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想燒給什么人?師長還是朋友?”這些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做這份生意,早被日復一日磨干凈了忌諱敬畏,“喜歡什么?”
寧陽初被扯得站不穩(wěn),麻木而失魂落魄,大概是囁喏著答了幾個字。
“……摩托車?有��!”
攤主耳朵相當靈,立刻拿出貨來:“你看,這些都是——要什么樣的?你看看多漂亮……”
寧陽初被吵得頭昏腦漲,耳朵里開始嗡鳴,他看著那些花花綠綠、夸張荒謬到離譜的紙摩托,重重打了個寒顫,清醒過來。
……他在干什么?
他是瘋了,想買這種荒唐的東西給溫絮白?
裴氏的恩真的沒償夠嗎?
他要償還裴氏給他的栽培,這明明是他自己的事,為什么不只拿自己的命去償——為什么要殃及被他和裴陌卷進來、本該無辜的溫絮白?
那個溫潤清正、沉靜如水的溫絮白已經(jīng)不在了,被一場草率的葬禮、一個所謂的“配偶”糊弄,胡亂了結(jié)了身后事。
他是不是還要湊個熱鬧,在這個已經(jīng)足夠滑稽的鬧劇里,再添一筆?
寧陽初用力掙開那個攤主,頭也不回地飛跑。
他逃出那條像是幽冥路一樣的巷子,發(fā)著抖的手摸出手機,用力按著開機鍵,迫不及待等屏幕亮起來,翻出早在相冊里存著的照片。
溫絮白該有一輛摩托車。
和溫絮白約好了、一直掰著手指頭算日子,等溫絮白來看自己比賽的寧陽初,其實就已經(jīng)這么想。
他要送溫絮白輛最帥氣的摩托,不是糊弄人的模型,是真的、加滿油箱擰鑰匙就能騎的那種。
他知道溫絮白不能騎,他給溫絮白推去家里——要是溫絮白的身體太不舒服,又太想出去玩,就看看這輛車,想想以后。
堅持一下,再稍微堅持一下,想想以后。
哪天身體好了,戴上頭盔說走就走,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
寧陽初咨詢了很多人,挑好了這輛摩托。后來變故陡生,這張照片在他手機里躺了大半個月。
寧陽初反復看放大那張照片,看每個他準備給溫絮白炫耀的細節(jié),看炫酷的涂裝和燈光。
發(fā)售時間就在今天晚上……
寧陽初知道這沒意義,摩托再送不出去,溫絮白已經(jīng)死了。
溫絮白死了,死于他們這些人的自私、怯懦、自欺欺人,這不是個意外。
因為溫絮白早已被他們推進死局,自始至終都留在絕路。
溫絮白一直在死局里,一直在絕路上,他卻從沒發(fā)現(xiàn)、從沒留意。
他太蠢了,看到溫絮白不僅把每天打理得充實安穩(wěn),每天都有事做,甚至開出一片小花園,就覺得沒問題。
他從沒意識到不對,因為除了溫絮白,沒人能在那條絕路的盡頭堅持那么久。
除了溫絮白,沒有哪個他認識知道的人……能在死期將至的每一天里,那么認真努力地活。
……
溫絮白不會這么快就走,寧陽初完全不覺得懷疑,也不覺得有任何一點問題。
溫絮白早該出去旅游拍照,痛痛快快地玩。
他只是想不明白。
不明白……他有什么值得救。
被溫絮白——被已經(jīng)讓他害成這樣的溫絮白,插手打亂死局,從絕路一條里拎出來。
終于在某種程度上,寧陽初開始理解,為什么裴陌在大部分時候,沒辦法順利說出溫絮白的名字。
那是塊堅硬的烙鐵,紋絲不動地硌在喉嚨里,咽不下吐不出。
“……你�!睂庩柍蹩谇焕锷踔练撼鲅葰�,他從不知道吐字這么艱難,甚至不知能不能完整說一句話,“你——”
身后的聲音請教他:“哪一個是轉(zhuǎn)向?”
