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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秦王殿下神色更和緩,按住袍袖,攔住那一縷灌進來的風(fēng)。

    “這個不能喝�!鼻卣諌m溫聲說,“這是……我留給自己的�!�

    他想向?qū)Ψ浇忉專@酒有毒,喝了會死,但細(xì)想之下……鬼魂或許也不會再死一次了。

    所以秦照塵改口:“喝了會疼,不好喝。”

    這是時鶴春喝過的酒,時鶴春喝過它兩次。

    回京的秦王殿下已成了“朝堂表率”,有很多事再想查起來,沒有過去那么難……比如時鶴春究竟是從哪弄到的毒酒。

    總不能是自己跑去酒肆買的。

    秦王府的小仙鶴很不愛出門,又很懶得走路,跑腿這種事一律扔給櫛風(fēng)沐雨的秦王殿下。

    秦照塵稍微花了些力氣,從老太醫(yī)的口中知道,原來宮中就有毒酒,斷人經(jīng)脈、毀丹田氣海,再飲則斷人腸。

    時鶴春在朝中放肆搜刮斂財,家中甚至有不少貢品,沒事就往宮中內(nèi)庫晃蕩一圈……弄壺酒再容易不過。

    對不那么擅長搜刮斂財?shù)那赝鮼碚f,則要稍微多費些力氣。

    “這是徇私枉法弄來的�!贝罄硭虑湎蛳扑渥拥墓禄杲忉�,“大理寺卷宗,下官做了些手腳�!�

    每到判毒酒賜死的案子,大理寺卿就多要半盞,再給自己扣下些。

    大貪大惡滿朝皆是,仗勢行兇草菅人命的,賣官鬻爵禍害科舉的,借災(zāi)情大肆斂財、致使災(zāi)民枉死的……殺了一年才稍微透出些明朗風(fēng)氣。

    也叫大理寺卿慢慢攢夠了一壺酒。

    這一年來,秦照塵隨身帶著這壺酒,偶爾覺得日子太難熬,就拿出來看看。

    想著隨時想喝就能喝,就還能再走一段。

    因為是隨時看得到頭的路,所以走著反而不算多艱難。

    大理寺卿這一年都沒怎么和人好好說過話,對著萍水相逢、素不相識的孤魂,總用不著再有所提防,索性和盤托出,把徇私枉法的前因后果啰啰嗦嗦解釋完。

    秦照塵坐在佛塔內(nèi)的石階上,就有無形的力道坐在他身邊,抱著膝,很安靜地聽。

    這讓秦照塵覺得放松——他的小仙鶴回天上去,就再沒人這么聽他說過話了。

    “下官……有位舊友�!鼻卣諌m忍不住說,“和閣下很像,也很喜歡喝酒�!�

    就是不喜歡用杯子。

    用杯子喝酒,時鶴春總嫌不夠痛快。

    ——時人講究風(fēng)雅,一只酒杯指頭大點,潤潤口就沒了,都到不了喉嚨。

    他們奸佞離經(jīng)叛道,都用酒壺,仰頭就往嘴里倒,喝起來才暢快過癮。

    在秦王府的時候,時鶴春每次一見秦王殿下拿杯子,就要頭疼嘆氣,抱著自己的小酒壺,離家出走五步跑去臺階上坐著。

    秦照塵今日原本也不想拿杯子,怕難伺候的小仙鶴訓(xùn)他。

    可不拿杯子沒法倒酒……人鬼殊途,活著的人找不到忘川河,沒辦法將那一壺酒痛痛快快傾進去。

    于是只能憋屈些,湊活著用杯子喝。

    秦照塵一邊說,一邊撐著石階起身,取過那只酒杯,給里面續(xù)上尋常的清冽酒水。

    “下官同他……就在佛塔下認(rèn)識�!鼻卣諌m說,“下官當(dāng)時做和尚,讀經(jīng)書讀昏了頭,還以為是菩薩座下白鶴童子顯靈�!�

    小和尚好騙,又從未見過這樣的謫仙少年,真這么深信不疑了好些日子。

    ……直到白鶴童子開始試圖砸開他的佛珠,看里面有沒有果仁,能不能吃。

    小和尚魂飛魄散,搶回佛珠閉門不出,只道原來不是白鶴尊者,是山中靈鶴得道,化成了精怪。

    “……”時鶴春愁得不行,趴在佛塔的窗戶邊上:“我就不能是個人?”

