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自己參加自己的葬禮,的確有種奇異的感受。
作為溫絮白的二十余年,將在這里塵埃落定,一切愛恨得失、糾葛過往,在這一刻都變得不再重要……因為有一個人在這里死了。
在這片土地所承載的文化里,入土為安,代表著一個人真正的死亡。
當(dāng)一個人死后,就不會再影響任何人,也不會再麻煩和打擾任何人。
不麻煩任何人,不打擾任何人——這曾經(jīng)是溫絮白最大的愿望�?上纳眢w不好,總是要住院療養(yǎng),離不開醫(yī)護照料,有許多事也不能親自動手去做。
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溫絮白努力配合治療,吃副作用強烈到每晚骨髓劇痛的藥,接受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的治療,出院、病倒、再住院……吃盡了普通人幾乎無法想象的苦。
莊忱飄在賓客寥寥的葬禮上,看紙錢成灰隨風(fēng),其實也忍不住走神,去思考一個有點離譜的問題。
如果溫絮白不是他扮演的角色,真是一個完整的靈魂。
如果溫絮白知道,這個讓他吃盡了苦頭的愿望,原來用這樣簡單的方法,閉上眼睛就能實現(xiàn)。
溫絮白會是什么心情。
“宿主,宿主……”
系統(tǒng)猶豫了半天,還是提醒他:“溫絮白的愿望……好像沒能實現(xiàn)�!�
莊忱把最后一捧紙灰灑在自己墓前:“什么?”
還有人在附近流連,葬禮就還沒結(jié)束,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碰到的東西。
等看客散去,入土為安,他就會正式成為一只叫溫絮白的鬼,負(fù)責(zé)留在這里拯救世界。
這都什么離譜的……
莊忱還沒在心底吐槽完,就看到更離譜的畫面——系統(tǒng)舉著的劇情崩壞程度監(jiān)測儀,正在以誰都看不見的頻率瘋狂震動。
離他們不遠(yuǎn)處,裴陌和寧陽初正在低聲說話。
這個描述也不甚準(zhǔn)確,他們在爭執(zhí),聲音壓得很低,卻很激烈。
“……你是不是瘋了?”
寧陽初難以置信地盯著裴陌,他和裴陌都穿著素黑色西裝,胸前還帶著白花:“你讓我搬進你家?”
寧陽初的氣質(zhì)和溫絮白迥異,他是那種天生會發(fā)光的年輕人,俊朗帥氣,身形高大健碩,是泳壇人氣正旺的天之驕子。
這是在葬禮上,寧陽初不方便和裴陌動手,卻顯然不是沒有這個想法:“你讓我現(xiàn)在搬進去?溫絮白才出事幾天!溫絮白——”
裴陌的神色很冷靜,和平時沒什么區(qū)別,依舊是不為所動的淡漠生冷:“我已經(jīng)叫人清理干凈了�!�
“你介意?”裴陌看著寧陽初,又補充,“他不是那種人�!�
寧陽初幾乎被他氣得發(fā)笑:“……哪種人?”
“怨氣橫生,化鬼作亂�!迸崮皢�,“你怕這個?”