寧陽初:“……”
“我們要右轉(zhuǎn)�!甭曇羲坪鯇Υ驍嗨呱裼行┣敢猓是認真解釋,“交通規(guī)則,右轉(zhuǎn)要開轉(zhuǎn)向。”
他對寧陽初說:“我剛才好像開成了RGB氛圍燈飾。”
……于是他們現(xiàn)在變成了一個穿梭在黑夜里,視覺效果相當爆炸的七彩燈球。
寧陽初實在再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拼命咳嗽起來,揮拳重重捶了幾下胸口,才得以大口喘氣。
怎么會有人能漂移甩尾但找不到轉(zhuǎn)向——他還想像記憶里那樣,拿這件事大聲嘲笑勒索溫絮白,胸口卻疼得像碎裂漏風。
他疼得不住發(fā)抖,不敢再胡亂多說半個字,只是把那塊烙鐵玩命咽下去:“右手,右手的這個……我給你開�!�
“你騎你的�!睂庩柍踅Y(jié)結(jié)巴巴地不停說話,“想多快就多塊,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我管燈,我管轉(zhuǎn)向燈�!�
他不能搗亂,不能再搞砸任何事……他還不知道人死后成了鬼,都有些什么規(guī)矩。
是不是不能被叫名字、不能道破身份,是不是不能提起以前的事,不能點明過去的牽絆,是不是是不是……
寧陽初的腦子僵木,思緒極端混亂,唯一能做的,就是死死閉住自己的這張嘴。
……溫絮白一定已經(jīng)出去玩過一圈了。
一定玩得特別好,想起他對海邊游樂項目的推薦,就回來找他。
因為他太廢物太沒用,什么事都處理不好,所以溫絮白帶著他逃命。
……
這話不妥當。
逃命的是他,溫絮白只是在騎摩托。
溫絮白原來這么厲害,雖然找不到轉(zhuǎn)向,但只要看一看、上手摸一摸,就知道該怎么漂移過彎。
這又是句沒過腦子的廢話——溫絮白本來就是這么厲害,溫絮白鋪了他的路。
“是不是……想去海邊?”寧陽初攥著車把小聲問,“去玩嗎?”
他盡力保持語氣正常,生怕任何冒失莽撞會驚擾溫絮白,害得這個影子消失:“要往左拐,再直行……”
車把向左轉(zhuǎn)向,寧陽初連忙撥亮了左轉(zhuǎn)的尾燈,因為手忙腳亂,差一點又讓摩托車變成燈球。
路燈把摩托車的影子拉得極長,在那道影子里,車上只有他一個。
可又的確有人幫他,幫他穩(wěn)定地控車,幫他沉穩(wěn)地甩脫身后的那些人。
寧陽初盯著路況,打起十二分精神幫溫絮白看路……他從不了解,原來異常的亢奮和劇烈的痛苦混合,反而會變成詭異的平靜麻木。
就好像忽然被從那個軀殼里抓出來,撕下一切偽飾,木然地看著自己像個牽線木偶,徒勞表演作秀。
寧陽初想,原來裴陌那個王八蛋看起來又瘋又正常的,仿佛腦子有什么大病,是因為這個。
他躲在車庫聽得不真切,又沒怎么仔細想……裴陌跟教練說,是想讓他干什么來著?
學表演,上節(jié)目,比假賽?