    小和尚不信他是個人:“凡夫俗子,怎么會這么好看?”

    時鶴春立馬被他夸高興了,不自覺地舉止斯文了些,沒再試圖從窗戶鉆進去,斂著袍袖靠在塔前。

    小和尚念了幾十遍“阿彌陀佛”,心疼地摸砸出白印的佛珠,悄悄把門推開小縫,看外面鐘靈毓秀的小鶴妖。

    時鶴春不嬉皮笑臉、不胡鬧折騰的時候,身上會有很靜寂的檀香氣。

    站在那里的少年也像是檀香,不像小和尚在廟堂見的燈火,不燙不亮不灼灼,只是安靜地?zé)南忝爝h,能使人澄心靜慮。

    時鶴春不折騰他,也就不小心忘了要折騰,只是抱著手腕,一言不發(fā)地靠在佛塔窗外,對著遠處樓宇出神。

    小和尚反倒忍不住了,猶豫了一會兒,悄悄去窗邊找他說話:“施主,那是耀武樓�!�

    那是宮中的耀武樓,秦王世子年紀(jì)不夠,不曾去過,但聽聞那處樓宇氣派高聳,是京中視野最好的地方。

    時鶴春慢慢揉著手腕,隨口說:“我知道�!�

    他當(dāng)然知道那是耀武樓……

    小和尚愣了下,有些驚訝。

    時鶴春也回過神,身上那種靜寂死氣驟然淡了,仿佛又活過來,興致勃勃扯住小師父:“這可是你自己冒頭的。”

    小和尚大驚,跺了跺腳追悔莫及,捂著耳朵念阿彌陀佛。

    “走走,陪我去聽?wèi)�。”時鶴春才不管阿彌陀佛,“我知道哪個戲園子最好,你跟我去,不花錢的,咱們兩個趴在墻頭上聽,別念經(jīng)了秦小師父……”

    ……

    “能請你……陪我去聽場戲么?”

    佛塔里,大理寺卿斟酌良久,還是問新認(rèn)識的孤魂:“下官出錢,下官有銀子。”

    鬼魂聽?wèi)蛴植挥媒徊杷X,但迂直的大理寺卿在這些瑣事上,只怕還是沒學(xué)會轉(zhuǎn)彎。

    秦照塵攥著碎銀子,低聲解釋:“我自己不敢去�!�

    秦王殿下自己不敢去。

    一個人進了戲園子會做夢。

    會做被一只小仙鶴拐著,拉拉扯扯不由分說,爬上墻頭聽?wèi)虻膲簟?br />
    小和尚這輩子也沒做過這么膽大妄為的事,小和尚生性規(guī)矩,小和尚根本聽不懂戲,府上廟里都說這是“靡靡之音”。

    這樣兇險的地方,一不留神就要破了道心,之所以還要去,是因為小和尚不敢掙時鶴春的手。

    那只手腕側(cè)有深可見骨的舊創(chuàng)痕,猙獰盤踞,只是看著都覺怵目,叫人不敢想它是新傷時該是什么樣。

    時鶴春津津有味地聽?wèi)颍瑩u頭晃腦跟著唱,一扭頭看見小師父盯著自己手腕,就拿袖子遮住。

    時鶴春不喜歡這些疤痕被人看見,把手收回袖子,不肯再伸出來。

    “這有什么好看?不準(zhǔn)看。”

    愛漂亮的小仙鶴不高興了:“別看,別看。”

    ……

    后來成了大理寺卿的秦照塵,其實不止一次,想要查清這是怎么回事。

    但次次查不到頭,老太醫(yī)不叫他查,時鶴春自己也這么說。

    “聽話�!迸軄泶罄硭潞染频募樨淹嬷琼斺初艄�,頭也不抬,“等我死了你再查,那時候就好查了�!�

    這話聽得大理寺卿心驚膽顫,眉峰蹙得死緊:“胡言亂語。”

