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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暫時性的精神力空耗,

    還不至于讓伊利亞的戰(zhàn)神落到這個地步。

    他只是第一次聽見這些聲音。

    因為精神力的天賦實在異常強悍,

    凌恩從未聽過這些聲音,從不知道它們原來……這么吵。

    原來這么吵。

    凌恩忽然快步離開房間,

    他推門而出,走得越來越快,最后幾乎像是因為要追趕什么,而不自覺地跑起來。

    他離開暖宮,離開葬禮的范圍,追著一道看不見的影子,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

    他和一群孩子擦肩而過。

    這些孩子年紀(jì)太小了,從沒見過伊利亞的皇帝,又尚且不能理解葬禮的哀痛,只知道這時候街上安靜,追逐著跑過小巷。

    是一群完全健康、極為活潑的孩子,跑起來像是飛一樣,壯實得像小牛犢。

    在莊忱死后的七年里,伊利亞星系出現(xiàn)越來越多這樣生機勃勃的孩子。

    那些一座接一座建造起來的白色高塔,接天連地,變成龐大的沉默護罩,將整片星系庇護其中。

    凌恩的腳步慢下來,星板探知到新的碎片,他在街角重新看見那道影子。

    ……

    年輕的皇帝倚在街角,看起來很疲憊。

    他背靠著粗糙磚石,手撐在一座白塔上,垂著眼,半跪在那些小孩子跑過的石板路。

    凌恩知道這只是殘留下的影像,可他無法不走過去,試圖攙扶莊忱:“為什么亂跑?”

    “你該休息�!绷瓒鞯吐曊f,“你不該這么晚出來,不該亂跑�!�

    碎片中的莊忱看不到他,只是在撐不住的時候,就慢慢滑坐下去,額頭抵住冰冷墻身。

    凌恩半跪下來,徒勞地幫他把掉落的斗篷理好。

    他將剛恢復(fù)的精神力不加珍惜地灌注進去,不顧這只是塊碎片,想要直接抱走莊忱。

    ……可只是剛剛伸出手,一道快步過來的虛影就穿透他。

    他干涉不了、改變不了,這只是過去曾發(fā)生過的影像。

    莊忱不需要被抱,莊忱已經(jīng)死了。

    “……陛下。”

    來的是個少年侍從,跑得氣喘吁吁,緊緊扶住莊忱:“您怎么又亂跑?醫(yī)生說了,您需要休息�!�

    這些少年侍從,也都是莊忱撿回去的。

    凌恩現(xiàn)在知道了,他們對外的身份是“侍從”、“護衛(wèi)”,其實都被很好地養(yǎng)大,長成了非常出色的年輕人。

    “太悶了�!鼻f忱被他抱扶起來,“我想練練走路。”

    “練什么走路?您本來就走得很妥當(dāng),只是最近生病了,身體太虛弱,沒有力氣才會這樣�!�

    少年侍從一口氣說:“您太累了,現(xiàn)在站不起來,一定是因為自己一個人走了太遠……您該立刻休息�!�

    少年的個頭已經(jīng)竄得很高,因為常年刻苦訓(xùn)練、營養(yǎng)又完全跟得上,長得非常健壯。

    他已經(jīng)能牢牢攙住莊忱的手臂,替莊忱擋住風(fēng)雪。

    年輕的皇帝借著他的力道,撐著拐杖,慢慢向這條路的盡頭走。

    “陛下�!鄙倌旰鋈坏吐晢枺爸挥辛瓒魃蠈⒛茏屇菹�?”

    這話問得直接過了頭,如果真是個“性情古怪”、“非常難伺候”的皇帝,恐怕要雷霆大怒,重重處罰這個膽大包天的小侍從。

    可被他扶著的影子,卻并沒因為被冒犯而生氣,只是平淡回答:“什么話�!�

    “和凌恩無關(guān)�!蹦堑烙白由踔灵_了個玩笑,“凌恩上將幾年沒回來?我都快不記得他長什么樣了�!�

    ——這話其實并不假,因為那些不停侵略他的信息碎片,不只有聲音,也有影像。

    就好像一個人同時看一萬個世界的碎片,視覺和聽覺都已經(jīng)被擠占到極限,留給記憶的部分變得很少。

    凌恩老是不出來刷存在感,那點記憶眼看就要侵蝕殆盡了。

    少年侍從猜錯了,悶悶不樂低頭:“那為什么不見您休息?”

