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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能想起那個晚上的燈光,能想起窗外不算好的陰沉天氣,能想起愜意溫暖的室內。

    ……能想起對這本漫畫的一切期待、獲得時的喜悅、翻閱時的滿足,能在想起和它有關的一切事和人。能在一瞬間回到得到它的那個傍晚。

    “這樣一本漫畫。”寧陽初說。

    “來你家做客的、不懂事的小孩子……把它扯了,撕了。”

    “扔進水里泡爛了。”

    溫煦澤的臉上已經沒有血色。

    他攥著手機的手變得僵硬,變得不會動了,好像也忘了怎么呼吸。

    仿佛逐漸有某種巨大的、無處逃脫的強烈惶恐,正一寸一寸吞噬他。

    “現在有人說,再給你買一本新的�!睂庩柍跽f,“和舊的一模一樣,一個字都不差……”

    “行嗎?”寧陽初問他,“你要嗎?”

    溫煦澤抓不住那個手機。

    車身被呼嘯的暴風雪刮得晃動,手機就重重砸在底廂上。

    溫煦澤木木愣愣地抬手,他像是忘了車外的風雪,也忘了正在疾馳的車,居然想要去拉開車門。

    打撈隊的人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不要命了��?”

    溫煦澤的腦袋撞在車廂上,很重的一聲,他幾乎沒怎么掙扎,身體就軟下去。

    寧陽初在問他最后的問題,又或者寧陽初沒說話。

    是他想起,后來老管家在發(fā)現他深夜跑去買漫畫時,替他向家主遮掩……卻又很輕、很無奈的嘆息。

    或許是因為想起了那些嘆息,所以溫煦澤終于能夠體會這種感受,所以在被腦子里的聲音詰問。

    “現在,那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說他知錯了。”

    “知道錯了,很后悔,想賠更好的,更貴重、更新的�!�

    “有用嗎?”

    “來得及嗎?”

    ……

    接下來的一個冬天,溫煦鈞都沒有離開瑞士。

    出國度個假、散散心,待上幾個月,對溫家的家主來說,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老王八蛋過去也總出國�!�

    溫煦澤說:“大哥,你記得嗎?每次老王八蛋一走,二哥就偷偷給我們開門�!�

    ——得病之前的溫絮白,是很擅長在一切情況下逃脫的。

    溫經義根本困不住他,溫絮白能徒手速降幾十米的高難度攀巖墻,有根繩子就能走——就算沒有繩子,也只不過是稍微增加了點危險性。

    溫家的二少爺,沉靜溫潤、舒朗從容、極有主見……擅長爬墻。

    這事能活活氣死十個溫經義。

    “我膽大,二哥一開門我就跑,你一開始還不敢。”

    溫煦澤低著頭,笑著輕聲說:“后來你也忍不住了,也開始往外跑�!�

    那時候他們的年紀都還不大——溫絮白九歲,他比二哥小一歲,溫煦鈞十四歲。

    二哥放他們走,要是拖到老王八蛋回來的那天,他們還趕不回來,二哥就騎自行車去很遠的路口,替他們放哨。

    “后來我就學壞了。”溫煦澤說,“我跟老王八蛋學得不是東西,揣測二哥,把這當成是居心不良。”

    十一歲的他,已經白眼狼到會質問二哥……過去每次放他們出去玩,是不是故意想讓他們玩物喪志地廢掉。

    溫煦澤低聲問:“大哥,我要怎么向二哥道歉?”

    溫煦鈞的神色沉了沉,用力按住他的手臂,把所有鋒利的東西弄遠:“總歸不是自殘�!�

    “你二哥不會想看你這樣�!睖仂汊x冷聲說,“你腦子清醒些�!�

    ……回去以后,溫煦澤就開始變得不對勁,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來。

    這樣又過了沒幾天,溫煦澤開始跑去看人家攀巖。

    沒有任何底子的外行,上來就嘗試室外攀巖,還是最危險、最難的線路,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但溫煦澤是旅游公司的老板,他要體驗這個項目,也沒人敢攔……結果溫煦澤在一個點位脫手,向下摔了幾十米,手臂幾乎被劃爛,肩胛骨也撞碎在了突出的巖石上。

    到這一步,溫煦鈞也只當他是失手,在醫(yī)院盯了他一段時間,就把人帶回家休養(yǎng)。

    可溫煦澤胳膊上的傷一直不見收口,反反復復感染發(fā)炎。

    有天溫煦鈞覺得不對,推開浴室的門,才發(fā)現他居然把它們放在水里泡。

    “你最后想出,讓他原諒你的辦法,就是這個?”溫煦鈞冷嘲,“繼續(xù)干不是人的事,逼他心軟,把他架在火上烤?”