    時鶴春也不跟他犟,按照塵師父的規(guī)矩,坐起來啪地合掌拜了拜,半點不誠心地念了個“阿彌陀佛”。

    那之后,大理寺卿其實的確聽話,沒再追查這件事。

    但也就像時鶴春說的……在時鶴春死后,再要查這件事就不難,甚至用不著特意去查。

    秦王殿下整頓朝堂,總攬刑獄,自然要梳理陳年舊案。

    ——有些被一手遮天的權(quán)佞壓住,多年未曾重見天日的卷宗,也就這么都被重新翻扯出來。

    謀反、密詔、長公主……樁樁舊事血案,化成墨字依舊觸目驚心。

    大理寺卿辦了多少年的案子,既然已經(jīng)看見了,就不可能想不通,不可能猜不到。

    在他手中,早已陳舊泛黃的卷宗,冷冰冰一筆“鶴家子”,化成時鶴春身上數(shù)不清的舊創(chuàng)。

    ……

    “他當(dāng)然知道耀武樓。”

    邀請萍水相逢的孤魂出門看戲的大理寺卿,暫時熄滅火盆、擱了筆,邊穿外袍邊低聲說:“他原本能當(dāng)將軍的�!�

    時鶴春小時候想當(dāng)將軍的。

    醉沉了的時候,他這么跟秦照塵說過。

    翻云覆雨易如反掌的奸佞,愣愣看著那雙提筆都費力的手,向大理寺卿擊鼓鳴冤:“我小時候身手很好……”

    ……何止是“身手很好”。

    耀武樓前折柳,禁軍前縱馬馳奔,那時的時鶴春根本不是檀香,是灼灼天上火,朗朗能照天地。

    倘若沒有那些事……倘若沒有后來那些事,時鶴春定然能做將軍,披堅執(zhí)銳定國安邦,立下傳世功勛。

    可一封詔書、一杯毒酒,一場逃不脫的生死局,硬生生將天上火澆成了只剩余溫冷燼的檀香。

    “我在私下里怪他母親�!鼻卣諌m垂著視線,聲音很低。

    這話本不該講,無論下諫上還是臣諫君,那畢竟是時鶴春的母親,也是當(dāng)朝的長公主。

    可秦照塵依然想不通……那么干凈的時鶴春,他捧在懷里都怕染了塵埃的小仙鶴,究竟哪里不好了。

    哪里不好了,哪里不配做鶴家子,哪里不配做一個母親的兒子。

    從這一場滔天巨禍中逃出來的母子兩個,本該相依為命。

    廟里的照塵小師父,從沒聽過時小施主說母親一個不字……哪怕時鶴春的身上新傷舊創(chuàng)累累,從未斷過。

    從未斷過,身心俱疲、從里到外無一不痛的時鶴春,笑吟吟扯著小師父去給母親買點心,自己只舍得偷吃兩塊,還要把好吃的那塊塞給照塵小師父。

    怎么不能哄一哄時鶴春,不能哄一哄最漂亮、最神氣、最喜歡聽好聽話的小仙鶴。

    怎么就不能告訴時鶴春,他是世間第一流的少年郎。

    這又不是謊話。

    時鶴春本來就是世間第一流,長公主本來就有個最好的兒子。

    就非得每日垂淚嘆息,追念當(dāng)初的那個鶴家子,唬得時鶴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聽見小和尚幾句笨拙的好聽話,就被夸得迷迷糊糊,路都不會走了。

    “我們兩個,每次聽完戲,下官就背他回去�!�

    秦照塵對那位素不相識的孤魂說:“他每次都說,他被下官夸迷糊了,走不動路。”

    這話一次兩次小和尚還信,聽得多了,就察覺出端倪……時鶴春就是懶得走路。

    當(dāng)然也有腳筋斷過的緣故,時鶴春走遠路原本就費力,小時候沒錢,自然只能誆小師父背。

    后來做了天字第一號大佞臣,時鶴春能坐轎就不騎馬,能騎馬就不動腿,反正銀子多到花不完,也就用不著天天勞煩秦大人了。

    “……我不覺得勞煩,我不敢同他講�!�

    秦照塵說:“我其實也不怕被人看見,他上我的馬車�!�

    局促的由來不在這,在秦王府的馬車太破了。

    寒酸的年輕秦王,怎么看怎么覺得自己府上的馬車配不上時鶴春……可要換個更好的,也實在沒銀子。

    這種事實在丟人,秦王殿下怎么都說不出口。

    ……

    他們走過的路旁都是火盆,處處有人燒寒衣,紙燼飄飛,暗火仍在,有些還能微弱地燙上一燙。

    一大片紙灰朝秦照塵拍過去。

    大理寺卿平時木訥,這時候居然莫名開竅,抬袖攔了攔:“你是說……我該和他說?”

