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裴陌親手把溫絮白埋進地底,這天陽光不錯,天氣晴朗,無云有風。
那個公司負責人看著裴陌,他們的公司和裴氏休戚相關(guān),裴陌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令他生出擔憂,現(xiàn)在的裴陌恐怕無法足夠穩(wěn)妥地掌控裴氏。
有些事情,現(xiàn)在的裴陌還并沒意識到。
……
等裴陌終于能想明白這件事,恐怕就再也無法以這樣冷漠高傲、無動于衷的姿態(tài),站在那個人的墓前了。
第6章
而現(xiàn)在,裴陌還只是坐在沙發(fā)里,盯著那塊地板。
他的臉色很難看,大約是因為滲血的傷口沒得到有效處理,多少還是疼的,又多了些咬牙切齒。
裴陌一動不動地坐著,煩躁強烈到從他眼底溢出來。
這種莫名其妙、不知是對著誰的煩躁,又讓他全然再坐不下去,重重推開藥箱站起身。
藥箱滾落在地上,碘酒的瓶子打碎了,深紅棕色的液體流得到處都是,淤積在許久沒打過蠟的地板上。
也包含剛才被裴陌像是仇人一樣盯著的那一塊。
裴陌迫不及待地呼了口氣,仿佛這樣就大仇得報。
他終于不用再被一塊地板困住,不用像個傻子一樣可笑地坐著,滿腦子都是那塊地板上的光影——有時候是日光,有時候會有云,極為偶爾的瞬間,會有溫絮白。
溫絮白在那個窗口有幾盆草,不知是什么野草,連花也開不出,擺在那里只會浪費花盆。
溫絮白自己倒是養(yǎng)得自得其樂,定期會去給那幾盆草澆水,調(diào)整角度曬太陽,開窗通風。
草這種東西活不久,一歲一枯榮。每到這一批枯萎了,他就把草籽很仔細地保留下來,重新灑在加了營養(yǎng)土的花盆里。
……裴陌對這些毫無興趣。
他只知道最簡單的結(jié)果:因為溫絮白要去折騰那幾盆草,所以在一些極為巧合的情況,太陽很好,角度又合適,那塊地板上就會有溫絮白的影子。
這是他們住在一起的這些年里,極為少有的,裴陌能忍受溫絮白留下的痕跡。
他看著地板上的影子,知道溫絮白在澆水、在開窗戶,在給那幾盆破草捉蟲和松土。
每當這種時候,他在輕蔑之余,就會生出些憐憫——要有多無事可做,一個人才能閑到這種程度?
溫絮白這個人,一輩子庸弱平常,足不出戶地困于方寸之地,什么正經(jīng)事都沒做過,什么大事都沒做成
這讓裴陌覺得憐憫,又因為這份憐憫,他偶爾會讓秘書從公司里拿一些不起眼的工作,打著“外包”的旗號,暗地里甩給溫絮白。
那種不重要、也根本用不著費什么心思,交給誰做都一樣的簡單工作。
裴陌知道,溫絮白其實是很想有些事做的。
在嘗試和疾病共處的這十余年里,每次溫絮白想好好做點什么,每當稍微有點起色,就會被加重的病情打斷……直到最后,連“活著”這件事本身,對他來說,都要極為審慎仔細,全心貫注才能做成。
裴陌還記得,他和溫絮白剛結(jié)婚的時候,因為公司剛剛起步,工作實在太忙,偶爾也會把文件拿回家處理。
那時他和溫絮白至少還維持著表面和諧,對外宣稱恩愛。有剛工作的小秘書不懂事,以為他們兩個誰都一樣,連著幾天都拿公司雜事去問溫絮白。
跟公司內(nèi)部運轉(zhuǎn)沒半點關(guān)系,全是些瑣碎的雜事——裝修怎么安排、工作間排布朝向、員工餐的規(guī)格……都是裴陌聽了就煩躁不堪,只覺煎熬無比的雞零狗碎。
溫絮白以為是他的意思,有些驚訝,花了幾天時間,全然不敷衍地逐一細致處理了。
溫絮白把這些處理好,拿下二樓來交給裴陌,又很正式地向裴陌道謝。
“小陌,謝謝你�!睖匦醢渍驹跇翘萆希鲋鍪�,很認真地對他說,“做這些事,讓我覺得……”
就在幾分鐘前,裴陌才知道這些事被交給了溫絮白。
他氣得要命,剛因為小秘書的擅作主張大發(fā)雷霆,把這些蠢貨罵得狗血噴頭,滿腔怒火地驅(qū)車回家。
溫絮白下樓時,他剛扯下領(lǐng)帶,毫不猶豫地打斷這個人,滿是刻薄嘲諷:“讓你覺得什么?覺得你不那么像個廢人?”
