出成績了,就每天替體育隊整理器材、收拾場地,一有時間就跑去給人打幫手掙錢。
攢夠了錢,沈灼野高興得什么似的,就跑來店主這兒,踮著腳要買那個最貴的保溫杯。
帶茶漏的,宋老師還拿罐頭瓶喝茶水,一口水半口茶。
……
說誰誰就到。
店主剛說到一半,一眼掃見門口的人影:“這不巧了——宋老師!宋老師,他們問你學生,沈灼野,你跟他們講講……”
節(jié)目組派來的助理眼疾腿快,一個箭步扎出去,把天上掉下來的流量截�。骸澳�,請問——”
門外是個魁梧的中年人,腰背挺直肩膀?qū)掗�,看起來五十出頭。大概是經(jīng)歷得波折不少,面容滄桑,視線卻仍炯炯。
“我沒什么可講的�!彼卫蠋煶谅曊f,“我沒這么個學生,也不知道和他有關(guān)的事�!�
商南淮從店里出來,很和氣地伸手:“您好,我是沈灼野的朋友�!�
宋老師只見過沈灼野的仇家,第一次見有人說是沈灼野的朋友,皺了皺眉,半信半疑盯著他。
“我從他那聽過您�!鄙棠匣凑f,“本來沒細想過……見到您才明白�!�
手術(shù)前,沈灼野寫給他的那張紙上,有很多筆——很多筆畫,疊在一起,斷斷續(xù)續(xù)地寫,宋老師不信。
給沈灼野看焦慮癥的醫(yī)生,被商南淮磨了大半年,總算勉強通過那些短信記錄相信了商南淮是沈灼野的代理監(jiān)護人……透露了一部分診療記錄。
沈灼野的焦慮源于應激障礙,這種應激障礙,應當很早就在他身上扎根了。
從他第一次張開嘴,想要說話,卻發(fā)現(xiàn)喉嚨里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的時候。
……
商南淮在圈子里多年,是人是鬼見了不少,有這個能力分辨。第一眼他就知道,這位宋老師是個好人。
相當正直、相當堅毅,雖說脾氣火爆,但心腸很不錯,那種會把一只小豹子薅著后脖頸提溜回家的好人。
這大概是對沈灼野而言……最殘忍的一件事。
十三歲的沈灼野,去給人家看幾千畝的玉米地,到處打零工,興高采烈拿著賺來的錢,想給宋老師買最貴的保溫杯。
宋老師是真的對他很好,那種沒有理由、不準他反抗的好,拎著他回家,按著他吃飯,讓他跟兒子一起寫作業(yè)。
沈灼野每天去宋老師家,都穿自己最干凈的衣服,把鞋底的灰都找個地方拍干凈。
“您也在懷疑,對吧?”
商南淮看著眼前的中年人:“這么多年了,這事在您心里,沒放下�!�
他知道這事在對方心里沒放下,有些誤會就是在某些時刻堆積到無以為繼,轟然爆發(fā),然后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輟學以后,沈灼野就再沒回過學校,無論初中還是小學,沈灼野都小心翼翼地繞著走。
他怕宋老師看見他生氣。
……迎上商南淮的視線,宋國棟沉默,攥緊了手里那個裝滿了茶葉的罐頭瓶。
“很多人罵他,污蔑他,潑他臟水�!鄙棠匣凑f,“他不會解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總在想……”
這話沒說完,因為不用再說下去了。
從對方的眼睛里,就能看出沈灼野原本不是這樣——十三歲的沈灼野不是這樣。
十三歲的沈灼野,被恐懼浸透了,在緊閉的門外拼命地敲,掙扎著喊,自己沒做過。
沒做過,沒偷錢,真的沒偷。
他沒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他沒偷,他不還錢,不是他干的。
保溫杯是他自己攢錢買的,他自己的錢,他沒偷,他不偷別人的錢,他想送給老師的新年禮物。
沈灼野喊到喊不出聲,那以后他就再不知道怎么開口,他這么茫然著長大,在手術(shù)前看見商南淮,眼睛里剩下一點將滅未滅的火星。
——宋老師不信。
沈灼野給他寫,宋老師不信。
不信,老師不信。
商南淮看著那些字,沈灼野抖得厲害,那支筆在他手里握不住,那些字在哭。
第60章
宋國棟家在一幢很普通的筒子樓。
節(jié)目組尊重隱私權(quán),
原本不打算進一步拍攝,但弄清這些人的來意后,中年人反而把他們領(lǐng)進了家門。
“拍吧�!彼螄鴹澱f,
“想拍什么拍什么�!�
“可能會有一些對您不利的東西�!边@一組的副導演留在門外,
提前和他說明,
“我們是想弄清當初的事……”
說白了,
節(jié)目組是準備替沈灼野洗白。
商南淮沒明說,
但這意思明顯得用不著特地解釋,話題度和流量不要白不要,節(jié)目組不吃虧。
要是能靠這個節(jié)目,
給沈灼野賣個好……將來有合作機會,那就更好了。
在這個基調(diào)下,
拍什么都會有引導性,不會完全客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