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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一個得意洋洋的奸佞,晃進來,幸災樂禍:“秦大人,‘依法理行事’,感覺如何?”

    秦大人一身素白囚衣,手腳戴枷,閉著眼睛不說話。

    時鶴春也不嫌牢里難受,扒拉了點還算干爽的稻草,盤膝坐下。

    奸佞打開食盒,慢條斯理擺開飯菜……熱騰騰香噴噴,是個吃了幾天牢飯的人就扛不住。

    “案子還沒查清,泄氣什么�!睍r鶴春慢悠悠倒酒,“你不就是要撈那幾個人?我看了……”

    “時大人�!鼻卣諌m忍不住,冷聲打斷,“有人無辜受戮,下官保的是正人君子,不是——”

    時鶴春這人……自己明明一口一個“秦大人”地叫,被大理寺卿叫了一聲“時大人”,動作就停頓下來。

    “不是什么。”時鶴春笑了笑,“不是我這種奸佞,唯利是圖,死有——”

    “死有余辜”這四個字沒說完,就被秦照塵厲聲叫�。骸皶r鶴春!”

    秦照塵絕沒這么想。

    一絲、一毫都沒這么想過。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不是”什么,這話到這就說不下去了……就像他每次被時鶴春氣得半死,卻又半句說不出口的那些狠話。

    秦照塵最生時鶴春的氣,最狠下心能做的,也無非是不理這個奸佞,橋歸橋路歸路。

    秦王殿下死死咬著牙想,大不了就分道,時鶴春走陽關道,他有他的獨木橋。

    時鶴春捏著酒壺酒杯,一動不動坐了一會兒,才又恢復了那種漫不經(jīng)心的神色,把那杯酒倒完:“知道,你沒這么想�!�

    “我走神了,說錯了話。”時鶴春拍了拍大理寺卿的膝蓋,“快,你幫我給神佛賠賠禮�!�

    秦照塵本來壓根不想接他的酒,可這人胡言亂語,萬一積下口業(yè),說不定將來真要折損命數(shù)。

    寺廟里長大的照塵和尚,做了這些年的秦王世子、大理寺卿,如今已襲爵做了秦王,依舊一板一眼地信這些,接了那一杯凈酒敬佛賠禮,淋漓灑在稻草上。

    接了第一杯,就難拒第二杯,酒是燙過的,有淡淡藥材香,入口就知是千金難買的好酒。

    獄中苦寒,囚衣單薄,幾杯酒接連下肚,獲罪落難的大理寺卿總算稍微暖和起來。

    時鶴春靠著身后稻草,晲著他,稍覺滿意:“舒服了?”

    他也不等秦照塵回答,又把飯菜推過去:“快吃,吃飽了更舒服�!�

    秦照塵還叫這人剛才的話戳得心驚肉跳,找不到和他較勁的力氣,默默接過碗筷,吃了幾口。

    時鶴春也給自己倒了杯酒,優(yōu)哉游哉小口細品:“我知道�!�

    秦照塵低聲問:“知道什么?”

    “知道……秦大人是正人君子,自然要保正人君子�!�

    時鶴春悠閑品酒:“可惜啊,你自己泥菩薩過江,先叫人算計了……好好一個大理寺卿,跑來吃牢飯�!�

    秦照塵:“……”

    大理寺卿只覺得他就是來氣死自己的。

    時鶴春吵贏了,心滿意足,得意地朝他晃酒杯。

    秦照塵盯著這個落井下石、跑來氣死他的奸佞,胸口堵著無數(shù)全然不明的情緒,只覺仿佛壓住千鈞巨石,喘不上氣。

    ……時鶴春怎么把自己折騰成了這樣?