    “我不喜歡休息�!蹦贻p的皇帝說,“像個病秧子�!�

    少年就知道他準(zhǔn)是又聽見了什么閑話,氣得直咬牙,眼里冒出濃濃怒火:“您聽他們胡扯!”

    “您別聽他們的,你不是——您明明是最厲害、最能干的人!”少年緊緊攥著拳頭,“您比他們都厲害,您做的很多事,他們根本都不知道……”

    他的聲音很大,卻沒什么用,因為莊忱并不能聽到。

    說“不能聽到”也不盡然準(zhǔn)確——是因為同一時刻襲來的聲音太多、太雜了,不論說什么,都只能掉進那片渾濁的洪流里。

    這會讓人頭痛欲裂,可莊忱卻依然沒什么表情,只是很平靜地借助少年侍從的攙扶,繼續(xù)往前走。

    “我不想回去�!鼻f忱問,“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這一會兒,聲音又變得洶涌,不停有尖銳摩擦和震耳轟鳴聲……大概是宇宙的某個角落有幾只變異巨甲蟲在吵架。

    他聽不見少年侍從的回答,靜了一會兒,裝作聽見了,就繼續(xù)又說:“我想去斗篷店�!�

    他慢慢地說:“我想買件斗篷�!�

    ……

    凌恩走過來,擋住莊忱的去路。

    “阿忱�!绷瓒鞯吐曊f,“別買斗篷了,回去休息。”

    碎片里的莊忱看不見他,垂著視線,很安靜地站在血紅色的晚霞里。

    凌恩抬起手,嘗試護住那個人的耳朵,擋住那些嘈雜的聲音。

    ……但沒有用。

    殘留的碎片屬于過去,碎片里的人影屬于過去,聲音也是。

    因為接觸到莊忱的意識碎片,凌恩聽見那些嘈雜的聲音,其中有的格外清晰。

    “……真是瘋了�!�

    “為什么要蓋這種塔?究竟有什么用?”

    “說不定是為了借機斂財……又或者是想要什么政績�!�

    “咱們這位皇帝的心思很難猜透,聽說他很難伺候,總做些旁人搞不懂的事�!�

    “沒辦法嘛,身體不好,脾氣就容易古怪�!�

    “聽說他最近的身體越來越差——真虛弱到熬不久了嗎?他要是死了,咱們要怎么辦?”

    “也未必,這不是很能折騰嗎?”

    “先是把凌恩上將排擠走,然后又控制科學(xué)院,花大筆的錢,研究這種沒有用的破玩意。”

    “這東西會不會讓孩子生�。柯犝f有地方建完塔后,旁邊的孩子立刻就生病了�!�

    “這倒也不一定……每天都有孩子生病,這在伊利亞很平�!獞{良心講,你很難說,這兩件事就有關(guān)系……”

    凌恩不知道莊忱有沒有聽見這些。

    年輕的皇帝垂著睫毛,額發(fā)落在蒼白的額頭上,沒有任何表情,完全無法判斷此刻的任何心情。

    凌恩完全不知道、也猜不透此刻的莊忱正在想什么。

    這讓他陡然生出強烈不安——他和莊忱一起長大,看著生動鮮活的小皇子驕縱、放肆、從不掩飾喜怒,早已經(jīng)習(xí)慣到極點。

    ……凌恩從不知道,當(dāng)自己看到這樣的莊忱,最先冒出的強烈感受,居然是不安和恐懼。

    仿佛正有什么在失控,由他生命里不可挽回地逐漸剝離。

    “他沒有排擠我�!�

    凌恩伸出手,用力捂住莊忱的耳朵,反駁那些嘈雜:“是我自己走的,我嫌他麻煩,甩下了他�!�

    凌恩無法阻止這些聲音,他生出從未有過的憤怒:“你們閉嘴,你們知道什么?!”