    萍水相逢的孤魂讓紙灰打了個轉(zhuǎn),看起來贊同這句話。

    秦照塵愣愣在原地站了一陣。

    他忽然覺得疼,這一年里他已很久沒覺得這么疼,偏這時候,尖銳的痛楚從肋下復(fù)蘇。

    ……他是該說。

    他怎么能不告訴時鶴春……在他心里,他們也從未分道。

    政見是政見,立場是立場,去酒樓買個酒、去集市上買幾塊點心,難道還要牽扯政見立場?

    他為什么要躲著時鶴春?

    要是他一直扯著時鶴春吵,拽著時鶴春不放,每天勸時施主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一千次……時鶴春是不是就不會再瞞著他?

    時鶴春是不是就會被他煩得頭疼,趴在他的背上,一邊嘆氣一邊認(rèn)命地給他講那一團烏煙瘴氣,講世事凡塵多泥淖……

    秦照塵接住紙灰,讓它在手里燙完最后一點余熱,燃盡的紙灰變得安靜寂軟,輕輕一碰就碎成齏粉。

    萍水相逢的孤魂不是這個意思。

    一陣風(fēng)盤旋起來,把那些齏粉扒拉扒拉走,扯扯他的袖子,把他往戲園子拽。

    秦照塵原本也是要往那個方向走,那是時鶴春最喜歡的戲園子。

    秦王殿下看著自己的袖子,忍不住苦笑:“好,好……我知道。”

    他開始有些后悔,不該貿(mào)然邀請對方來聽?wèi)颉?br />
    他很久沒來過戲園子了,還以為有人一起,就不會被鎖進前塵舊夢。

    可他只是被風(fēng)拂一拂袖子,就想起時鶴春。

    還俗做了秦王世子的秦照塵,最常被時鶴春拉出來聽?wèi)颍@也是相當(dāng)少有的……他比時鶴春有錢的時候。

    太少有了,秦照塵都不舍得想。

    被反復(fù)翻檢的回憶,會逐漸褪色化灰,就像燒盡的寒衣。

    秦照塵有些不舍得翻出的回憶,連最難熬的時候也不準(zhǔn)回想……他想自己做秦王世子的時候,被就住在他家后街的時鶴春拽出門。

    那時的時鶴春是真窮,窮到那一兩年里手頭都沒什么銀子,于是動輒誆秦王世子出來聽?wèi)�,趁機找吃的打牙祭。

    東街糖餅好吃,熱騰騰的一大張,里頭蒸化了的白糖往外淌。西市的薄皮大餡肉包子,噴香撲鼻,咬一口唇齒生香,一吃一個說不出話。

    時鶴春拽著秦小世子的袖子,把人往一個又一個攤子拖,買了幾塊滾熱的糯米糕,顧不上吹涼,狼吞虎咽就吃下去。

    然后才想起沒給小世子分,不太好意思地抹抹嘴,又拽拽一言不發(fā)的秦照塵:“生氣了?”

    時鶴春拽著小世子的袖子,繞著圈地看秦照塵:“別生氣,回頭我請你。”

    秦照塵生什么氣,秦照塵皺緊了眉,把人攏到避風(fēng)的攤子上,翻出家底給他買甜酒釀,心里既高興又難受。

    高興是因為,時鶴春餓到不行了,半點不跟他客氣,說吃他的就吃他的。

    難受是因為……他不知道時鶴春這是餓了多久、餓了幾頓。

    時鶴春一個人照顧母親,要給母親買藥,還要讀書備考,這樣下去怎么能行。

    秦照塵也要讀書,但他世襲爵位、領(lǐng)受官職,用不著科舉,比時鶴春好過不少:“怎么餓成這樣,你多久沒吃飯了?”

    時鶴春端著甜酒釀風(fēng)卷殘云喝凈,這些天來第一回填飽了肚子,打著飽嗝攤在椅子里,舒坦得只求一死:“忘了�!�

    秦小世子緊攥著他的手腕,眉峰擰得死緊:“忘了?!”

    “別氣,別氣�!睍r鶴春趕緊哄他,“你還有錢沒有?我請你去聽?wèi)�。�?br />
    “戲園子新上了幾出戲,可好聽了。”時鶴春拖著他的袖子,想要把他拽走,“我可從來都只請你一個……”

    “我在跟你說正事!”秦小世子滿腔惱火,“你以后不準(zhǔn)不吃飯,我盯著你,你也不準(zhǔn)不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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