    溫煦澤的臉色就又蒼白下來,他用力捂住耳朵,不停搖頭:“我不是……”

    ……他不是。

    他怎么敢。

    他只是不知道該怎么辦,好像沒有解決這件事的辦法了。

    溫家沒教過,一件不能放棄的事,又沒有任何可供選擇的解決辦法,要怎么辦。

    在溫經義教給他們的道理里,沒有解決辦法的事,就是該被放棄的。

    就比如……生病的溫絮白。

    溫煦澤控制不住地去想這些,他一遍一遍地回憶,十歲的自己、十一歲的自己,都對二哥說過多殘忍的話。

    這些話是不是都比巖石還鋒利、比刀還鋒利?

    如果不是這樣,那個訓練發(fā)生意外了也依然精神很好,躺在病床上微笑著哄他的二哥,聽了那些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話……怎么就蒼白成那個樣子?

    溫煦澤控制不住地回憶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他每想起這些事一次,就忍不住把傷口全弄開。

    ……他去醫(yī)院找溫絮白。

    溫絮白靠在病床上,看見他進門,就放下手里的書微微坐直。

    溫絮白似乎沒料到他會來,有些驚訝、又有些高興,從病號服的口袋里拿出水果糖。

    他看著那些水果糖,像是被洗了腦:“這又是干什么的?”

    溫絮白怔了怔,笑影停在溫潤的黑眼睛里。

    “過去那幾年,你趁我不懂事,拐著我打游戲、看漫畫,慫恿我跑出去玩�!�

    他盯著那些水果糖:“這又是干什么的,你往里面放了藥?”

    ……溫絮白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溫絮白只是思索了一會兒,就慢慢垂下視線,收回那些水果糖。

    在這個動作里,原本就因為生病很蒼白的人,變得更不見血色、幾乎成了透明的。

    “沒有放藥�!睖匦醢缀苷J真、很一板一眼地答,“是很普通的水果糖�!�

    溫絮白剝開一顆糖,放進自己嘴里,那是顆橘子味的糖。

    窗外在下雪,溫絮白側過頭,看了一會兒飄落的雪花。

    看著那個和記憶里已經分明不同、單薄清瘦得幾乎要消失的背影,他被沒來由的心虛侵蝕,停下無意義的質問。

    他逃出那間病房,沒有回頭——他知道二哥也沒回頭。

    他逃到樓下,向上看的時候,二哥還是很安靜地靠在窗邊,看天上落下來的雪。

    溫絮白沒有低頭看,但即使不用低頭,大概也猜得到……醫(yī)院樓下停著溫家的車。

    溫絮白不坐它,這是“溫家子弟”才有資格坐的車。

    老管家已經被辭退了,現在負責教導他們的,是溫經義的貼身秘書。

    “做得很好。”那個貼身秘書說,“你問清想要的答案了嗎?”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他知道答案。

    他知道答案,二哥會隨身帶水果糖,只是因為他喜歡吃。

    但這點微弱的良知,被瘋狂增長的、亟待被肯定自身能力的欲望壓下。

    他看不起過去那個沒出息的自己,急著“懸崖勒馬”、“回頭是岸”,迫不及待和過去的自己割席。

    “問清了,沒意思�!彼⒅@輛車,“我現在能算是個溫家人了嗎?”

    對方很滿意,朝他伸手:“當然�!�

    他被允許坐進車里,是很豪華、很闊氣的車,他忍不住又回頭,去看那扇窗子。

    二哥不在那了。

    一個星期后,溫絮白的病情稍微穩(wěn)定,就離開了醫(yī)院,也離開了溫家。

    溫絮白收好自己的東西,并沒和任何人告別。

    ……

    “大哥�!睖仂銤善D難扯了下嘴角,他低聲說,“我是前幾年……知道錯的�!�

    這么說也不盡然準確,不如改成“前幾年放棄自欺欺人”。

    因為實在欺不下去了……他終于不得不承認,自己瘋狂地想見二哥、想把二哥接來瑞士。

    二哥不是喜歡爬山嗎?他現在可是在最適合爬山的國家。

    小時候不懂事,他干過些不是人的事、說過些不是人的話,二哥肯定到現在還生他的氣。

    那就先把人弄來再說。

    然后大不了再軟磨硬泡,程門立雪、負荊請罪。

    ……想通了這件事,溫煦澤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

    溫煦澤半年前買到那些裝備和金牌,為了找這些東西,卻找了整整三年,砸進去了一大筆備用資金。

    ——他不敢空著手回去,怕二哥根本不想見他。

    溫煦澤絞盡腦汁想了好些天,終于提出了個完全自然、完全露不出端倪的,合理到像是個最普通的商業(yè)合作的提案。

    他藏在幕后,等二哥被引來再現身,這樣行不行?