溫絮白的聲音停在這句話里。
裴陌不肯承認——時至今日,因為徹底做膩了口不對心的懦夫,他不得不煩躁地承認……當時說了這話以后,他是有些后悔的。
他發(fā)脾氣慣了,火氣上來就口不擇言,非要挑最難聽的說,非要看到對方被刺痛后的反應(yīng)。
他最憎惡的那些裴家人丑陋的刻薄嘴臉,可他也和那些人別無二致,在不知不覺里,他成為自己最憎惡的人。
因為這種莫名的后悔,說完這句話后,裴陌沒有去看溫絮白的神情,抓起手機和衣服,匆匆離開了家。
……他并不知道要去哪,在外面漫無目的地游蕩,看什么都不順眼,看什么都滿腔火氣。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溫絮白已經(jīng)不在樓梯上,多半是回了二樓。
那一摞相當詳細的處理意見,被放在一樓的茶幾上,由溫絮白逐條手寫回執(zhí),字有風骨,是溫潤沉靜的端方正楷。
旁邊的紅絨布錦盒里,是一方刻了裴陌名字的私印。
……
裴陌從記憶里翻出這件事。
他忽然大步走到書桌前,把所有抽屜都拉開,倒出里面的東西。
溫絮白喜歡雕刻,他沒得病時的愛好相當豐富,大多數(shù)都圍繞藝術(shù)領(lǐng)域打轉(zhuǎn),這也是其中之一。
后來生了這個治不好的病,也就只能把刻刀放在了一邊。
倒也沒完全放,實在手癢的時候,溫絮白也會找些軟和的材料,用不算那么鋒利、不會弄傷手的刻刀磨石,一點一點慢慢磨。
那方私印,是溫絮白刻了送他的。
沒什么特殊的用意——知道裴陌要開公司,溫絮白于商業(yè)一道并無天分,也從未打算過插手裴陌的事業(yè)。
只是那些陰差陽錯被送錯的瑣碎小事,讓溫絮白誤以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沒有差到那個地步。
這次單方面的爭吵后,溫絮白終于弄清裴陌的立場,也就找到了那條涇渭分明的邊界。
于是他們相安無事,變回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那是溫絮白送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裴陌用力倒空每個抽屜,他翻箱倒柜,到處找一方不起眼的私印,找得額頭都冒出焦灼的汗。
他甚至忍不住去遷怒一個死了的人——溫絮白這是什么意思?他們的婚姻貌合神離,于是就用不聞不問的冷漠來報復(fù)他?
生日,節(jié)日,結(jié)婚紀念日……那么多個日子,溫絮白難道不該送他東西?
明明他才是最反感這段婚姻、不遺余力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厭倦憎惡的人。
就連他這種人,都會礙于社會習俗和慣例,不得不讓助理準備些花束禮物,叫人扔去那個屬于溫絮白的二樓。
溫絮白——那個對誰都好脾氣,連寧陽初都能包容,永遠不會生氣的爛好人溫絮白……憑什么這么對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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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宿主�!毕到y(tǒng)也忍不住好奇,“您為什么不送裴陌禮物?”
是因為裴陌說的那些話太殘忍、太冷血,讓溫絮白生氣了嗎?
是不是裴陌先絕情冷漠,劃定了楚河漢界,所以溫絮白就不越雷池半步,以此回應(yīng)裴陌的冷漠和傷害?
莊忱抱著那幾顆野草,飄在無月無光的窗口,仔細想了想:“不是�!�
裴總的腦補實在稍微有些太豐富了。
溫絮白是真的沒有這么多想法,和這種瓊瑤苦情戲類型的情緒。
系統(tǒng)愣了愣:“那是為什么?”
“因為……”莊忱拿不走花盆,這花盆是裴陌的,還得還給裴陌,“忘了�!�
系統(tǒng)有些錯愕:“就是忘了?”