    兩年來,大理寺卿和這舉止放肆荒唐的奸佞幾乎割席,恨不得相見不相識,竟是從沒仔細看過時鶴春一次。

    竟然……直到這個時候,直到這間寸許逼仄窄牢內,在油燈有些昏暗的光亮里,他才終于重新仔細看時鶴春。

    牢里的確寒苦,可時鶴春的氣色,甚至不如他這個坐牢坐了好些天的人。

    這人瘦得叫人心驚,衣服穿在身上都打晃,臉上不見半點血色,因為已經(jīng)快瘦脫了相,顯得清秀的眼睛更大。

    大而漆黑,光亮映不進去,笑意不透底,靜得空洞。

    偏偏這個奸佞仿佛全無自覺,揣著袖子,坐沒坐相歪在稻草堆上,小口小口喝那杯酒……仿佛還很輕松悠閑。

    時鶴春不是做了奸佞么?

    奸佞不就該裘馬聲色、窮奢極侈,數(shù)不盡的前擁后呼……怎么會把自己活成這樣?

    時鶴春自己咂摸完了那一杯酒,吃了一筷子茭白,把剩下的酒菜全留給他。

    “吃飯吧�!奔樨鷵沃u搖晃晃起身,“我問完了�!�

    秦照塵皺緊眉:“問什么?”

    “自然是問案�!睍r鶴春相當小心眼,錙銖必較、以牙還牙,“秦大人,下官忙著禍亂朝綱呢,要是沒好處可撈,何必走這一趟?”

    秦照塵盯著那只手,那只手也一樣蒼白細瘦、經(jīng)脈隱隱泛青,時鶴春的手里變出塊金腰牌,隨手拋了兩拋——這是欽差的腰牌,

    時鶴春是來查他的欽差。

    ……時鶴春怎么會是來查他的欽差?

    秦照塵哪怕把腦袋想破,也想不明白。

    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就像逼著一陣風去犁地、一場雨去催老天出太陽。

    以時鶴春的任職,要把查案的名頭搶過來,拿到手里……秦照塵這個大理寺卿,根本想不出要怎么運作。

    時鶴春也不告訴他,拋著欽差的金腰牌,慢悠悠晃出監(jiān)牢,留他在原地怔忡發(fā)呆。

    大理寺卿想不出不要緊。

    大理寺卿是正人君子,奸佞不是。

    奸佞知道怎么交換利益、搬弄是非,怎么擠走原本的欽差,搶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

    直到多年以后,歸朝的秦王殿下徹查舊案,才終于能夠從那些舊日卷宗里隱約知道,這個差事究竟有多吃力不討好。

    被時鶴春擠走的那個欽差,原本是要殺了他的。

    那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勢力,做了無解的死局,做成鐵板釘釘?shù)陌倏谀q,要把礙事的大理寺卿推下萬丈深淵。

    可誰也沒想到,深淵底下還守著個時鶴春。

    ……即使這時候的奸佞,還遠不是后來勢傾朝野、只手遮天的奸佞。

    時鶴春本來只是想撈錢,沒想爬到那么高的地方。

    可這個不省心的榆木疙瘩偏偏給他惹禍。

    時鶴春用盡了手段,把能動用的底牌動了個遍,硬搶下這枚欽差的金牌,硬保下一個死到臨頭的大理寺卿。

    為了這個,時鶴春個把月沒怎么睡過囫圇覺,上下奔波打點,做了查案的欽差后,又滿不在乎地頂著戳脊梁骨的指摘徇私枉法,硬是拆解開了一樁死案。

    ……

    官復原職那天,秦照塵站在朝會的班列之中,看著另一頭遠遠站著、揣著袖子靠在廊柱上的時鶴春。

    笑吟吟看他的時鶴春。

    朝堂之上人影幢幢,各懷心思,無數(shù)視線之中,他只看見一個人,一雙眼睛。

    透徹黑凈的一雙清凌眼。

    時鶴春負著手,像是沒聽見無數(shù)彈劾抨擊,很暢快欣慰,遙遙望著他,透出秦照塵從未見過的瀟灑氣度。

    ……那是天上火的瀟灑颯然,不參君王,不拜神佛,不是只剩余溫的檀香。

    這種瀟灑颯然,懾得秦照塵心驚肉跳,幾乎無法呼吸。

    他從里面看出暢快死志。

    朝會散盡,秦照塵被留下受賞,作壓驚撫慰。

    時鶴春并不等他,走出宮門揚長而去,上了時府闊氣豪奢的馬車。

    那是大理寺卿第一次開竅。

    他不知自己想通了什么,只是在那種驚懼下,搶下玉階,追上那輛馬車,死死拉住車轅:“回宮,去太醫(yī)署�!�

    車夫嚇了一跳:“秦大人……”

    秦照塵厲聲催促:“回宮!”