    二哥要是還生氣,他就跪下認錯。

    每天都去認錯道歉,這樣堅持一兩年、三四年,堅持個十年……是不是能讓二哥心軟?

    哪怕只是心軟一小點,愿意看他一眼、跟他說幾句話,這樣就行了。

    就行了,他不求更多,他知道他干過多混蛋的事。

    “我混蛋�!睖仂銤蓡÷曊f,“我不是東西,我就該在那個攀巖點摔死……”

    他又去扯手上的繃帶,溫煦鈞死死將他按住,厲聲呵斥:“你是不是瘋了?”

    “我現在沒瘋,大哥�!�

    溫煦澤的臉色慘白,盯著他,聲音沙啞:“……我過去瘋了�!�

    “我……知道,他在裴家,過得不好。”

    溫煦澤幾乎是艱難地、逐字逐句地把這句話吐出來,像是剖出最深處的那塊早污糟透了的骨頭。

    一個最卑劣、最貪婪自私、最見不得光的齷齪想法。

    溫煦澤語無倫次地說:“我,我想,可能……”

    ……可能、萬一,他等二哥最難熬的時候,把這個提案遞過去……

    是不是……最有希望成功?

    是不是,再稍微拖一拖……

    ……

    溫煦鈞的臉色這些語無倫次里變得鐵青。

    他知道溫煦澤的意思。

    溫煦澤是想,拖到溫絮白不得不求助、不得不需要人幫忙的時候,再去做這件事。

    這種想法的初衷來自于畏懼,來自于很清楚自己過去做的事不會被原諒。所以不得不使盡心思、用上所有知道的手段。

    不論手段是不是卑劣,是不是從開始這么做的一刻,就已經徹底再不容饒恕……

    “我,我是,這么想的�!睖仂銤山Y結巴巴地說,他的手臂繃得太用力,傷口全裂開,血又滲透繃帶洇出來,“我犯了大錯,我沒救二哥�!�

    溫煦鈞一言不發(fā)地起身,去拿新的藥和繃帶。

    可他還沒等轉身,就被溫煦澤拖住。

    那些血洇透了繃帶,變得越來越多,沿著溫煦澤的手淌下來,流到他的手上。

    “大哥,你在瑞士,不走。”溫煦澤無助地盯著他,“也是因為,因為這個,對吧?”

    大哥比他聰明,能奪下溫家,是不是能想出辦法?

    是不是能告訴他——事情到這一步,還有什么辦法?

    他要怎么贖罪……

    溫煦鈞的瞳孔幾乎在這句話里悸栗,他重重甩開那只手,用力擦手上的血。

    他幾乎是神經質地不停擦拭,可那些血怎么都擦不干凈。

    “你在說什么混賬話�!睖仂汊x匪夷所思地盯著他,“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溫煦澤被他嚇得激靈了下,向墻角蜷縮。

    ……現在的溫煦鈞和溫經義很像,溫煦澤小時候,就是這么險些被溫經義打死的。

    現在沒有二哥來拉他了。

    “你……不是,為了這個�!睖仂銤善D難地、音量極微地問,“才提前……動手的嗎?”

    任何人都知道,溫煦鈞奪下溫家的時機,根本就不合適。

    太倉促、太欠考慮……也太不合理了。

    明明再熬上幾年,老東西身體不行,也就自然會退位,把溫家交給溫煦鈞。

    溫煦鈞是溫家培養(yǎng)的繼承人,鐵板釘釘,沒有任何人威脅他。

    ——非要父子相殘,把溫經義逼進精神病院,讓溫家損失慘重到一度跌落出世家,股價甚至到現在都還不穩(wěn)……圖什么?

    圖什么呢?

    別人不知道答案,但遠在瑞士的溫煦澤不用問就知道。

    這是他這個傲慢的、永遠要保證一切都盡在掌控的、永遠不會低頭的兄長,在向二哥證明這件事。

    “溫家已經易主。”

    溫家已經不是溫經義的溫家了。

    溫經義做的一切決定,都可以推翻。

    包括驅逐溫絮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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