這話說得有些神神叨叨,但考慮到場合是葬禮,倒也不算太過荒唐——畢竟這原本也是葬禮的用處。
活著的人是用不著葬禮的,葬禮做給死了的人。消怨氣、化執(zhí)念,往事種種,煙消云散。
裴陌說:“他不會變成鬼,他已經(jīng)死了,不會再來管我們�!�
莊·正在變成鬼·不得不管·忱:“……”
寧陽初聽著裴陌的神叨,他實在氣得要命,終于笑出聲來:“我介意?裴陌,我不知道你原來是這種人,你是不是覺得,溫絮白這個人沒有感情、不會難過、不會疼……”
他從未這樣頂撞過裴陌。
聽到這些話,裴陌的神色沉下來,視線有些冷。
可寧陽初卻不管他,只是自顧自地一口氣說下去:“我和溫絮白沒有仇,我們聊過天,他給我講過,他有他自己的計劃……”
理論上,寧陽初和溫絮白該是針鋒相對的。
但沒這個必要,溫絮白和裴陌沒有事實上的感情,也沒有事實上的婚姻關(guān)系,他們只是兩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人。
等裴陌足以反抗裴家,他們就會離婚。
溫絮白沒有溫家的繼承權(quán),在這件事里能幫得上的忙不多,還為此向?qū)庩柍醯肋^歉,又解釋了自己的計劃。
他解釋得很認(rèn)真、很誠懇——寧陽初承認(rèn),自己在網(wǎng)上鬼鬼祟祟地找到溫絮白,是因為缺乏安全感,旁敲側(cè)擊,想要弄清這兩人真正的關(guān)系。
可那天晚上,聊到后來,寧陽初把這件事全忘在了腦后。
……
他和溫絮白聊了一整個晚上,沒有多少內(nèi)容和裴陌有關(guān)。
聊到最后,反正身份已經(jīng)暴露得底掉,寧陽初懶得打字,索性破罐子破摔,和溫絮白打了語音電話。
溫絮白給他講自己的計劃,講自己要把病治好,身體養(yǎng)得健健康康的,然后跑出去到處旅游——溫絮白很擅長攝影,卻一直只能給別人修圖剪視頻,親自拍的照片很少。
溫絮白想去拍照,想去看火山和戈壁灘,想去跳傘和騎大摩托車。
這人看起來分明安靜斯文,寧陽初半點沒想到他有這種雄心,差點驚掉下巴:“你還想騎大摩托車?!”
溫絮白有點不好意思了,輕聲咳嗽,含糊著要把話題岔過去。
寧陽初是真覺得這人太有意思了,他年紀(jì)輕,從小就被挑進游泳隊,撲騰了二十年,心性比一般人更直率:“別打岔……你要騎多大的摩托車?你騎過海上摩托艇沒有?”
溫絮白當(dāng)然沒有騎過,這場病把他困在方寸之內(nèi),病情嚴(yán)重時,連出行都只能靠輪椅代步。
溫絮白猶豫許久,小心翼翼地開口,請教寧陽初,海上摩托艇是不是很好玩。
寧陽初在另一頭笑得打滾——這樣一個問題,叫那個人前永遠(yuǎn)溫文爾雅、和風(fēng)細(xì)雨的貴公子溫絮白問出來,簡直幼稚到家,人設(shè)只怕要崩到北大西洋。
“我會騎�!睂庩柍醴畔陆湫�,徹底把溫絮白當(dāng)了朋友,“等你身體好了,要不要去海邊玩?我家就是海邊的,我?guī)闳ゲ人�,抓螃蟹�!?br />
他算是弄清楚了,裴陌不喜歡溫絮白,溫絮白也根本不喜歡裴陌。
他要拿這個秘密敲詐溫絮白,脅迫對方陪自己聊天——誰敢相信?溫絮白!喜歡大摩托車!
溫絮白笑著答應(yīng),又提醒寧陽初,早些休息,以免影響明天的比賽。
電話的另一頭是個耐心溫柔到極點的兄長,囑咐寧陽初,不要玩得太晚,專心比賽。
寧陽初躲著教練偷出來的手機,好不容易聊得開心,卻也知道比賽重要,只能意猶未盡同溫絮白道了別。
……
第二天,寧陽初發(fā)揮得很好,拿了冠軍。
裴氏給他的支持相當(dāng)全面。
寧陽初的團隊里,不僅有營養(yǎng)師、教練、私人醫(yī)生……還有妥帖的保姆車和保鏢,全程替他處理相關(guān)事宜。
沒有任何意外因素能干擾到寧陽初,沒有蜂擁堵門的混亂媒體,沒有對手的惡意窺探,沒有藏在暗處的陷害和圈套。
這些都有人處理。
寧陽初只要專心比賽,只要痛痛快快的游就行了。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寧陽初因此感激裴陌,這份感激反哺情感,讓他更想和裴陌在一起。
他和裴陌念同一個高中,他不知道裴陌的婚約,他們一起備考、一起比賽,后來順理成章地有了感情……但裴陌也不是一開始就會照顧他的。
一開始,寧陽初也和所有新人一樣,嶄露頭角就被盯上,四處碰壁,撞得頭破血流。
是在完成了和溫絮白的婚約后,裴陌得以順利拿到家族中應(yīng)得的股份,建立裴氏,一路摸爬滾打……磕磕絆絆,終于走到今天。
走到今天,他們來參加溫絮白的葬禮。
寧陽初扯住裴陌的衣領(lǐng),他憤怒到極點,怒意幾乎淹沒對裴陌的感情和感恩:“我在問你話�!�
寧陽初問裴陌:“你是不是覺得溫絮白不會疼?”