莊忱把小草送回去放生,種進總部的大花園:“就是忘了�!�
這是個太過簡單的理由……但這也的確是事實。
溫絮白的人生,被病痛占去絕大部分,剩下的身心體能、精力情緒都得精打細算,十分省著用才夠。
但溫絮白想做的事又那么多,每天都要掙錢養(yǎng)自己,興趣實在廣泛過頭,還要種菜種土豆,還要給那幾盆草澆水松土。
溫絮白這個人,秉性太過溫厚純正,又認真過頭,聽裴陌說了“互不干涉”就信以為真,不再考慮這方面的任何事。
裴陌叫人扔上二樓的那些東西,溫絮白甚至不知道它們是給自己的。
因為物品出現(xiàn)得過于突兀、裴陌又從沒說過,溫絮白依照經(jīng)驗,猜測多半又和以前一樣,是不知內(nèi)詳?shù)男轮硭湾e了樓層。
于是它們被溫絮白客客氣氣地禮貌退回,助理不敢和裴陌說這件事,也沒膽子亂扔,只好把所有東西都存在儲藏室。
幸而他們這里氣候干燥,那些花束并未腐敗,只是暗淡枯萎,又因為經(jīng)過的人無意間的觸碰而凋落粉碎。
現(xiàn)在再去看,已經(jīng)只剩褪色的包裝紙,和委頓在地的陳舊緞帶了。
所以,在溫絮白最后的這幾年生命里,裴陌所占的位置,真的不多。
……
“糟了�!鼻f忱忽然想起件事,“筆記本。”
溫絮白有做每日總結(jié)的習慣,每天做了什么、有些什么念頭,就會記在筆記本上。
之前他們在工作室掃蕩,被詭異出現(xiàn)的裴陌打斷,只顧得上擄走相框,落下了那個筆記本。
要是叫裴陌看見那個筆記本上,溫絮白的生活有多豐富多彩……現(xiàn)在正在樓下瘋狂翻箱倒柜,怨氣沖天的那位裴總,可能要氣到放火燒別墅。
系統(tǒng)也完全忘了這件事,他們立刻停下廢紙團的收集工作,飄回工作室。
筆記本還放在工作室的桌面上。
系統(tǒng)嘗試回收,可不論怎么努力,這個普普通通的筆記本都紋絲不動:“宿主,我們?yōu)槭裁磶Р蛔吖P記本?”
莊忱也在研究,他蹲在半空,邊飄邊回憶:“可能是因為……這個筆記本,不完全算是溫絮白的�!�
或者說,至少在溫絮白自己的定義中,這個筆記本不屬于他。
這是他十二歲那年,初到裴家,裴陌送他的禮物。
送這個倒也一樣,沒什么太特殊的原因,只不過是裴陌氣不過那些欺負溫絮白的人,赤手空拳地跑出去報復(fù)。
報復(fù)的結(jié)果,就是裴陌搶了那些人的筆記本,當戰(zhàn)利品一股腦拎回來,嘩啦一聲全扔給溫絮白。
……
“為什么要和他們打架?”
少年溫絮白找來棉簽和碘酒,幫裴陌上藥,怕弄疼了鼻青臉腫的弟弟,邊消毒邊給他吹氣。
溫絮白不太能理解這種行為——裴陌跑出去打架,打架的對手都是和溫絮白同年級的同學,又搶回來一堆筆記本。
這個年齡的男孩子,差一兩歲,體格和力量就都差出不少,和那些人對上,裴陌只會吃虧。
“憑什么不打?”裴陌沉著臉,硬邦邦說,“他們敢罵你。”
他被少年溫絮白捧著臉端詳,瞬間變得極不自在,耳廓通紅,手忙腳亂地向后退開:“干什么!?你突然——”
“上好藥了�!睖匦醢讬z查過自己的成果,點點頭,把碘酒的蓋子擰好,“以后不要和他們打架,你還小,會受傷的�!�
裴陌一直最惱恨溫絮白這種沒脾氣的樣子,臉色馬上變冷,甩開溫絮白的手。
他氣壞了,瞪著溫絮白,還沒變聲的嗓子有些尖銳:“你就愿意聽他們罵你是個廢人?!”