    躺在馬車里的時鶴春蒼白仰著,半分不見朝上風采,心口冰冷脈象衰微,只是短短這一段路,就閉過氣去四五次。

    太醫(yī)署忙成一團,銀針層層沿著穴位布下去,苦澀的湯藥一碗接一碗地熬,忙到日落西山,才勉強算是穩(wěn)當下來:“秦王殿下……”

    秦照塵這個王爺不過是個虛爵,平時根本派不上半分用場,下獄獲罪也救不了命,最多也只能使喚得動太醫(yī)院。

    秦照塵心神恍惚,接過那一碗藥,請辛勞大半日的太醫(yī)們歇息,去看醒轉的時鶴春。

    醒來發(fā)現(xiàn)仍在人間的小仙鶴,其實有些失望,正對著窗外殘柳賭氣。

    秦照塵不敢看那雙眼睛里的失望,坐在榻邊,小心喂他喝藥:“你多久沒好好睡覺了?”

    時鶴春頭痛,閉了閉眼睛,勉強咽下一勺藥:“忘了……”

    ……這次秦王殿下沒像小世子那么火冒三丈。

    秦照塵沒有發(fā)脾氣的立場和底氣,只是舀起一勺苦透腔的藥汁,吹到不燙,喂給時鶴春。

    時鶴春喝得很勉強,但只是因為不餓。

    心脈太弱,牽連胃氣衰竭,因而吞咽艱難。

    時鶴春并不嫌藥苦,藥他喝得多了,比這苦的也有的是。

    “我們不鬧別扭了�!鼻卣諌m攥著手中瓷勺,低聲說,“行不行?”

    時大奸佞相當記仇,聽見這句話就立刻擺起派頭,冷冷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不再理他。

    秦照塵說:“你要是在家睡不著,就去我府上睡�!�

    這話叫時鶴春怔了下,睜開眼睛:“你不避嫌?我可是個奸佞……以后就更是了�!�

    這欽差當?shù)玫剐心媸摳刹辉摳傻�,時鶴春可全都做了。

    秉公執(zhí)法的大理寺卿本該被他氣死。

    秦照塵閉上眼,他不知還能說什么,只能搖頭。

    “覺得對不起我,想報答我?”時鶴春又猜測,“用不著,我做我高興的事,你別讓我教壞了�!�

    秦照塵也不是想報答他——秦照塵也不會被他教壞。

    他們兩個還是不可能走一條路。

    今后日子還長,秦照塵大概還是會被他氣死,還是會找他吵,他們之間可能還會有數(shù)不清的誤會分歧。

    他們會越走越遠,早晚勢不兩立……但這件事不重要,至少在現(xiàn)在不重要。

    秦照塵只是意識到……他沒法承受“時鶴春會死”這種可能。

    不論時鶴春是奸佞還是忠良,是小人還是君子,時鶴春是時鶴春,他沒法看著時鶴春就這么把命胡亂揮霍完了。

    “我沒在揮霍。”時鶴春說這話的時候,很認真地看著他,“照塵,我活著很累,我想走了。”

    秦照塵仿佛被這些話凍住。

    大概是大理寺卿實在太過失魂落魄,時鶴春看了他一陣,還是閉了閉眼,嘆了口氣。

    “好吧……好吧�!睍r鶴春妥協(xié)地說,“再陪你一段,你不能再管我花天酒地,逍遙度日�!�

    秦照塵立刻搖頭,他再不管了。

    時鶴春要怎么逍遙、怎么享受都行,他不會再阻攔半個字。

    時鶴春看著他,好好的大理寺卿,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就又變回桃花樹下木訥的小和尚。

    時鶴春忍不住笑了:“怎么忽然對我這么好。”

    秦照塵就更說不出話——他只是帶時鶴春看病、在這里和時鶴春說話、答應不管時鶴春了……這就算好么?