    ——這樣的解釋和質(zhì)問無濟于事,因為它不僅很遲,而且并沒有交流的對象。

    這些只是逸散的信息碎片,這些聲音只是詰責(zé)、只是臆測……只是混在潮水般的嘈雜里,不由分說淹沒年輕的皇帝。

    而七年后的今天,這些聲音又早已煙消云散——因為一切都已經(jīng)真相大白,無論是皇帝陛下的苦心,還是當(dāng)初凌恩上將遠走的真相。

    那些曾經(jīng)說亂七八糟的風(fēng)涼話、胡亂散布懷疑的混賬家伙……早就被其他人怒視著,不敢再多說半個字,每天躲躲閃閃出門,甚至灰溜溜滾去其他星系了。

    ……可眼下,在這片屬于過去的碎片里,這一切仍在繼續(xù)。

    它們依然不知收斂,依然猖狂。

    “閉嘴�!绷瓒鞅慌饎×易茻�,他再也無法忍受這些鬼話,“都閉嘴!你們這些——”

    這話說到一半,就停在凌恩的喉嚨里。

    他愣怔著,想起他們小時候,莊忱發(fā)的那些脾氣。

    有他陪同的小皇子,有時候也會毫無預(yù)兆地暴怒起來,把枕頭用力摔出去,強行叫什么人閉嘴。

    ——可絕大多數(shù)時候,明明就沒什么人在吵他。

    凌恩不愿看見他這樣喜怒無常,每次都要求莊忱控制好脾氣,不要這么敏感易怒。

    他想起他們還小的時候……莊忱躲在臥室里,他去叫莊忱出門。

    他們約好了時間,需要去訂做入學(xué)的斗篷。

    到了該出門的時候,莊忱卻還不肯起床,還亂發(fā)脾氣,把枕頭扔得到處都是。

    ……

    “……我沒有亂發(fā)脾氣�!�

    十四歲的莊忱縮在床角,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小球:“你要是煩,就出去。”

    每到這種時候,凌恩其實都多少有些生氣。

    因為每次莊忱都會頂嘴反駁,說自己沒有亂發(fā)脾氣……但這些枕頭的確被扔得滿地都是。

    凌恩沉默著放開他,留他一個人在床角賭氣,去撿那些枕頭。

    凌恩把枕頭全都拾起來放回去,重新整理好,每一個都碼放整齊。

    在這個無人開口的漫長過程里,他用沉默迫使莊忱出聲……在那五年之中,一直都是這樣。

    “……你自己先走吧�!�

    終于,小皇子悶聲開口:“我不舒服,我不去了�!�

    凌恩把被子扒開,把壞脾氣的小皇子剝出來:“我是很煩……但我不會出去,也不會先走�!�

    被子扒開了個口,刺進去的光就叫小皇子的臉色更加蒼白,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猝然閉眼。

    “我會一直等你,等到你愿意跟我一起走為止。”

    凌恩說:“不會不管你。”因為這本來就是仆人和侍從的職責(zé)。

    但那一天,他沒有來得及把最后一句說出來……因為莊忱的神色忽然變得很乖。

    小皇子愣愣坐著,被他從被子卷里剝出腦袋和肩膀,睜大了眼睛看著他,蹭得微亂的短發(fā)貼在額頭上。

    這樣讓莊忱看起來一點也不孤僻、一點也不古怪了。

    ……甚至可以說是凌恩曾見過的,最柔軟可愛的十四歲少年。

    凌恩明知這只是假象,卻還是忍不住抬手,幫他把額發(fā)整理好:“我在這里等。等你平靜下來,我們再出門�!�

    “什么叫平靜下來……”小皇子的神色看起來很郁悶,低聲抱怨,“好像我是個瘋子。”