開什么玩笑……他是溫絮白一手帶出來的,他到今天才知道這件事,他這一路,踩著溫絮白的血。
寧陽初生不出多余的情緒,他轉(zhuǎn)不動腦子,無所謂……反正裴陌怎么決定已經(jīng)不重要了。
隨便裴陌怎么想,怎么安排,他不會聽,他不會對不起溫絮白的。
他不會讓人指戳著后脊梁說,原來那個溫絮白帶出來的運動員,就是這樣一個只會撈金作秀、只會比假賽的冒牌貨。
對不起教練的部分……他剩下那些錢,等將來找機會,全打給團隊和教練組吧。
他要把溫絮白送去海邊,溫絮白要在那里痛痛快快好好玩。
最近有個超豪華游輪出海,溫絮白的狀況,可能不用非得買票。
寧陽初還是決定給溫絮白買張票。
他不太懂,但猜測著這樣可能就會有個空房間,給溫絮白住。溫絮白喜歡干凈,喜歡整潔,有個獨立房間會更好。
摩托車的速度并不快,甩掉那些人后就變得穩(wěn)當。
溫絮白不執(zhí)著于風馳電掣,溫絮白很喜歡看路上的風景,貪得無厭、汲汲營營的是他們,把溫絮白卷進不滿足的野心里的是他們。
寧陽初看著落下來的月光,銀亮的光像層紗,給他這種人看可惜了。
他想,溫絮白一定懂得欣賞,一定清楚這些景色美在什么地方。
他送溫絮白去海邊,送溫絮白去玩……然后他也去找個地方,看看面包好不好吃、喂海鷗好不好玩。
溫絮白喜歡的事,當然會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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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統(tǒng)從總部回來,找到騎摩托兜風的莊忱:“宿主,宿主�!�
海岸線離他們的距離不遠,咸澀海風已經(jīng)吹過來,聽得見潮水起落翻涌。
莊忱找了個停車場,把摩托交給寧陽初去鎖:“怎么樣?”
“能分期�!毕到y(tǒng)先給他肯定答案,“不過……分期的效果可能有限�!�
因為裴陌的見鬼權(quán)不值幾個錢。
莊忱:“……”
系統(tǒng)渾然不覺這話要是傳出去,能讓那位裴總歇斯底里大發(fā)作多久,繼續(xù)給莊忱解釋:“目前的程度,算是非常不厲的厲鬼……”
非常不厲的厲鬼——指能碰到東西、能進入被拒絕的私人領(lǐng)域,說的話能被聽見。
現(xiàn)身還是有點局限性,時間很短暫,只在月落日出之間,相當有限的一小段時間。
現(xiàn)身的好處當然也有——比如現(xiàn)在,就是“月落日出之間”。
莊忱有實體,可以暫時不飄著,還可以抓緊時間,去二十四小時的清吧買杯飲料。
莊忱客觀評價:“比溫絮白強�!�
系統(tǒng)愣了愣。
確實沒錯……即使是這樣,也已經(jīng)比溫絮白在這個世上的待遇強。
溫絮白不去一樓,不涉足裴陌的領(lǐng)域,不碰裴陌的東西。
裴陌從不聽溫絮白說的話,至少溫絮白活著的時候不聽�,F(xiàn)在溫絮白死了,這人又開始不滿意。
因為這場病,溫絮白甚至不能想喝飲料就喝飲料。
即使是數(shù)據(jù)也忽然覺得這件事太過荒唐,系統(tǒng)做出兩朵數(shù)據(jù)小花,輕輕落在那輛停在夜色里的、溫絮白的摩托車上。
“宿主�!毕到y(tǒng)轉(zhuǎn)述另一邊的情形,“不止我們在海邊……裴陌和溫煦鈞也來了�!�
他們和寧陽初會來海邊,嚴格來說算是個意外,是因為在莊忱的干預下,寧陽初并沒發(fā)生車禍。
溫絮白的摩托慢悠悠地走,看了夜景、賞了月光,再去看海。
……
但裴陌和溫煦鈞會來這,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劇情走到了這一步——日理萬機、年輕有為的溫家現(xiàn)任家主,終于忙完了手里的“重要工作”。
溫煦鈞約見裴陌,是為了敦促他處理溫絮白的遺物。至于約在海邊,是因為溫絮白在這里有一套房子。
像裴陌這樣一直拖著,時間到了,就會被試做自動放棄繼承權(quán)。
按照繼承順序,這些爛攤子就要轉(zhuǎn)回給溫家。
“他們在這里發(fā)生了爭執(zhí),這是裴陌第一次知道,溫絮白居然背著他買了房子……”
系統(tǒng)說:“裴陌很生氣�!�
莊忱給自己買了杯姜汁可樂,不能理解:“生什么氣?溫絮白沒花他的錢�!�
哪怕裴陌到現(xiàn)在還自欺欺人,死活不去看那個他們帶不走的筆記本上,溫絮白記下的每一筆收入支出……也至少還該有點理智。
溫絮白不可能用他的錢買房子。
況且再怎么說,這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資金,如果裴氏真有這筆支出,不可能不報給裴陌知道。
溫絮白要搬出去,用的不是裴陌的錢,做的又是裴陌期待的事,裴陌為什么要生氣?