“是�!迸崮罢f。
寧陽初睜圓了眼睛,像在聽什么離譜到極點的荒唐笑話。
“不是我以為,他的確不疼�!迸崮俺堕_寧陽初,整理衣領(lǐng),“他親口告訴我的�!�
溫絮白是個不會疼的人,也沒有脾氣,你胡亂扔給他些什么,他照單全收,你搶走他的東西,他也不覺得難過。
這樣一個寡淡到極點、無趣到極點的人,放在那個家里面,像是個總掛著溫和笑意的精致瓷偶。
那個家里的氛圍,讓裴陌覺得窒息。
裴陌和溫絮白認(rèn)識了二十多年,因為溫家所在的城市氣候不適合養(yǎng)病,十幾歲時,溫絮白就被送到裴家休養(yǎng),他們被迫朝夕相對。
從記事起,溫絮白就叫他“小陌”,就用一個莫須有的婚約,干涉和打擾他的一切。
裴陌厭惡這種操控,更厭惡溫絮白,他對家的期望,絕非是像溫絮白這樣一個空心人偶。
“不是壞事,還好他不知道疼�!迸崮罢f。
時至今日,該走的人已經(jīng)走了。裴陌也不得不承認(rèn),在這二十多年里,他的確控制不住地報復(fù)溫絮白,做過些過分的事。
好在溫絮白不知道疼,在溫絮白看來,這些大概都只是胡鬧。
溫絮白眼里的他,大概只是個頑劣的弟弟。
裴陌繼續(xù)說下去:“他不疼,所以在他走的時候,也沒有痛苦,只是解脫�!�
這下寧陽初看他的視線幾乎悚然。
溫絮白走得一點都不解脫。
內(nèi)出血會讓內(nèi)臟迸出難以承受的絞痛,那是足以讓人反復(fù)跌進鬼門關(guān)的恐怖疼痛,溫絮白的尸檢報告里,牙齦上全是細(xì)小的出血點。
那是牙床劇烈咬合導(dǎo)致的,溫絮白的血小板掉到個位數(shù),血從他身體的每個地方滲出來。
怎么會不痛苦。
怎么可能不痛苦。
“裴陌。”寧陽初扯住裴陌的手臂,眉頭鎖得死緊,“你是不是瘋了?”
這次的詢問不是氣話,寧陽初是真覺得裴陌不正�!睦锒疾徽!>退闶且粋冷血到極點的人,也不會在配偶的葬禮上,邀請“真愛”住進家門。
這會導(dǎo)致嚴(yán)重的輿論事件,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裴陌不喜歡溫絮白,也不能這么做。
太荒唐了,溫家也不可能允許裴陌這么做,哪怕溫煦鈞對這個弟弟根本毫無感情。
和感情沒關(guān)系,這是最基本的體面。
裴陌看起來冷靜依舊,可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卻都分明離譜,就像是在故意搞砸一切。
“你才瘋了。”裴陌抽回手臂,他已經(jīng)失去耐心,不想再繼續(xù)無意義的對話,“寧陽初,是你更了解他,還是我更了解他?”
寧陽初剛想開口,卻又發(fā)現(xiàn)了件更詭異的事。
整場葬禮,一直到現(xiàn)在,裴陌都沒有提過哪怕一次溫絮白的名字。
寧陽初把原本要說的話吞回去,他問裴陌:“誰?”
裴陌的眼尾無聲跳了下。
他像是騰起被冒犯的惱火,卻又被慣常的冷漠平靜壓回去:“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對,我知道�!睂庩柍醪缓退m纏這個,又逼出另一個問題,“裴陌,你那天晚上為什么不接他的電話?”
寧陽初一直想問裴陌。
為什么不接溫絮白的電話?
溫絮白沒料到自己的狀況那么差,他病糊涂了,眼底出血又導(dǎo)致看不清,在打給裴陌后,就沒有余力再打電話自救。
可如果裴陌及時接了電話,立刻聯(lián)絡(luò)急救,是不是……溫絮白還有可能活下來?