    這樣想了一會兒,他才茫然地察覺到,似乎的確算。

    比起這兩年的淡漠、無視、橫眉冷對……的確是的。

    時鶴春又沒有一定要做的事,又沒有能說話的人,除了家里越來越不清醒的母親,時鶴春就只有他了。

    他同樣也只有時鶴春,但他還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要伸張的正義,還有大理寺,日子并沒那么空。

    秦照塵伸手,把這個單薄的奸佞抱進懷里,隔著衣料,慢慢撫摸時鶴春嶙峋到硌手的脊背。

    時鶴春在這樣的碰觸里閉上眼睛。

    瘦削的、翼翅似的肩胛,終于微微發(fā)抖,他的小仙鶴特別不高興了,把水汽惡狠狠沁在他的朝服領子上。

    “沒那么簡單�!彼男∠生Q低聲敲詐勒索,“要我活下來可不容易……你得送我個酒壺�!�

    秦照塵像是被這句話赦了,一顆心重重落地:“要什么樣的?”

    “不大的�!睍r鶴春說,“銀的,得漂亮�!�

    銀酒壺昂貴,要精致漂亮就更不便宜。

    秦照塵沒這么多俸祿,但受了些賞,可以賣掉換錢,王府里也還有東西可變賣。

    他打算拆間屋子,讓人把雕花梁柱賣一賣……都是好木材,值幾個錢。

    這些事回府再合計,秦王殿下什么都不說,只是答應他的小仙鶴:“送你,再送一壇好酒�!�

    時鶴春就被哄好了,靠在他肩上歇了一會兒,慢慢撐起胳膊:“帶我回家吧。”

    秦照塵有些猶豫,太醫(yī)說時鶴春生機微薄、心血耗費太甚,最好再待在太醫(yī)署,留觀一個晚上。

    但時鶴春不樂意:“有什么好留觀的……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我就想回家睡覺�!�

    秦照塵不忍心違拗他,糾結片刻,還是脫下外袍將人裹了,放輕力道小心抱起來。

    時鶴春心滿意足,很高興地靠在他肩上,一合眼就睡著了。

    ……

    很多時候,當一個人做出后悔的事,可能要用很多年的時間,來慢慢弄清這份后悔。

    因為它只不過是一件小事,散落在亂糟糟的命數(shù)里,被數(shù)不清更深重的遺憾壓下,轉眼就不見蹤影。

    要等時過境遷,要等被凌遲的一顆心慢慢回神,要等秦照塵終于約了孤魂,能去一趟戲園子。

    要等三壺酒淹沒全部理智,全部衡量,全部徘徊踟躇,要等一場戲把心底的念頭全牽扯出來……

    ……到這個時候,秦王殿下才終于能想清楚,時鶴春那時候說的“帶我回家吧”,是什么意思。

    為什么美滋滋睡醒過來的小仙鶴,一看見燈火通明、雕梁畫棟的時府,就怔住了。

    “王府……太破了。”秦照塵低聲說。

    他知道現(xiàn)在解釋已經(jīng)沒用了,他只是沒法控制這些話自己涌出來。

    王府太破太寒酸了。

    時鶴春不該住那種地方,要花天酒地好好享受的小仙鶴不該住,灼灼天上火……更不該。

    秦照塵甚至還要再拆一間房子,難免亂七八糟烏煙瘴氣,怎么能給時鶴春住。

    秦照塵剛擺脫牢獄之災,一身的晦氣,怎么能帶時鶴春回府。

    這么多的話,為什么現(xiàn)在能說,當時就不能?

    為什么不對時鶴春解釋,為什么不對時鶴春說呢——就因為一句蒼白的“說不出口”?

    這些話說不出口,為什么傷人的話又能說出來,為什么非要說那個“不是”……不是什么?

    時鶴春難道不是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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