系統(tǒng)也想不明白——換了任何一個人,只怕也很難明白裴陌在想什么。
溫絮白活著的時候,裴陌的厭惡抵觸溢于言表、人盡皆知,仿佛兩人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對他都是莫大的煎熬。
可溫絮白死了,裴陌卻又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徘徊,去做溫絮白唯一拜托他的事,去找溫絮白唯一送過他的印章。
這些天來,裴氏累積未處理的工作越來越多,管理日益混亂,隱患已生。
可裴陌卻像是完全忘了這回事,整天到處奔波,翻找有關(guān)溫絮白的蛛絲馬跡。
——這次終于自作自受,被他從溫煦鈞這里翻找出,原來溫絮白早就要搬走。
原來溫絮白已經(jīng)準備好了解除婚約,手續(xù)都已經(jīng)辦好,只等最后簽字。
搬出去的房子也已經(jīng)準備妥當、裝修完畢,正在開窗通風,再過兩個月就能住人。
因為按照他們這里的法律,婚姻關(guān)系中一方重病,必須要有直系親屬做監(jiān)護人,才能準許離婚……溫絮白甚至久違地聯(lián)系了溫煦鈞。
原來……為了離開他,溫絮白已經(jīng)做了一切所需的準備。
……
裴陌坐在海邊的半開放酒吧,死死攥著酒杯,眼睛里燒得不清楚是火還是血。
——溫絮白整天躲在二樓,給那些雜草澆水、曬太陽,裝作無事發(fā)生的時候,原來就已經(jīng)背著他,謀劃好了一切。
溫絮白是什么時候開始準備的?
溫絮白哪來的錢……就算吃他的穿他的、日�;ㄤN也全靠他,居然就能攢下這么多?
難道負責人那點工資獎金,就足夠留下一筆存款,還在這種地方買了房?
還有助理——這些人究竟都在磨蹭什么!
他已經(jīng)三番兩次催促,給的回復只支支吾吾說“在整理”、“在整理”……到底什么時候才能把賬單給溫煦鈞這個混賬王八蛋?!
裴陌幾乎要把酒杯生生捏碎,他把冰酒倒進喉嚨,依舊澆不滅胸口劇烈騰起的火氣。
他甚至懷疑溫煦鈞是故意的,約在這種時間、約在這么遠的地方,他又沒能及時趕回家,錯過了監(jiān)督那些工人打掃洗手間。
溫煦鈞是不是嫉妒——是不是因為他接到了溫絮白臨死的電話、被溫絮白托付了事情,溫煦鈞這個做大哥的卻沒有,所以才要從中作梗,故意給他搗亂?
“……聽見我的話了嗎?”
溫煦鈞已經(jīng)叫他幾次,不見裴陌回應,忍不住皺眉:“你打算怎么處理?”
溫煦鈞沒有飲酒的習慣,他約在這里,只是因為這是海邊唯一開放的地方,又離溫絮白的那幢公寓近。
這幢公寓需要盡快被處理掉。
裴陌生硬地挪動視線,看向溫絮白這個血緣上的兄長。
他轉(zhuǎn)著酒杯,扯動著臉皮笑了下,嗓子有種古怪的沙�。骸啊趺刺幚恚俊�
“轉(zhuǎn)手賣掉,贈送,或者自住。”溫煦鈞無意干涉他,只是催促,“盡快處置,否則就要轉(zhuǎn)到我手上。”
第一順序繼承人是配偶、子女和父母。溫煦鈞原本以為,這點不起眼的資產(chǎn),不至于輾轉(zhuǎn)到他這里。
他也沒想到,裴陌居然能優(yōu)柔寡斷到這個地步,把他也牽扯進來。
溫煦鈞怎么處理?他和溫絮白根本就不熟。
他們已經(jīng)十幾年沒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