溫絮白是不是有可能再咬咬牙,再多堅持一下,撐到醫(yī)院,被救活過來?
溫絮白是不是曾經(jīng)有機會——哪怕是個非常渺茫的機會,在那天晚上,是不是存在概率極其微弱的一點可能,溫絮白能熬過去……然后一點一點慢慢養(yǎng)身體,把身體養(yǎng)好。
溫絮白都那么不好意思了,顧左右而言他半天,靦腆到說話聲音都變小,輕咳著含混問寧陽初,海上大摩托艇好不好玩。
好玩嗎?有沒有年齡限制?
七十歲能不能玩?七十五歲呢?
在溫絮白給自己的人生計劃里,他努力治病治到七十五歲,配合幾十年后的醫(yī)療技術(shù)發(fā)展,總該能變得健康又活蹦亂跳,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了吧。
那明明是個和他們一樣年紀(jì)的人。
是活生生的、知道疼的人,是那么想活下去的人。
……
裴陌像是沒聽見他的問題。
裴陌拿起手機,自顧自查看,因為時間已經(jīng)到了、又被寧陽初糾纏不休,顯出些不耐煩:“你鬧夠了沒有?我要打電話給清潔公司了。”
寧陽初被他推開:“……什么?”
“清潔公司,溫絮白拜托我的。”裴陌說。
似乎只在這句話里,裴陌能完整順暢地說出這個名字。
他打電話給清潔公司,預(yù)約清理洗手間的服務(wù),從自己的賬戶里扣款。
預(yù)約成功的短信密密麻麻,擠滿了一整個屏幕,終于把那條語音信箱提醒的消息擠得徹底看不見。
裴陌皺了皺眉,然后放松地舒了口氣。
“沒有為什么。”裴陌收起手機,他的神色厭惡,有種不加掩飾的排斥抗拒,“我只是不想接他的電話,就這樣�!�
那天晚上,裴陌沒有接溫絮白打來的電話,沒有任何特殊原因。
他一直這樣排斥溫絮白,用冷漠和抗拒來鞭笞溫絮白,仿佛這樣做就能證明,他不是個受家族挾制的懦夫廢物。
仿佛只要溫絮白聯(lián)系不上他、又平安無恙地度過一個又一個發(fā)病的夜晚,就說明溫絮白的病根本沒那么重。
溫絮白只是在用病情挾制他,他看穿了這一點,于是以冷漠回應(yīng),戳穿對方拙劣的騙局。
他做的事并不過分。
這是溫絮白應(yīng)得的,溫絮白明知他心有所屬,卻還要折磨他。
他只是不想接溫絮白的電話。
裴陌看著墓碑旁的紙灰,他的意識忽然不受控地恍惚了下,像是看見什么幻覺——他看見溫絮白站在墓碑旁,可這根本不可能。
這世上沒有鬼,就算有,溫絮白也不可能變成鬼回來。
裴陌盯著那些紙灰。
……
他眼前的墓碑變了個樣子,變成他母親的墓,少年時的他在那塊碑前蜷縮著痛哭,一直哭到天色黑透。
小小的溫絮白蹲在他身邊,幫他擦眼淚,幫他把紙灰攏成一堆,聽說這樣可以許愿。
“小陌�!笔畮讱q的溫絮白轉(zhuǎn)過頭,眼睛很漂亮,有種認(rèn)真的溫和神氣,“我是哥哥,我保護你,照顧你,好嗎?”
少年的裴陌盯著這個被送來的不速之客,警惕著提防:“你剛才說,這用來許愿�!�
“我知道�!笔畮讱q的溫絮白說,“這是我的愿望……”
那時的溫絮白病得還不重,只是要經(jīng)常輸血,顯得比一般人蒼白瘦弱些,卻站得很直。
溫絮白牽著他回家,身影清瘦,穿著件質(zhì)地柔軟的T恤,有溫潤的少年氣。
……
裴陌不記得他說過些什么了。
他們有短暫的和平共處,在知道婚約以后,裴陌對溫絮白的敵意滋生瘋長,早淹沒那些無意義的過往。
裴陌猜測自己是出現(xiàn)了幻覺,他看著那道影子,那分明是很筆挺、很溫潤清和,瀟灑利落的氣質(zhì)。
少年的溫絮白,本該一點點長成這樣一個人的。