還是少年的溫絮白怔在他面前。
夏日夜晚的風本來涼爽,這一刻卻像是連空氣也停止流動,無形的緘默熬著人的心火,只剩下秒針嘀嗒。
裴陌臉色漲紅,他自覺說錯了話,又拉不下臉道歉,咬牙別過頭一聲不吭。
溫絮白朝他走過來,拉著他走出房間,一起坐下。
他們坐在月亮下的臺階上。
“不愿意……”溫絮白慢慢地說,“聽到了,會很難過�!�
他很少說這些話,因此連措辭也生疏遲疑,好像把這種想法說出來,本身就是什么完全不該做的事。
“像把……這里剖開。”少年溫絮白低下頭,在胸口輕劃了下,“把骨頭抽出去。”
倘若得病之前,溫絮白當真一事無成、渾渾噩噩度日,只不過是個吃喝玩樂的富家公子,這病或許還不至于這樣叫他難過。
但溫絮白不是這樣的人,溫絮白有自己的興趣、自己的喜好,有很明確和穩(wěn)健的目標,有期許著的未來。
這些全被一場病毀干凈。
“這是我最怕聽到的話�!鄙倌隃匦醢紫蛩拐\最深的秘密,“我不想變成一個廢人……我會害怕�!�
溫絮白比任何人都更不想做個廢人。
可他的身體注定會日漸衰弱,他會被困在房間里,困在病床上……或許終有一天,他只能倚仗他人過活。
這是種極緩慢又極殘忍的酷刑,少年溫絮白長大成人,身體卻逐漸衰弱,每活過一天,就離這個終局更進一步。
絕大多數(shù)時候,溫絮白去找各種事做,讓自己的注意力被填滿,用以忘卻自己正受命運凌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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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陌又一次爬上二樓。
他實在找不到那個印章,當初的他既心虛又惱怒,隨手就把印章丟掉,早忘了扔去什么地方。
溫絮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裴陌迫切地想要找到那個印章。
所以雖然極不情愿,他依然不得不把那些回憶粗暴地掀起來,不得不在回憶的過程里,承認許多事。
比如他那時……其實極其后悔,甚至恐慌。
他寧可溫絮白跟他吵,寧可看溫絮白失望和生氣,他變成了自己少年時最痛恨的那種人,無可救藥,溫絮白理當教訓他。
可溫絮白什么也沒對他說、什么也沒對他做,只是把摞得齊整的紙張留在一樓,連同送他的最后一樣東西。
裴陌盯著那個陳舊的筆記本。
莊忱這次記住了提前隱身,所以裴陌見不到鬼,裴陌只是像見鬼了一樣,動彈不得,看那個筆記本。
他終于想起這東西為什么眼熟了。
……十余年前,它被裴陌像戰(zhàn)利品一樣,扔在溫絮白面前。
它的再上一任主人,是個人高馬大的高年級混混,裴陌打到他臉上,自然也吃了他不少虧。
那時他和溫絮白還只是住在一起,沒有婚約、沒有家族,沒有后來所發(fā)生的一切。
裴陌招惹了那個不好惹的混混,被一群人四處圍追堵截,又被騎著自行車、不知從哪忽然冒出來的溫絮白截住,神兵天降似的插手解救。
“你瘋了?!”裴陌被溫絮白和書包一起放在后座,還回不過神,“這是約架你知不知道?你怎么敢來??”
溫絮白的身體其實已經(jīng)不支持這樣的劇烈運動。
況且,拳腳無眼,但凡溫絮白卷進來,受了一點傷、破了一點皮,就要休養(yǎng)小半個月。
但那天晚上的溫絮白和平時都不一樣,卯足力氣蹬著自行車帶他逃跑,汗水濡濕的短發(fā)被風吹起來,露出很溫潤舒朗的眉眼。
“小陌,謝謝你�!泵髅魇菧匦醢拙攘怂�,可溫絮白居然向他道謝,“我很開心�!�
裴陌的臉就漲得通紅,他故意不理溫絮白,朝身后狂追的那些混混呸了一口,罵罵咧咧嘟囔:“……就該騎個大摩托�!�
噴這些人一臉尾氣,再畫個圈繞回來,嚇得他們半死,看他們還囂張不囂張。
“大摩托?”溫絮白好奇,看起來甚至還很心動,“好不好學?酷嗎?”
……
后來裴陌回答了什么,連他自己也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那只是些毫無用處、毫無意義的閑話。
那天回去后,溫絮白就發(fā)起高燒,劇烈的運動讓他身上多出很多出血點,甚至有病情惡化的風險。
被醫(yī)生訓了足足半個小時,這個傻子居然還說自己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