    凌恩很少見他這樣的反應(yīng),不自覺地笑了下,又把他揉亂的被子疊好。

    沒用多少時間,凌恩就把房間整理好,又取出莊忱喜歡的幾件衣服,拿過來給他選。

    “你選吧�!鼻f忱低聲說,“我頭疼�!�

    小皇子抱著膝蓋,把臉埋進手臂,慘兮兮擠在唯一沒被鋪平的那一小塊床單里,說話都帶著嗡聲。

    凌恩心底軟了軟,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拉過來:“不要總是用頭痛做理由�!�

    “如果疼得很厲害,我就去找醫(yī)生,拿些藥給你吃。”凌恩說,“如果沒那么厲害,就在出門的路上睡一覺。”

    凌恩說:“我們坐馬車出門,你可以枕在我的腿上�!�

    帝星的交通工具非�;祀s,對外已經(jīng)有能夠遠航的星艦,對內(nèi)卻依然保留不少基礎(chǔ)選擇,馬車是莊忱相對喜歡的一種。

    伊利亞的孩子幾乎都會頭疼,在疲勞、困倦、精神力消耗過度的時候——這種狀況極為常見,只要休息一會兒就會轉(zhuǎn)好。

    這就像是“餓到胃痛”、“走到腿酸”一樣,對這片星際的人來說,完全習(xí)以為常。

    幾乎從沒有人認為,這是個需要特地去處理的問題。

    “選你最喜歡的那匹白馬。”凌恩說,“等回來的時候,如果你頭不疼了,可以坐在馬上兜一會兒風(fēng)。”

    這個允諾看起來取悅了相當(dāng)挑剔的小皇子。

    莊忱把臉從手臂里抬起來,隨手指了幾件衣服,半閉著眼睛任憑凌恩給他換:“背我過去�!�

    “我現(xiàn)在就想睡。”他低聲說,“不想走路�!�

    “不行�!绷瓒髡f。

    小皇子猛地睜開眼,那雙極漂亮的眼睛流出不滿,因為臉色蒼白,襯得眼睫瞳孔都漆黑,像是黑曜石。

    凌恩后來離開帝星,去前線駐防,再后來又在那片“殘星”里盤桓搜索,從未再見過這么漂亮的黑曜石。

    而這天,凌恩尚且無法預(yù)知以后的事,他只是終于發(fā)覺,莊忱的臉色確實不好。

    他摸了摸莊忱的額頭,摸到一點冷汗,于是讓步:“……出門之前,我可以背你。”

    “在外面要自己走路。”凌恩說,“那些人說你是病秧子,說你離了我就不行,連自己走路都不會,你聽了難道不生氣?”

    莊忱坐在床上,眼睫垂下來,一言不發(fā),臉色又變得冷冰冰,那種柔軟可愛的樣子迅速消失了。

    凌恩微微蹙了下眉——他不知道自己又說錯了什么話,惹得這個喜怒無常的小皇子不高興。

    但這次有莫名心虛,讓他不再繼續(xù)說下去,只是單膝點地,蹲跪在床邊:“上來吧�!�

    莊忱一言不發(fā)地趴在他背上,凌恩背著他起身,離開臥室時,背上的少年微微悸顫了下。

    那是種驟然被洪水淹沒、近乎窒息的悸顫……莊忱在他背上溺水,胸腔痙攣。

    “……好吵�!鼻f忱低聲說,“凌恩,吵�!�

    凌恩不知道他怎么了,但這種語氣聽起來不像胡鬧,像是很虛弱、很疲憊的求救。

    莊忱攥住他的衣物,頭軟垂在他肩上,手指泛白。

    凌恩平時不會改變主意,但他這次有了猶豫,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就迅速退回臥室里。

    他不再責(zé)備莊忱弄亂東西,迅速把莊忱放回整理平坦的床鋪,完全不在意床單又被弄亂,一把扯開剛疊好的被子。

    他讓莊忱躺下來,自己坐在床邊,讓十分反常的小皇子枕在自己膝上。

    “非常不舒服?”凌恩低聲說,“今天不出門了,我留下陪你�!�

    莊忱閉著眼,拽住凌恩的手,按在自己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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